5情疏而跡遠（四）
“神尊大人？”
池染失神喃喃，白皙的雙頰莫名地泛起微微粉色。藉著月光，細碎樹影在那俊容上迤邐而行。
青衫拂過池邊一枝藕荷，來人在跟前停下。
“是你？”
她猛然回神，心弦“呯”一聲驚響。“拜，拜見神尊大人！”
墨潯俯身望了望她，頷首。隨即長眸一側，對着正欲偷溜的小糰子悠悠道：“過來。”
“嗚嗚……”小糰子哀鳴兩聲，耷拉着耳朵挪過去，蜷在墨潯腳下。
墨潯食指輕旋，一朵火焰憑空而生。小糰子滿臉驚悚，瞬時弓起身子，毛髮咻咻直豎！
池染本低着頭，忐忑緊張到不行。眼角瞥見此情景，心急之下，竟脫口而出：“誒，別——”
“嗯？”
本是淡淡的一問，池染卻不禁打了個寒噤。望着小糰子的懇求樣兒，終是硬着頭皮道：“啟稟神尊大人，小糰子最怕火了，不敢玩耍的——”
“玩耍？”他優雅地撩了衣裳坐在一旁，修長的手指緩緩地揉着小糰子的毛髮，用一種冷凝清寒的聲線問：“雪幾，好玩么？”
悲慘的小糰子僵硬地望望那團可怖的火焰，又望了望似笑非笑的九重神尊，隨即兩眼一翻，果斷地暈了過去。
池染大急，正欲撲向小糰子，那九重神尊卻眼尾一側，恰恰對上她的紫瞳。
“雪幾乃本尊座下神獸，自從十年前去了一次天界，便夜夜偷出九重。我道是為何，原是惦記着你。”
“噯，雪幾？神獸？我，我……”她繞了繞舌頭，終誠懇地伸出三指貼在印堂：“阿池沒有欺負它……”末了，還溜了溜眼珠，不安地補上一句，“真的。”
他一抿薄唇，似是有些無奈。“有事么？”
“噯？”
“夜深不眠，來這裏是為何事？”
“我……我我……我是……”池染頓時心亂如麻，瞥了瞥旁邊那包煷凰甁碎片……怎麼辦？佛祖爺爺，我不敢說，不敢說啊……
訕訕地擺了擺手，“沒，沒事。”她緊繃繃地福了福身，“阿池這就告退。”
“闖禍了？”
濃夜裏幾分蒼墨，幾分月白。他蕭然地坐在那裏，剪裁極致的青衫泛着淺淺的夜霧和透碧的水光，雪白的神獸蜷在他腳邊……
雖是無平無仄的淡薄語調，聽在池染心中，卻自有一種非明非艷的溫柔。她擰着衣角紅着臉，終遲疑地點了點頭：
“阿池……煷凰甁……碎，碎了。”想了想，忙補充道：“不是我——”
話音未落，一道清光已從他掌心飛瀉而出，煷凰甁的碎片浮上了半空……七彩流光交織縱橫，池染有些犯暈，偷偷揉了揉眼睛。
“啊？！好了？真的好了？！”池染歡喜地抱着完好如初的煷凰甁，唇邊梨渦逐開，淺如漣漪。不斷地躬身道謝：“阿池謝過神尊大人，謝過神尊大人！”
望望夜色，已太深。墨潯正欲遣她離去，忽聞“咚”地一聲，一個紅彤彤的蘋果從她袖中掉了下來，咕嚕咕嚕地滾到他腳邊。
“額？”池染一瞧，頓時秀顏一白。
空氣頓時一片靜默，一隻夜鶯撲稜稜地飛過樹梢……
池染絞着雙手，臉頰越來越燙。一陣夜風吹來，一股熱流忽然湧上腦袋，然後是一陣暈眩。她忙搖了搖頭，恢復清明，偷偷地瞅了墨潯一眼，想要撿回來，又不敢。只好低着頭小聲解釋：“不，不是偷的。”
墨潯終於有了反應，勾起長長的眼尾看着她。“隨身帶着吃食，九重餓着你了？”
紅梅樹下，清池星光破碎，小石橋邊墨翠叢叢。又一陣夜風拂過，池染似是站不穩妥，竟搖晃了幾下。
兩片臉頰慢慢浮起薄薄的紅暈，她疑惑地拍了拍臉頰，“阿，阿池不敢，神，神尊——”
“我……噯，好，好奇怪呀……”
意識越來越模糊，眼睛睜睜合合，似是掙扎。她望着墨潯，波光盈盈的眸子裏倒映着梅影……眸中的紫色越來越深，慢慢地，竟徹底地渙散開來！
小小的腦袋左一歪，右一側，再左一歪……
“咯咯咯……”她忽而捧着紅菲菲的雙腮，吃吃直笑，然後“吧嗒吧嗒”地跑到他腳邊，撿起那個蘋果，擦了擦，乖巧地遞上去，“給你吃！”
墨潯的眉峰略略一攏，“放肆。”
她一哆嗦，軟軟地跪了下來。捧着蘋果不解地嘟了嘟唇，倏爾咬了一口，又遞給他：“阿池不敢放肆，真的好甜的，喏，給你！”
她本是唯唯諾諾的姿態，卻忽然如此天真無畏。墨潯微一沉吟，眼角掃過她腰間的小葫蘆。
“你喝酒了？”
池染迷茫地眨了眨長長的睫毛，“酒，酒……沒有啊，我有茶，解憂茶，你要喝么？”
墨潯依然泰然自若得很，捏了捏她的髮髻，“勸你馬上住口，不然明早你定會後悔的。”
聲音低沉清淺，她卻一縮腦袋，怯怯地看着他，不再出聲。
“好了，轉過身，回去吧。”
“哦……”她糥糯地應着，堪堪走了四五步，忽然又回過身來，腳步虛浮地轉了一圈后，撲通一聲跪到他跟前，“不要嘛，我不要回去，不要回去……”
墨潯捏了捏額角，終逸出一聲太息，“阿池，你醉了。”
池染果真醉了，還醉得不輕，竟敢伸出那隻髒兮兮的手扯了他一角青衫，“我，我沒醉……神尊，神尊大人……請收留阿池吧。”
可從未有人敢如此大膽。墨潯抬了抬好看的墨眉，吐出二字：“理由。”
“理由？理由……”她側頭，雙頰酡紅，濕漉漉的眸子委屈地看向墨潯。少頃，倏爾“啊”地一聲，掰着手指頭數了起來。
“阿池會煮飯，會打掃，還會洗衣裳……”
他不疾不徐地拂了拂袖口，“還有呢？”
“還有……還有，阿池煮飯很乾凈，打掃得很嶄新，衣裳洗得很好吃。”
拂拭的手勢一頓，他望着她一臉懵懂而又忐忑的模樣，倏爾，笑渦傾城一旋，若春雨銀線搖曳風中。
“這些，仙婢都會。”
她頓時急了，“阿池還會，還會，還……”
“回去吧。”他不再與她胡鬧，站起來，踏上一朵夜雲，清絕的身姿在霧色中顯得更加淡遠。
眼見他就要離開，池染紅了眼眶，一把抱住他腳下的雲朵，“哇嗚”一聲便哭了出來。
“我不要回去，不要……她們會欺負阿池的……衣裳全都是我一個人洗的，凈念池那麼大，我洗得手都腫了……她們還冤枉我，煷凰甁不是我打碎的……嗚嗚……她們撕爛我的衣衫，我縫了又逢，線都要沒了……每天都好累，她們還不讓阿池吃飯……”
醉得厲害，她放開雲朵，歪歪趔趔地跌倒在地，繼而哭得越發凄涼……
墨潯無奈地看着那小妖，只覺太陽穴突突地發疼。正想要回殿，她卻又似想起了什麼，驚喜地重新抱住雲朵。
“阿池，阿池還會唱曲……每天都唱給神尊大人聽，好不好？”她醉得昏昏欲睡，睫毛密密覆下，臉頰貼了貼軟綿綿的雲朵，恍若夢囈：“好不好……”
他微微一怔，頓住了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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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幾殿懸浮九重之上，雖是神尊住所，但並不宏麗，反倒如一卷水墨畫，樓閣雅，碧水長；古柏青幽，松蘿芳馨……處處透着溫雅之色。
星光點點淡去，晨霧才懶懶起床。池染躺在偌大的屋子裏，睜大着眼睛，疑惑地盯着床畔一盞鏤空九轉燈。
她捂住嘴巴，猛地坐起身，想了想，又下床來來回回地走了幾圈。正糾結中，門被拱了拱，雪幾在門外“嗚嗚”直叫。
“小糰子，小糰子！”摟了摟雪幾的脖頸，她急切問：“你來的正好，我們現在是在哪裏？”
雪幾往南邊搖了搖腦袋，叫得十分歡實。
“太虛天梯？啊？？我我，我不是做夢吧？！”她不可置信地捏捏雪幾的臉頰，正欲問它痛不痛，臉色卻倏爾一變，“誒，等等……我是怎麼上來靈幾殿的……”
搖頭晃腦片刻。“啊！！！解憂茶不是茶么？怎麼會是酒？！”
雪幾哼唧幾聲，彎下腰用腦袋將她一把拱上背脊，然後飛快地奔到了廚房面前。
池染趴在雪幾的背上，有氣無力：“你不是吃菟絲草的么？來廚房作甚——”聲音驀然一提，“噯？神尊大人的早膳！！”
在靈幾殿的第一個早上，池染就十分不圓滿。她端着早膳，站在九重神尊寢殿門口，一個勁兒地盯着腳尖，想死的心都有了。
“進來吧。”
墨潯正在案前批閱公文，說話的時候依然是低着頭的。池染看着他的側臉，咬了咬唇，終哆嗦着雙腿走了進去。
“神尊大人，早膳送來了。”
他輕輕地“嗯”了一聲，卻繼續翻閱，時而執筆蘸墨，時而凝眉沉思。
看他擱下一本又換另一本，池染低頭擦了擦汗。
“啪嗒。”放下公文時發出一聲輕微的聲響，案前那個男子終於站了起來。
池染心尖兒一顫，不由得後退了幾步。
他悠悠地抿了口茶，平鋪直述：“起得倒是早。”
好意味深長的一句話……她艱難地扯出一笑，恭敬地福了福身，倏爾奪門而去。眨眼工夫，她已背着幾條薔薇藤戰戰兢兢地跪在墨潯跟前。
“神尊大人，阿池知錯了。”
墨潯坐在膳桌旁，吃得慢條斯理，極其優雅。瞥了眼她那被薔薇藤刺得出血的背脊，依然水波不興：“看來你被欺負得倒還挺習慣。”
她心裏陡然一酸，面朝著地，漸漸地蓄了淚，“沒有沒有，阿池沒有被欺負……”
“嗯？”他擱了玉箸，“昨晚說的，莫是謬言？”
“我，阿池不敢，我……”
就在她因不知該如何答話而惴惴不安時，九重神尊卻念決去了她背上的薔薇藤。
“今日起，便在靈幾殿伺候吧。”
“噯？”她半天沒反應過來。
他稍稍拉長了音調，“不願意？”
我沒聽錯？以後真的可以留在靈幾殿伺候神尊大人？整座靈幾殿，只有我和神尊大人么？
兩朵小春花“嘭嘭”地開在眼裏，她驚喜萬分后又極其壓抑地作了個乖覺狀，“咚”地一聲磕在地板，“阿池願意，願意的！阿池以後會煮很好吃的飯，會把衣服洗得很乾凈，會好好伺候——”
“咕咕……”她話頭一吞，驀地捂住肚子。
墨潯眉角一挑，“幾頓未曾用膳了？”
池染慢慢地豎起兩個手指頭，聲音細幼帶着明顯的顫音，“兩，兩頓。”
“罷了。”他斂了斂眼瞼，“坐下來吧。”
“噯？”她又不懂了，“神尊大人，阿池……”
他向來寡言，不欲再說，只一道光線捆住那小小的身子骨放到對面的椅子上，然後將指尖微動，一碗白花花的米飯便擱在她手中。
“都，都是阿池的么？”池染吃驚，捧着那碗白米飯，愣頭愣腦了半會兒，忽然小嘴一咧。天啊，滿滿的一碗飯耶，還是神尊大人吃的飯，我又做夢了么……
心肝兒撲撲直跳，她低着頭，顫抖着小手兒，大口且緩慢地將米飯扒進口中，嚼着嚼着，眼睛都眯成月牙兒。
偷偷瞄了一眼桌上的紅梅炒絲，偷偷咽了咽口水，然後閉着雙眼，低頭猛扒白飯……阿池不可貪心，不可貪心……
咦，飯香中忽然帶了些梅花的芳香和甘露的清甜……池染大喜，不料幻想的力量如此強大。
“你覺得如何？”
“嗯，甚好。”她點頭如搗蒜，兀地睜開圓溜溜的眸子，驚詫地望了望碗中的紅梅炒絲，筷子“啪”的一聲掉到了地上。
墨潯又夾了一箸青菜與她，聲音淡淡：“不需拘禮。”
她心中一暖，乖巧地應了聲“是。”然後，紅着眼眶去夾那條青菜。哪知手抖得太厲害，一不小心，神尊大人夾給她的青菜就慘兮兮地掉到了桌面上。
血液一下子全部倒流，她在九重神尊那淡淡的神色之下，縮着腦袋努力降低存在感，然後偷偷地，默默地將青菜夾起來，大口吞咽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