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日光疏斜,金殿輝煌。
明黃色的袍袖稍稍抬起,儘管動作不大,卻依舊阻住了工部尚書喋喋不休的話語。
“董林,朕不想聽這些廢話。”銳利的眼睛居高臨下地望着工部尚書董大人,儘管隔着幾層人牆,仍讓董林如芒刺背。“晏城天女江決堤,朕是叫你想法御洪,而不是在這裏不停地念叨銀兩短缺。”
“可是……皇上,天女江沿途災民眾多,沒有銀兩如何安撫百姓?況且,修補大堤亦須銀錢!”
“是么?”
慕寒鈺微眯起眼睛,眼中光芒一閃。
“可是朕記得,朕似乎年年撥上萬兩白銀修築大堤,國庫的大半銀錢都以天女江決堤的名頭給了工部,那些錢加起來,造十幾個大堤都綽綽有餘吧。但天女江卻仍舊年年修,年年漏。董林,作為朕的工部尚書,你是否該給朕一個解釋?”修長的手指有節奏地輕敲龍椅上雕刻的五爪金龍,節奏有如鼓點,一下一下緊扣心弦。
“天女江流域廣泛,由上游十餘條河流匯聚而成,每到雨季,大發洪水,就算有大堤抵擋也無濟於事,先皇在位時曾多次重鑄大堤,然不過兩年便復被沖毀。此江本就兇險,自然所耗銀兩甚多。”董林胸有成竹道,面色憂愁,狀若痛心疾首,卻不知究竟有幾分做作。
“朕怎知你這話幾分真幾分假?”語氣淡淡的,聽不出喜怒,卻莫名的讓人感到脊背一寒。
“若皇上不信,臣願此次親自前往晏城,督促修補大堤!”董林將胸膛拍得山響。
“你認為,在出了這等大事後,朕還會信任你么?”唇角輕勾起一抹邪魅的笑意,是不屑。
明知道有問題,卻還放任不管,當他是傻子,任人玩弄於股掌之上么?
董林也算是個貪得無厭的,平日裏因着無人可用,瞧他辦事還算可以,便對他那些荒唐之處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了,可沒想到……
修築大堤乃重中之重,他竟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了差錯!天女江素來是產糧種地,如今四國制衡,若起戰事,百萬大軍糧草何在?
思及此,慕寒鈺眸色一暗。
這件事一定要查,必須要查的清清楚楚!他可不希望,蒼龍百年基業在他手上毀於一旦,若真如此,就算死後黃泉之下,他也無顏見列祖列宗。
而董林……罷了,就留他幾天命好了,待查清楚,也是該算算賬了!
“莫要以為朕是瞎子,你們自己做的事,自己可要好好掂量才好!”
他最後一聲冷哼,一甩袍袖,轉身離去。
“退朝——”身後的小太監機靈的喊了一聲,眾人俯首跪拜,恭送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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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涼夜不緊不慢地跟在下朝人群的最後方,輕拈了拈絳紫的官袍。
眼看着就要出宮門,卻被人攔住了。
“墨相。”
“公公有何事?”他側身,猙獰的面具在日光下反射着銀色的光芒。
德全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儘管已見了幾回,但每次面對那冰冷的面具,哪怕是身為內務府大總管,飽閱世事的他,仍然一陣膽顫心驚。
新丞相墨涼夜當真是個美人,那身形毓秀靈芝,皎若皓月,彷彿聚了天下的光華一般。
按說這般姿態的人,那面容也必是色如春華,舉世無雙了。可也不知他怎生想的,竟整日戴一副鬼面具,凶神惡煞不說,到底還嚇碎了無數懷春少女的一顆玲瓏心。
德全腦子轉了幾個彎,到底也想不成墨涼夜戴面具的癖好是從何而來,就算是面有瑕疵,以他對墨涼夜的了解,也不止於此,總比那可恐的面具要好吧。
“皇上宣墨大人您下朝後去御書房覲見,特叫小的來領路。”
“多謝公公。”墨涼夜瞭然,隨手將一塊碎銀子塞入德全手中。
是為了天女江的事吧。董林捅了這麼大個簍子,也夠慕寒鈺頭疼的了。
“大人,這邊請。”
御花園中花開的正好,奼紫嫣紅。
許是因有徳全帶路,墨涼夜雖是生面孔,但一路走來,也無人敢攔。這倒是他第一次入皇宮內院,上次被玉青璃帶進皇宮,為不引人話柄,走的是側門,並未見着這許多景物。
墨涼夜暗自掃視四周。
雕樑畫棟,亭台樓閣,如琉璃碎玉一點點堆砌而成,如七色天虹在大地上渲染而成,閃爍着晶瑩的光彩,恍若九天玄女在人間遺落的綵衣,秀麗無端,精美卻不奢華,只在不經意間流露着一國皇宮所應有的威嚴。
若說華麗,或許未央宮比之不逞多讓,但若論大氣,則遜色的不是一星半點。
僅是一座宮殿,便不經意中流露出帝王之威,隱含着為帝者的鋒芒內斂,溫潤物華,相比之下,未央宮那金雕玉砌的樓宇倒也顯得俗不可耐。
“你,站住!”
一聲大喝,伴隨着尖銳的破空聲,來勢洶洶。
他微擰了下眉頭,頭也不回,足尖輕一點地,整個人無聲無息地向右滑出三寸。絳紫色的袍袖翻飛捲動,似蝴蝶一般展翅欲飛,玉白的手掌自袖中悄然探出,在襲擊之物尚未觸到寬大的朝服前將它一拽一擰,已奪了過來。
方一入手,他忽的感覺指尖一痛。
粘稠的紅色液體自手指上緩緩滲出,墨涼夜這才後知後覺地醒悟自己受傷了。
竟然受傷了。
連他自己都感到一絲不可思議。
武功大成的他,在少林等大派尚且來去自如的他竟然傷在一個武功尚且不入流的小角色手裏。
不,或者說傷在自己的大意上。因為那隨手奪來的襲擊之物,是一支通體火紅的長鞭。上面紋着暗色的花紋的陰影裏帶着不計其數的倒刺,其上閃着鋒銳的光芒。
“哎呦!”
那使長鞭的人大抵是未想到有人竟敢徒手奪了她的武器,尚不及放開持鞭的手,便已被拽的踉蹌幾步,好不容易方才穩住身形。
那是一個少女。
嗯……姑且算是少女吧,十四五歲的年紀,一身大紅勁裝烈焰如火,皮膚吹彈得破,一雙眼睛睜得老大,其中瀲灧着水光。
“大膽!竟敢對本宮不敬!還不快把鞭子還給本宮,小心本宮稍不順心,就扒了你的皮!”她顫抖着手指指着墨涼夜,一張巴掌大的臉因窘迫漲得通紅。
墨涼夜淡淡的撇了她一眼。
她條件反射的向後退了一步。
下一秒——嘎吱。
墨涼夜隨手捏着未生倒刺的地方,將長鞭挽成一團,拋入花叢。所到之處,無數採花之人爭先逃走。
“你!”那少女似是未料到墨涼夜對她的話毫不感冒,竟將她心愛之物隨手丟棄,掃了一眼長鞭落下的方向,一擺手吩咐宮女去撿回來,她恨恨地衝著墨涼夜跺了跺腳。“大膽狂徒,你可知本宮為何人?就沖你這等行為,本宮現在便可誅你九族!”話語間滿是刁蠻。
那少女便是蒼龍現今唯一一位公主,當朝聖上一奶同胞的親妹慕寒華。
蒼龍先帝一生共剩七子,唯老年方才的一女,自是喜歡的不得了,簡直是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掉了,是以這位公主生來膽大,比之幾位皇子尚且有過之而不及的暴力。
她今日在御花園中看到一個陌生的背影跟在皇兄身旁的內務總管身後,觀其服飾,想來是皇兄近幾日無意提及的新任丞相,不禁起了戲弄一番的心思,可怎料這位丞相大人恐嚇不得,反倒是她自己,險些出醜,又怎能讓這位驕縱的小公主不氣惱?
“你是誰,關我何事。”墨涼夜語氣淡淡,端得是一副漫不經心,天性薄涼。
“本宮是當朝第一長公主,當今聖上之胞妹!”
慕寒華到底是少年心性,一見墨涼夜滿不在乎的模樣不禁來氣,不待他出口猜測,便已自己迫不及待的道明了身份。
“原來是公主殿下。”墨涼夜終於有所反映,他微微欠身,一雙鳳眸艷光流轉,直叫人一望便不由得陷入其中不能自拔。“下官久仰公主之大名。”
慕寒華一愣,旋即仰天驕傲一笑。公主的身份用來壓人,果真無比痛快。
在她飄飄然之時,墨涼夜的聲音卻悠悠傳來。
“久仰公主驕橫跋扈,目中無人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