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045章 嫡庶事發,彷徨
欽天監的預測極准,說是酉時有雨,酉時剛過,大雨便如期而至。黃豆大小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向地面,將天地都籠罩在一片雨簾之中,蒙蒙看不清前路。
這樣的天氣,又是山路,再走下去就是拿性命開玩笑。
還好有人想起附近有座清風寺,一行人便前往避雨。
這次清風寺內卻沒有蘇陌顏上次見到的叫寂念的修行居士,也不見那個叫玄空的精幹和尚,只有兩個十一二歲的小沙彌,天真可愛,聽說眾人是被大雨攔路,想要借地方躲雨,又得了丫鬟遞過來的香油錢和糕點甜食,便歡天喜地地將眾人引往廂房休息。
西廂房內,蘇陌顏剛換好衣裳,便聽到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
“進來!”
來的是丫鬟之桃,聽說是江湖上有名的俠女,因為之前欠了陸箴人情,聽說這次需要會武功的女子來假扮董府丫鬟,便自告奮勇前來。
藉著上前奉茶的機會,之桃悄聲道:“陸大人說,屋裏靠東牆的柜子裏有準備好的護衛服飾,趙公子待會兒換上,接着會有護衛進來稟告事情,公子就藉此機會與他調換身份,然後去東廂房最後一間房等着就好。”
蘇陌顏眸光一閃,問道:“怎麼回事?”
原本說好由她引誘採花賊前來,怎麼突然間又改了主意?
“陸大人說,怕到時候採花賊發現這是個陷阱,遷怒到公子身上。公子您又不懂武功,若是離得太近,因此有所損傷,那就是他的過錯了。所以,還是換個懂武功的護衛留在這裏比較安全,只要不被採花賊看出破綻就好。”之桃將陸箴的原話說了出來。
蘇陌顏思索了會兒,點頭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奴婢去看看薑湯燒好了沒有,怎麼這麼久還沒送來?”之桃故意提高了聲音道,推門出去。誰知道這會兒採花賊是不是已經潛伏在附近,還是小心謹慎些好。
蘇陌顏打開了靠東牆的柜子,果然在裏面發現了一套護衛服飾,還有一些棉絮等物。
望着那些東西,蘇陌顏沉默不語,她的身形太過纖瘦,即便最精幹消瘦的護衛,也比她的身形足足大兩圈,這些棉絮顯然是為了讓她塞在衣服里,免得身形與交換的護衛相差太大,被暗中窺伺的採花賊發現破綻。不得不說,這位巡城御史,實在是個非常縝密周到的人。
換好服飾,果然很快就有護衛進來,交換身份后,蘇陌顏便依言前往東廂房最後一間房。
這場大雨來得又急,除了在馬車內的她和之桃,其餘人都被淋成了落湯雞。夏日的衣衫本就輕薄,再被雨水一澆,男女之間便有許多不便。好在清風寺雖小,卻還有東西兩個隔開的廂院,西廂房是她和“董府丫鬟”休息換衣的所在,東廂房則是護衛車夫等男子歇息的地方。
東廂房的最後一間房內空曠寂寥,只有一人在內,聽到推門的聲音,抬起頭來,容貌清癯,眸光卻是溫和而堅定的,讓人一見便不禁心生好感,正是巡城御史陸箴,同樣穿着一身護衛的服飾,雖然身形略消瘦了些,氣度卻令人不敢小覷。
見她進來,陸箴微微點頭:“趙公子。”
如果說先前只是猜想,現在看到只有陸箴在內的空蕩廂房,蘇陌顏幾乎便能夠確定了:不禁問道:“陸御史是怎麼看出來的?是我哪裏露出了破綻嗎?”
沒想到她如此直白,陸箴愣了愣,隨即笑道:“沒有。”
“那你怎麼看出來我是女子的?”蘇陌顏問道。
她雖然不懂武功,但精通醫毒之術,眾人先前早就商議好了對策,只要採花賊一進屋,便立刻動手,她身邊只要帶了足夠的迷藥或者毒藥,短時間內採花賊並不敢近身。而有了這片刻的拖延,護衛們便能夠衝進來,圍捕採花賊,之桃所說的因為擔心她會被採花賊所傷而換人的理由根本不成立。
而陸箴既然這樣吩咐,只怕是.......
他已經看穿了她是女子,擔心一個不小心,會影響到她的清譽,這才臨時派護衛與她交換身份。
“其實我也不敢確定,只有有所懷疑,因為,趙公子你太自然了。”陸箴也不遮掩,坦然道,“男子假扮女子,無論外表如何相似,心中總會覺得彆扭,言行舉止中的一些習慣更是不可能馬上就改正過來。但是趙公子卻是渾然天成,不見絲毫破綻,就好像這就是你原本應該的妝扮,所以我才有所猜想。”
更重要的是,他也曾經遇到過女扮男裝的女子,所以比常人更多了一份敏銳。
蘇陌顏嘆了口氣,倒也不很意外。
她心性偏冷,沒有太多女子該有的溫柔婉約,因此假扮男子能夠瞞過眾人不奇怪。但是,她終究是女子,換回原本的女子裝扮,又怎麼可能會有男扮女裝的彆扭?陸箴又是這樣一個精細縝密的人,能夠看穿並不奇怪。
“陸大人——”
不等她說完,陸箴便溫和地道:“趙公子放心,這件事我並沒有告訴別人,我能理解你為什麼這麼做,也不會將這件事泄露出去。”
如她這般有着絕世美貌的女子,又身份卑微,沒有任何靠山,若是以女子面貌出現在京城,坐館行醫,不到半天便會引來禍患,而京城之地又多紈絝權貴,實在有太多的隱患和不便,若是假扮男子自然要方便許多。而這也能夠理解她為什麼鮮少在天一藥鋪露面,只有遇到疑難雜症才會出手。
蘇陌顏鬆了口氣:“那就多謝陸大人了。”
“趙公子您這話實在讓我慚愧。”陸箴面露歉色,起身向她深深地做了個揖,“真是抱歉,我之前沒有察覺到這點,險些就害了趙公子,還請趙公子見諒。”
若非他因為她的言行舉止有所疑惑,又抱着寧可猜錯,也別害了人家的想法,派護衛與她互換了身份......倘若她當真因為他而清譽毀損,那就是他的罪過了。
“不知者無罪,何況,這件事是我自己答應下來的,陸大人不必放在心上。”蘇陌顏忙道,陸箴不知道她是女子,她自己卻是清楚的。何況,真要怪,也該怪到那個步步緊逼,逼得她不得不答應下來的的千年狐狸精身上,關陸箴什麼事?
陸箴仍然帶了歉意:“話雖如此,但畢竟是因為我的請託——”
“那採花賊手段如此卑劣殘忍,實在令人髮指,我身為女子,當然也希望能夠儘快抓到他,還天下女子一個安寧!”蘇陌顏斷然道,“既然我答應了,自然有萬全的把握。再說,陸大人這不是讓人把我換過來了嗎?”
見她是當真不在意,陸箴才放心,笑道:“趙公子這番錚錚風骨,別說女兒家,就是男子中也極為少見,也難怪你女扮男裝這許久,卻無人能夠看破。”
“說到錚錚風骨,誰有能夠比得過陸大人你呢?”蘇陌顏誠心誠意地道。
或許是因為蕭夜華的緣故,她原本還以為這陸箴會是個沽名釣譽之輩,才能得這個清流之首的名號,但這次相處下來,卻覺得他不但心細縝密,而且為人洒脫,更是懂得為別人着想,看似溫和清淡,卻也是個至情至性的人,難怪會有這許多人對他推崇備至。
兩人正說著,外面忽然傳來一陣慌亂的走動聲,緊接着有人高聲喊道:“失火了,快救火呀!”
兩人都是一頓,目光交匯,陸箴便悄悄將窗戶開了條縫隙,向外望去。
兩個廂院中間隔着一個小廚房,正在熬薑湯供眾人驅逐寒意,免得着涼。而現在,小廚房的方向升起了濃濃的黑煙,幾乎將視線完全遮蔽,更有朝着兩邊的廂房蔓延之勢。
眾人被這意外的變故弄得慌亂起來,私下奔走救火,場面一片混亂。
“眼下正下着大雨,按理說火勢應該燒不起來,但這煙霧卻越來越大,應該是有人在火中加了能夠增大鹽霧的東西。”蘇陌顏遙遙望着,輕聲道,“恐怕是那個採花賊來了,想要借這些煙霧攪亂行事,好趁亂下手。”
這一手弄得相當精彩,小廚房正在燒火熬薑湯,若是換了不知情的人,多半以為是熬燉薑湯的人不小心走了火,而火勢又有越來越大的趨勢,有可能向兩邊蔓延,自然會引起眾人的驚慌。本來“董小姐”帶的人就不多,若再被這場火一攪和,防備自然更鬆懈。
陸箴輕輕點頭,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西廂房正中的那間房間的方向。
在一片混亂之中,藉著煙霧的掩飾,一條青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屋頂上,猶如鬼魅。見眾人都沒注意到自己,他輕輕一揚手,將一顆暗器射入屋內。暗器一碰地,便悄聲裂開,散發出一片白色的濃霧。
房內之人聞聲,正要說話,便聞到一股甜香,只覺天旋地轉,立時昏倒在地。
算着藥效發作的時間,青衣人悄悄潛入屋內,果然看到一女子裝扮的人昏倒在地,立時上前正要帶走,卻在觸到那人的皮膚時便察覺到不對,而這時外面也突然傳來“咻”的一聲尖銳的呼嘯之聲。
青衣人認出這是聯絡信號的煙花聲,立時知道不妙,二話不說破窗而出,卻見院中高聳的喬木之間,不知何時已經張起了大大小小的漁網,錯落有致,卻將各處退路堵死,顯然是早有防備,為了限制他的輕功而設下的計謀。
四周的牆上,也早就站滿了人,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顯而易見,這是一個專門針對他而設下的圈套!青衣人在窗口立定,嘶啞着聲音道:“好計策,好謀算,不知道我這遭到底是栽在了誰的手裏?”
“好說。”清朗的聲音中,一行人出現在西廂房的院門口。
隔着數張漁網,青衣人卻仍然認出了來人:“南陵王世子,忠勤後世子,巡城御史陸箴……為了我區區一人,居然驚動了這麼多大人物,我輸得不冤枉!”他知道巡城御史陸箴已經盯上了他,卻沒想到除他之外,竟然還有燕宇和蕭夜華。
“你眼睛瞎了,不認得小爺我嗎?”跟着眾人的燕離不滿地道,“這個漁網的計策可是我想出來的,四周藏人的地方也都是我想到的!”
明明他是最大的功臣,結果這個採花賊居然認出了那三個,卻獨獨沒有認出他來,真叫人好生鬱悶!
他是個跳脫的性子,靜不下來,這十多年來,京城內外大大小小的寺廟和山都被他跑了個遍,對這個清風寺熟悉得很,因此一聽眾人說要找個空曠能藏人得地方獵捕採花賊,他就立刻想到了清風寺,
至於漁網陣的辦法——
“是是是,這次你功勞最大!”燕宇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得道,“若不是你之前在江南淘氣,跑到漁村曬網的地方捉迷藏,結果被漁網纏住,被吊了一天一夜,差點沒命,回來后又被父親揍了一頓,令我印象深刻,我們也想不到用漁網來限制採花賊的輕功。”
被揭了老底,燕離宛如一顆泄了氣的皮球,垂頭喪氣地躲到角落裏畫圈圈去了。
“原來艷冠京城的董小姐,竟然是個男的,想必就是那位在京城很有名的趙天一了吧?不過你扮女子倒是扮得像,居然連我都騙過了!”青衣人的目光凝聚在了最旁邊,身着護衛服飾的蘇陌顏身上,眼神陰毒而淫穢。
這次他會栽跟頭全是因為這個狗雜種,若有機會,定要讓他生不如死!
蕭夜華微微皺眉,向右幾步,遮住了他望向蘇陌顏的目光。
“嘎嘎嘎,聽說趙天一對南陵王世子傾慕不已,而現在南陵王世子你又這般維護他,難不成你們兩個早搞到一處去了?不知道這趙天一床上功夫如何?是否比女人更加勾魂蕩魄?”青衣人狂妄地笑道,言語十分不堪入耳。
周圍眾人都被他的話語弄得火冒三丈,臉色鐵青。
“如果我是你,就不會為了逞一時口舌之快而得罪不該得罪的人,那樣,至少能死得痛快。”蕭夜華淡淡道,神情亦是十分淡漠,話語輕飄飄似乎全無力道,卻帶着一股令人心神震懾的寒意,以及魔魅。
冰冷,如若寒冰地獄。
青衣人難得被那種莫名的力量震懾,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色厲內荏地道:“別以為這話能下住老子,老子是嚇大的,才不怕你!”話雖如此,卻不敢再辱及蘇陌顏,忽然間,他神色劇變,眼神驚恐無比,宛如見鬼一般,指着眾人身後,脫口道:“冥焰,你……你怎麼會在這裏?”
冥焰?!
雖然周府壽宴上的事情被封鎖了,但在場眾人卻都或多或少地聽過這個名字,尤其是蘇陌顏,更是忍不住心神一震,下意識回頭望去,卻見茫茫雨色之中,身後空無一人,哪有那個紅衣如血的身影?
而這一剎,青衣人飛身而起,朝着西南角飛去。
趁着方才與眾人胡言亂語的時候,他已經將四下大量完畢,這漁網陣的確佈置精密,將他的退路全部擋住,但西南角卻有一條曲折的空隙,若是趁着眾人失神的瞬間,以他的絕頂輕功,未必不能脫身。
因此,他故意以冥焰引開眾人注意力,使盡全部功力,以最快的速度,閃電般穿過那條空隙之路。
“哈哈,一群笨蛋,老子下次再——”
眼看即將脫困,青衣人狂妄地笑着,卻忽然聞到一陣淡淡的甜香,腦海中大叫不好,卻已經來不及收勢,狠狠地撞在了一張細得幾乎看不出來的銀絲網上,甜香鋪天蓋地,饒是他對迷一葯比一般人更有抵抗力,也未能抗衡過藥效,渾身無力地跌了下去,落在下面張開的漁網上。
周遭眾人立刻動手,將青衣人結結實實地捆了起來。
“你們……耍詭計……”青衣人心中惱恨至極,想要破口大罵,卻喉嚨嘶啞,幾乎發不出聲音來。
“哈哈哈,你才是笨蛋,而且笨死啦!”燕離興高采烈地跑過來,拍手道,“這漁網陣可是夜華哥哥設計的,他多聰明啊,怎麼可能留個空隙讓你跑?就是為了騙你撞上這張天蠶絲網啦,笨蛋!”說著,對青衣人扮了個鬼臉。
若非如此,雖然有漁網限制了青衣人的輕功,想要抓他,卻還是要花費一番功夫的。
青衣人氣得幾欲吐血,卻又無可奈何。
採花賊的事情,本就是陸箴負責,現在既然順利抓到了採花賊,自然是由他的手下負責,立刻有人上前,接過五花大綁的採花賊。其餘人則動手拆除院落里的漁網。
原本傾盆的大雨也漸漸變小,最後淅淅瀝瀝地竟然慢慢停住了,露出了暮色沉沉的天際。
而這時候,小廚房的火勢和濃煙也徹底控制住,火雖然沒有燒大,但也將小廚房弄得焦黑一片,需要重新粉刷。燕宇便過去,和兩個小和尚交涉賠償事宜。
“咦,怎麼這裏只有你們兩個?寂念呢?還有玄空那個和尚呢?”燕離四下張望着,“怎麼不見他們啊?這大下雨天的,他們去哪裏了?會不會被雨淋到啊?要不,我去給他們送傘吧!”
燕宇微微一怔:“寂念?”
“對啊,是個在這裏修行的居士,大概二十一二歲的樣子,長得倒是很俊朗,人也很好,我有次受了傷,就是他救我的。所以我經常來找他玩,不過他也不是一直在這裏的,有時候我也找不到人。不過那個叫玄空的和尚武功很高,我打不過他!”燕離如實道。
兩個小和尚互相對視,目光中隱隱有焦慮之色,卻不知道該如何補救。
燕宇正在詢問關於寂念的事情,沒有注意到兩個小和尚的異常。聽燕離描述了那個寂念的相貌后,燕宇沉思了許久,面上似乎閃過一抹猶豫之色,隨即低聲道:“阿離,關於寂念的事情,不要再跟別人說,知道嗎?就算父親也不可以!”
“哦。”燕離一向很聽這個兄長的話,聞言也不問原因就答應下來,“那我還能來找他玩嗎?”
“可以,只是,只能你一個人來,不能帶別人來。他要是缺什麼,你也可以帶來給他,或者告訴我,我來處置。”燕宇輕聲道,神色十分凝重,“但是,這些事情,絕對不能讓別人知道,記住了嗎?”
燕離點頭,乖巧地道:“記住了。”忽然揚眸道,“天一哥哥!”
燕宇心中猛地一跳,轉身果然看到身着玄黑護衛服飾的趙天一站在那裏,雖然衣服不是很合身,卻依然難掩那明珠般的容顏光華。
“趙公子……”燕宇心中忐忑,不知道剛才的話被她聽去了多少。再加上,不知為何,自從見過他的女裝后,再見趙天一,他總覺得有些彆扭,卻又說不出來。
蘇陌顏點頭,坦然道:“我本來是想過來看看小廚房這裏有沒有什麼殘留的藥物,或許會對人不好,結果卻聽到世子和阿離的談話。聽起來,世子好像認識寂念?”
上次所見,寂念似乎與冥焰相識,而燕宇又似乎認識寂念,這不由得讓她起了好奇心。
“既然趙公子聽到了,我也就不再隱瞞。寂念……可能是我認識的一位故人。”燕宇沉默了片刻,才道,“只是,因為牽扯到一些陳年舊事,加上一些不能為外人道的原因,我不方便和他接觸,所以,才要阿離掩人耳目。”
這話說了等於沒說,蘇陌顏有些失望,卻也沒有追問,只道:“原來如此。”
燕宇猶豫了下,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如果趙公子有興趣的話,改日我再和你詳細解釋這件事。”
“好啊!”沒想到他居然會說,蘇陌顏歡喜地點頭,或許,她能夠從中得到一些關於冥焰的線索,找出困擾冥焰的那些痛苦記憶也說不定。
望着她因為歡喜而突然明亮起來的眼眸,越發顯得容顏傾城,燕宇只覺得心跳猛地停了一拍,慌亂地轉過身。
就在這時,東廂房忽然傳出一聲慘叫。
蘇陌顏和燕宇都聽得清楚,轉頭望去,正好看到一道青影飛天而起,如鴻雁般在空中輕飄飄地轉了個折,穩穩地落在了旁邊一棵大樹的樹枝上,嘎嘎怪笑道:“哈哈哈,你們以為憑几條繩子就能夠困得住我嗎?今日之恥,我永生不忘,來日必當報各位之恩!”
這嘶啞而陰毒的聲音,正是採花賊青衣人所有。
“怎麼回事?怎麼會讓他逃脫的?”燕宇遽然變色,這青衣人狡猾無比,警惕心又強,這次被他逃了去,日後想要引他上鉤是千難萬難。但現在他已經脫身,以他的輕功,只怕在場眾人沒人能夠追的上,這也是他敢於肆無忌憚地停在樹上威脅眾人的原因。
若是讓這樣一個人伏在暗處,真會令人寢食難安!
“手下敗將,卻還在這裏大言不慚,當真令人好笑!還是說,說你的本事全在嘴上?”蘇陌顏朗聲道,聲音清脆悅耳,“告訴你,我不會像某隻喪家之犬到處東躲西藏,本姑娘就在這裏,有本事,你來動動我試試?”
“姑娘?”青衣人眯起了眼睛,眼神一下子亮了起來,舌頭不住地舔着嘴唇,“我還奇怪,一個男人怎麼能騙得了我的眼睛,原來是個雌兒!嘎嘎嘎嘎,這下更有趣了。你別以為有這麼多人護着就安全,美人兒,你等着,總有一天我會叫你知道什麼叫欲仙欲死,到時候只怕你還要求着我動你呢!”
說著哈哈大笑,聲音里充滿了淫穢之意。
“對付一條喪家之犬,還用得着別人護着嗎?我一個人足夠了!”蘇陌顏輕笑道,聲音極盡嫵媚,“我就在這裏,你敢不敢跟我賭?別人都不會動手,就我一個人,你要是能夠近我身前三步,就算你贏,我隨你處置。但如果你不能——”
她沒有說下去,但聲音已經極盡輕蔑之能事。
那句“隨你處置”,極大地挑動了青衣人的神經,讓他不由自主地興奮起來:“你說話算話?”
“那是當然!”蘇陌顏點頭道,轉向周遭眾人,“南陵王世子,忠勤侯世子,陸大人,還請你們都約束部下,讓我來會會他。”說著,不動聲色地朝蕭夜華遞了個眼色。
蕭夜華意會,點頭道:“既然趙公子你肯出手,區區採花賊算什麼?我不動手就是了。”
其餘眾人則驚疑不定地看着蘇陌顏,燕離擔憂地道:“天一哥哥,你行嗎?”
而燕宇還在為那句“本姑娘”而震驚不已,聞言也立刻道:“趙公……趙姑娘,這樣做未免太冒險了。就算放他走也沒關係,再想辦法抓他就是了,你何必冒這個風險?”趙天一他……難道真的是女子?
這番言辭聽在採花賊耳中,更讓他意動了三分。
他知道趙天一醫術高明,八成也有一身毒術,不過,根本不用碰到她,只要能近她身前三不就算他贏……就算她毒術再高明,也不可能讓毒藥在這麼一個空曠的地方凝聚在她身前三步見方的地方不散……而燕宇和燕離的擔心更證明了這一點,說明趙天一根本沒有穩贏的把握……
“既然如此,那我就來會會——”
採花賊正要迎戰,忽然覺得頸邊一片冰寒,不知何時,一柄血色長劍已經架在了他的頸邊。
而地上眾人都怔住了,獃獃望着那道驟然出現在蒼茫暮色之中的血色身影。
低頭望着半截血色劍刃,採花賊如墜冰窟,整個人都僵住了。且不說這柄招牌的血色長劍,但就他能夠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身邊,將長劍夾在他脖子上的功夫,天底下除了冥焰,只怕也沒有第二個人了……可是,這怎麼可能?冥焰,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冥焰?蕭夜華目光凝聚在那道紅色身影上,這個名字,他這段時間聽得實在不少,卻還是第一次見到。
張伯說他出現在周府壽宴,一出場便震懾局面,是殺是放,眾人性命握於他一念之間。
趙銘熙說他以一己之力,屠九千將士,令十萬大軍膽寒,最後一劍刺入主帥胸口,飄然而去,以至於連從不服軟的德明帝也不得不服軟……
他們說的,就是眼前這個人?
“我……我沒有得罪過冥域……冥域少主你……”青衣人結結巴巴地道,幾乎難以成句,腦海中浮現出的是江湖上關於這位冥域少主的各種傳言,腦海中連逃走的念頭都沒有,只剩求饒,“你何必攔我?若是……若是你這次肯放過我……我一定會報答你的……”
血衣人並不理會他,也不理會在場眾人,只是緩緩地舉起了長劍。
“你,惹了,不該惹的人!”
赤血劍在暮色中閃耀着耀眼的紅色光芒,帶着血滴劃破長空,隨之而來的是青衣人凄厲的慘叫聲。最後,冥焰一腳揣在青衣人的胸口,將他從樹枝上踹落,隨即收間歸鞘,緩緩地望着地上眾人,雙足一點,飄然而去。
等到他離開后,眾人才漸漸回過神來,上前去看青衣人,只見他手腕和腳腕處都不住有鮮血湧出,身體不住地扭曲着,顯然是被挑斷了手筋腳筋,縱然再有絕頂輕功,卻哪裏都去不了了。這下,再不用擔心他會逃走了。
“那個人,我好像——”燕離怔怔地道,“
蘇陌顏忽然想起,燕離曾經在白蓮庵見過冥焰,也知道蘇陌顏和冥焰認識的事情,唯恐他會說出來,忙打斷他道:“幸好有這位冥域少主突然出現,否則要真是被這個人跑了,那就太讓人不甘心了。”
眾人並沒注意到燕離的話,燕宇游移不定地看着她:“趙公子……你真的是女子?”
“怎麼可能?我那是騙他的!”蘇陌顏心頭一突,忙笑着道,“反正之前就騙過他的眼睛了,再騙他一次他也會上當嘛!沒辦法,誰叫他只愛美色,我不騙他說我是女子,怎麼能穩住他,讓他別跑呢?他又沒有斷袖之癖!”
燕宇:“……”
蕭夜華和陸箴在旁邊默默的不說話。
“對了,天一哥哥,你剛才跟他打賭,賭他不能近你身三步,為什麼呀?”燕離被她這一打岔,也忘了原本要說話的,而是興緻勃勃地問了這個困擾了他許久的問題,“你說得那麼篤定,一定是準備了什麼辦法對付他的吧?說給我聽聽好不好?”
蘇陌顏隨意地道:“也沒什麼啊,我就是想把他騙下來,然後在場眾人一起上,說不定能抓到他。畢竟,他在高空裏,只要他一施展輕功,誰也追不上他,但在地面上就不一定了,運氣好還是能夠攔住他的,只要能擋一擋,就有機會抓住他。”
“……你不是說,不用我們動手嗎?”燕離眼巴巴地道。
蘇陌顏點點他的額頭,道:“那是騙他的,騙他的,懂不懂?對這種敗類,難道你還要講信義?我不那麼說,他會下來嗎?”
“……就這麼簡單?你這樣怎麼可能騙得到他嘛?”燕離失望地道,還以為天一哥哥有什麼錦囊妙計呢,原來就是這樣啊?
蘇陌顏環視四周,挑眉道:“騙不到嗎?可是我看你們好像都信了呀!包括他!”修長纖細的手指指的是地上的採花賊。當然,某隻千年狐狸精是肯定不會信的,因為他最經常用這一招,騙死人不償命,所以一定能很好得配合她。
“……”眾人一起默然,你說得那麼篤定,又有那麼一張善於欺騙眾人眼睛的臉,能不信嗎?
蕭夜華則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而經過這麼一番周折,燕宇也已經緩過神來,果然,趙公子是為了穩住採花賊才偏他的!他就說,雖然趙公子長相過於艷麗傾城了些,身形比尋常男子消瘦了些,但男子就是男子,總不能因為他扮過女裝,就真的懷疑他是女子吧……
這邊眾人正說著,陸箴卻絲毫也沒有參與進來,而是默默地撿起之前幫着採花賊的繩子,看到其中的端口,眼眸一暗,望向自己忠心耿耿的屬下:“大志,為什麼?你為什麼要幫助採花賊逃脫?”
他這一問,將眾人的注意力都轉移了過來,這才想起採花賊突然逃脫的古怪,紛紛圍了上來。
李大志面色慘白,顫抖着道:“大人……”
“這繩子的端口整齊,明顯是被人割斷的,而當時你就在他旁邊,是看管他的人,別告訴我說,這不是你做的?”陸箴神色顯得頗為痛楚,“為什麼?你跟了我這麼多年,是我有什麼地方虧待你了嗎?”
李大志猛地搖頭:“沒有,大人對我恩重如山!”
“那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陸箴問道。
李大志幾次張口,卻都沒能發出聲音來,最後絕望地伏地痛哭:“屬下該死……屬下該死!屬下也沒有辦法,他……他玷污了我妹妹,威脅屬下說,如果他被大人抓住,要屬下放了他,否則就要將這件事張揚出去……大人,我就這一個妹妹,因為這件事她幾乎尋死,我好不容易才勸住她,好不容易替她尋到了一門親事,我不能……不能讓這個畜生再毀了我妹妹一次……”
“嘎嘎嘎嘎,我逃不掉,誰也別想逃掉!”就在這時,採花賊也已經蘇醒過來,聞言陰毒地笑了起來,“到時候上了公堂,我一定會細細地將你妹妹的事情說出來,不止你妹妹,還有周靜雪,還有閔月雅,對了,還有那位南陵王世子的紅顏知己蘇三小姐……哈哈哈,有這麼多美人陪着我一起死,我死也瞑目了。”
眾人齊齊色變,這個人聲名狼藉,若是被他當眾在公堂上這麼胡亂攀咬,沒事也要生出三分事來,就算那些女子原本是清白的,三人成虎之下,也要變得不清白起來。
“陸大人,這個人……”燕宇望着陸箴,有些猶豫。
若是陸箴不在,他大可以當場處置了個這個採花賊,反正他惡貫滿盈,死了也不可惜。但是,陸箴一向耿直,又在清流極有名聲……
“哈哈哈,有陸大人在就是好啊,誰敢動用私刑,只怕這位清流之首的陸大人都不會答應!”採花賊聞言更加張狂起來,眼睛裏透露出幾許瘋狂的色彩來。
陸箴默然,許久才道:“有件事你錯了。我作官,不是為了什麼清流之首,而是為了能夠幫百姓多做一些事情。如果你活着過堂,這會讓更多無辜的人受到牽累,既然如此,你還是死了的好。”
說著,他拔出旁邊護衛腰間的長劍,毫不猶豫地刺入採花賊的胸口。
“此賊窮凶極惡,於潛逃過程中拒不伏法,本官只得下令將其擊斃,記住了嗎?”陸箴環視四周,揚聲道。
周圍眾護衛早講採花賊那些話聽在耳中,聞言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反而覺得十分解氣,加上一向敬服陸箴的為人,齊齊道:“記住了,此賊死有餘辜!”
燕宇以驚訝的目光望向陸箴,之前只聽說他清正耿介,這段時間接觸后又覺得他精細縝密,但剛才這一劍卻又讓他真正認識了陸箴,原來他還是個至情至性,並不拘泥於律法形式的人,倒是值得結交。
陸箴轉向李大志道:“你可知錯?”
“屬下知錯,屬下不該為了私情私縱人犯!”李大志淚流滿面,知道這次自己的確是犯了大錯。
陸箴嘆了口氣:“你若是能夠事先將這件事告知於我,我也可以為你想想辦法,豈不是比你這樣私縱人犯要強得多?他一日不落法網,你妹妹便一日得不到公道,還要隨時擔心他會否泄密,你也跟了我這麼多年,難道連這點都想不明白?”
“屬下……屬下一時糊塗……”李大志低下了頭,滿臉羞慚。
“你私縱人犯,雖然情有可原,但理無可恕。念在你跟了我這麼多年的份上,自己去領四十大板,革去你副指揮一職。”陸箴淡淡道,“若你另有打算,我贈你紋銀二十兩,由得你去,若是你還想要跟着我,就得再從頭做起,而且,這種事情,不許再犯第二次!”
李大志驚喜地抬起頭來:“大人,我還能跟着您?”隨即像是怕他反悔似地,不住磕頭道:“多謝大人開恩,屬下這就回去領罰!屬下以後一定盡心儘力為大人做事,再不會犯這樣的錯誤。”
等到他離開后,燕宇忍不住道:“陸大人未免太過婦人之仁。”
如李大志今日的錯誤,若是在軍中,就該立刻處死。陸箴卻還留用這樣的人,未免有些心軟了。
“他跟了我**年了,一直都沒出過錯,這次如果不是因為他妹妹,他斷然不會這麼做。”陸箴搖搖頭,沉聲道,“這次,其實是我連累了他,只怕是那採花賊猜到我要對他動手,因此才會找上大志的妹妹,好為自己留條後路。而經過了這次的事情,想必大志不會再犯這樣的糊塗了。”
燕宇倒沒有想到這一層,不由得一怔。
“說起來,也不能全然怪大志,要怪也該怪這世俗對女子太過苛刻。按理說,女子被採花賊所辱,她們本是受害者。有幾個人真的將她們當做受害者了呢?就連那些女子的親人家屬,也只有在她們死後才痛哭流涕,若是活着,便是家族恥辱,有辱門風,會覺得被她帶累得抬不起頭來……若非如此,又怎麼會有那麼多女子不堪流言而死?”陸箴嘆息道,“大志還能夠維護他妹妹,而不是為了所謂的門風逼她去死,已經是難得了。”
若非世俗如此苛刻,若是眾人能對那些受辱的女子多些寬容,大志又何必為他妹妹走到這一步?
誰也沒有想到,陸箴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周圍眾人頓時都怔住了,也深深地被他這番話打動了。
“陸大人說得好!”蘇陌顏雙眸湛然,激揚地道,“就憑陸大人這番話,日後但凡有用到我的地方,儘管吩咐,我絕不推辭!”
這世間,能有幾個人為女子如此着想?
蕭夜華下意識地看了她一眼,再轉頭去看看陸箴,眼眸中帶了一抹深思。
燕宇拱拱手,誠懇地道:“陸大人心胸寬廣,有容乃大,燕宇佩服!”難怪他能夠成為清流之首,也難怪他能夠令手下的人忠心追隨,這個陸箴,果然是個人物!
“陸箴哥哥,我也佩服你!”燕離學着燕宇的模樣,拱拱手道。
陸箴淺淺一笑:“各位不要拿我取笑了。如今既然採花賊已死,我這就趕回去將這宗案子了結,還請燕世子和蕭世子送趙公子回京城。日後若是有需要陸箴之處,請派人告知便是,在下先告辭了。”說著,拱了拱手,便帶着屬下眾人匆匆離去。
燕宇和蕭夜華將蘇陌顏送回天一藥鋪,蕭夜華出奇地沒有繼續糾纏,匆匆告辭。
眾人這一番耽擱,已經到了宵禁的時候,大街上空無一人,清朗的月色靜靜地灑落在地面上,為寬闊的街道鋪了一層銀霜。蕭夜華獨自漫漫而行,偶爾抬頭望月,眼眸中帶着幾分深思,卻無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蕭世子,您怎麼在這裏?”
不知過了多久,驚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蕭夜華立刻換了平時溫文淺笑的模樣,抬眼望去,笑道:“聽說蘇大人最近在戶部極為繁忙,常常到深夜才回府,所以我特意在此等你。”
蘇紹謙受寵若驚地道:“蕭世子有什麼事儘管吩咐,我一定竭盡全力。”
“並不是我有什麼事情,而是蘇大人你!”蕭夜華嘆了口氣,神情頗為擔憂,“據說李美人這段時間在宮中極為得寵,說起來這位李美人還是蘇大人你的親戚,按理說應該恭喜蘇大人。只可惜,還未見其利,先見其害呀!”說著,連連嘆息不已。
蘇紹謙滿臉狐疑,心中越發忐忑起來:“蕭世子這話怎麼說?”
“正因為李美人不知收斂,鋒芒太露,在宮中樹敵太多,竟然得罪了張貴妃娘娘和三殿下。李美人正得寵,張貴妃娘娘不敢針對她,自然就將目標放在她的親戚身上,竟然盯上了蘇大人你。今日我進宮時,隱約聽到張貴妃娘娘和三殿下談話,提到了蘇大人的名字……”
他頓了頓,蘇紹謙便立刻緊張地追問道:“貴妃娘娘和三殿下說什麼?”
“按理說,貴妃娘娘和三殿下都對我不薄,我本不該泄露他們的事情,只是,令愛也是我的至交好友,若是眼睜睜看着蘇大人遭難,我也於心不忍。”蕭夜華故作為難地道,吊足了他的胃口后,才像是猛地下定了決心,道,“我也沒有聽清楚貴妃娘娘和三殿下究竟在說什麼,只聽到了青州二字,又似乎說找到了什麼證據……我記得,青州是蘇大人的老家,莫非蘇大人在老家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嗎?”
青州?證據?
蘇紹謙頓時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強自撐住道:“沒有,怎麼會呢?”
“哦,既然蘇大人在青州沒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那我就放心了。看來應該是我聽錯了,倒是白白替蘇大人擔心了一場。”蕭夜華笑着道,早將蘇紹謙的異常看在眼裏,卻不說破。
蘇紹謙忙道:“不,蕭世子這般記掛下官,下官感激不盡。”
“蘇大人知道就好,既然無事,我就不耽誤蘇大人回府休息,先告辭了。”蕭夜華目的已經達到,便不再停留,緩步朝着南陵王府的方向走去。
等到他走遠了,蘇紹謙才覺得雙腳一軟,幾乎跌倒在地。
青州……青州能有什麼不妥當?唯一的不妥當就是趙氏和陌顏的事情!難道說張貴妃和三殿下查到了他顛倒嫡庶,以妻為妾的證據,準備用這些來彈劾他嗎?這可是有違禮法的大罪,輕則降職減俸,重則丟官棄爵啊……這要如何是好?
蘇紹謙站在大街上,惶惶然不知所措。
本書由瀟湘書院首發,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