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第九十二章
長風呼嘯,雨若傾盆。雨聲隆隆,卻更顯得蒼穹空寂,明明是正午時分,天地之間,卻好似夜暮將沉。濃墨重染,雨幕暗沉,片光不透,往日遠處起伏明媚的山脊輪廓只剩了一團模糊不清的暗影,隔着重重雨霧水珠,影影憧憧,扭曲成了駭人的怪異模樣。
隆隆雨聲之中,劇縣城外,突聞鼓聲乍起,轟然如滾滾驚雷,穿透滂沱的大雨,響徹天地。
前一刻還寂靜無聲的曹軍大營之中,忽地人潮湧動,兵將列陣。戰馬嘶鳴,士卒列陣,兵戈林立,重甲黑沉,被雨水打濕的旌旗緊緊地貼在旗杆上高高揮舞,就像是一隻只被囚困住雙翅的鷹隼,踩着鼓點一下又一下地翻騰。
一道閃電驟然亮起,雪白的電光如同一道鞭痕抽在劇縣城門的門脊上。好似突然之間有了生命痛感,高大的城門發出一聲低沉的呻/吟,緩緩朝外推開。
兵馬如潮。
風雨漫天,步卒為先,如大鵬展翼,以東西為向,齊齊往城門前向外推進百步。
五千騎兵為前軍,清一色的白衣白馬,背掛強弓,長槍在手,在那還殘留的電光之中閃出冰冷刺目的寒芒。
一邊是鼓聲如雷,人馬鼎沸,一邊卻是鼓聲未起,除了步卒的腳步聲,馬蹄落地聲,聽不到半點人聲喧嘩。
兩軍只隔了區區數百步的距離,一動一靜,卻好似隔了整個天地。
趙雲一馬當先,銀槍輕抬,直指天際:“起鼓!”
又一道閃電,隨着他凜冽的話音,和城頭的戰鼓聲一同而起。
***
同樣一道閃電,也照亮了郡府內安靜立於窗前的那一個纖瘦高挑的身影。
王嫵緊緊抿着唇,安靜地立於窗前,手裏的漆盞無意識地輕輕晃動,隆隆的巨響由耳入心,已然分不清什麼是雷鳴,什麼是戰鼓。
狂風驟雨肆意,從未關的窗口呼嘯着疾湧進來,漆盞里的酒被亂飛的雨珠打出層層細小的漣漪,很快就冷了下來。濕透了的碎發緊緊貼着額頭,一串串細密的水珠匯聚到一起,沿着她清婉的眉骨一路滑過臉頰。
趙雲早已料到曹軍會挑大雨滂沱之際攻城。這種天氣,正是以速度衝鋒為長的白馬義從的大忌。這瀰漫天地的大雨打得人連眼睛都睜不開來,分不清方向,看不清敵情,談何衝鋒?
而正是由於兩軍皆有騎兵,曹軍的重騎甚至不用擔心在城下遇到絆馬索,亦或是陷馬坑。本就放棄了速度,哪怕是天上下冰雹,於他們的影響也極為有限。
歷史上,重甲騎兵並非是無堅不摧利兵。這種對馬匹和兵士都要求極高的兵種對單兵素質的要求極高,尤其是在這個連騎兵都極為珍貴的冷兵器時代,平地負重幾十斤已是不易,更何況還要騎在馬上,舞刀弄槍。就算有馬鐙保持平衡,能做到這一點的也必是精英中的精英。是以,曹操這一支重甲騎兵,非但人數不可能太多,這其中的每一個人,怕都是有獨當一面之力的將領之才!
電光盡,眼前又暗下來。王嫵微微眯眼,隨手便將漆盞里的冷雨冷酒都潑到了窗外。
“開着窗你就能看到城外了么?”雲姜急匆匆地推門而入,將蓑帽一拋,來不及抖落一身的水珠,便衝到王嫵身前,劈手將窗格放了下來,隨口就數落,“曹軍攻城,只在一戰,你倒好,這種時候還來添亂!”
王嫵被她身上挾來的濕氣寒意逼得微微一顫,回過神來,順勢向後退了半步,讓出窗口的位置,故作輕鬆地笑語道:“要是真能從這窗里看到城外,別說是這點風雨,怕就算是下刀子,你雲姜也是頭一個生出腦袋去看的。”
雲姜被她說得噗嗤一笑,再也惱不起來。趙雲出城迎戰,張燕固守城頭。王嫵的心情,她又怎會體會不出來?
“還說我!你自己還不是沒乖乖呆在屋裏,冒雨跑來看我。”笑聲之後便是一聲輕嘆,王嫵自也知道她的擔心,趁她點燈時,取了兩件乾淨的短褐出來,一人一件,“快點換件衣衫,別真的受了寒。”
關了窗,屋子便漸漸有了暖意。雲姜接過衣衫,卻沒有動作,怔怔地盯着王嫵看了一會兒,嘴唇張了張,似有什麼極為難的事,欲言又止。
就在此時,一個急切又利落的聲音從窗外傳來:“趙將軍傳令起鼓,曹軍開始衝鋒了!”
雲姜霍地一下衝到窗前,還沒來得及開窗,就只聽到外面隆隆不絕於耳的雨聲中,一串愈行愈遠的腳步聲。
“你果然找了人打探傳信。”想是心裏的疑惑終於得到了解答,雲姜長長呼出一口氣,手搭在窗欞上,最終還是沒有推開。
王嫵不由露出一絲苦笑。
如斯戰場,有那兩個男人在,是絕不會讓她們登上城牆,冒一絲一毫風險的。
王嫵當然知道這種時候,她能做的,便是不出郡府半步,不讓趙雲分心,不給他添亂。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將前方送來的戰報截斷,不讓公孫續知道分毫。
曹軍來勢洶洶,公孫續早就是六神無主,不過也好在他六神無主,趙雲異常順利地接管了青州的兵防州事。他們與曹軍的間隙,自巨鹿之圍時起,相隔經年,一平遼東後患,一奪天子之權,至此已然到了不得不戰之機。
此時一戰,雖雙方都久戰之後的疲累之師,卻也都是攜勝勢而來,氣勢相當。而若再等數月,亦或是數年,曹操恐趙雲稍得喘息之機,便能在青幽兩州徹底站穩腳跟。更別提王嫵這個公孫女已然與趙雲公然同出徐州,兩人的關係昭然若揭,只要王嫵下嫁,公孫瓚父子一病一驚,再加上黑山軍之助,怕是就連徐州也要易手!
而與此同時,王嫵和趙雲又何嘗不擔心曹操有時間騰出手來治理長安,甚至一個“不小心”,把目光掃到了正在“暗箱操作”的孔豐平身上?
因此,這一戰,他們是針鋒相對,勢不可免。
曹操如今身為一方諸侯,掌握了包括司隸帝都在內的大半北方之地,看似風光無限,兵精糧足,遠勝於趙雲這一個還寄名於公孫瓚麾下的領兵之將。可他畢竟經營時日太短,根基不穩,大半的兵力還要分治州事,以防民心生亂。如今展現在青州面前的兵力,其實也已經是他能動用的極限了。
雙方都是傾盡全力,背水一戰。
王嫵緩緩吐了口氣,將漆盞倒扣於木几上,手掌按在盞底,輕輕闔眼。掌心悄然傳來的細微震動,好似讓她一下子看到了城外在那千軍萬馬之中震顫的大地。
***
劇縣城外,面對峻拔險峰一般的曹軍重甲,趙雲從容舉槍遙指,朗聲清嘯。
嘯聲方起,白馬義從似一把巨大的彎刀,在黑沉的大地上劃出一抹閃亮清寒的弧線,挾開山之力,自東向西,重重地劈上曹軍玄黑色的鐵甲。
喊殺聲充斥天地,似驚得漫天的風雨都為之搖晃顫抖。
馬蹄飛濺雨水泥濘,數百步的距離,在輕騎兵的眼裏也就是眨眼即過。
曹軍的重騎一共僅兩千,百人為一排,以最中間者為首,呈倒三角之勢,為前軍先鋒。然重騎之勢,如山傾海嘯,縱然人數遠不及,一旦發起了衝鋒,卻似一把黑色的短刀,挾千軍之力,狠狠向白馬義從肋下刺來。
重騎衝鋒的力度,再加上白馬義從的速度所帶來的力量,這兩支軍隊若是撞到一起,幾十斤的鐵甲和毫無防護的肉身相撞,縱白馬義從比對方多出整整一倍,也勢不可擋。
其實,重甲騎兵,重甲及身,卻唯獨馬腿全無遮攔,只需組一隊削馬腿的好手為死士,沖入馬隊之中,重甲之陣立破!
然而,先不說青州軍中有多少身手敏捷,膽大心細能在亂軍之中斬斷馬腿的兵士,單是這一隊人派出去定是有死無生的結局,曹操便料定了趙雲即使能想到這一計,也絕不會用。
青州統共的兵力不過堪堪過萬,曹軍卻有足足兩萬人,兩千的重騎兵,趙雲要用多少人去換?怎麼算都不合算。
這也是曹操將重騎兵藏了這麼久,直至今日方才敢用出來的最大原因!
然而,正當玄甲重騎躊躇滿志地迎上白馬義從之時,那白練般的數千精銳騎兵卻突然乾淨利落地陣型一變。
方才還是劈山裂石的之勢的騎隊忽然從中一分為二,就像是飛瀑倒懸於漆黑的嶙峋山石上,輕盈地分流而下,一黑一白,涇渭分明。
就在此時,疾電再現,天地之間,刺目的光亮中,沖在最前面那一排的重甲騎士赫然看到那一分為二的騎隊之間,竟牽連着一條條成人手腕粗細的鐵鏈!
絆馬索!
普通的絆馬索乃是以人力埋伏於戰局之中,待戰馬過時,陡然拉緊繩索,絆倒馬匹。然而在兩軍對戰互有騎兵的情況下,一般都不會用絆馬索或陷馬坑,以免誤傷己方戰馬。更何況,重騎勢重,同樣的一絆,白馬義從顯然比重騎兵更容易着道,所以曹軍壓根就沒擔心過會遇上這種東西。
而像這樣的騎兵持索,更是想都不要想的事。先不說單憑腰腿力量縱橫疆場的騎兵有沒有能力再費神多持一道鐵索,單是重甲騎兵向前衝鋒所帶的力量,就能直接將持索的騎兵拽拖下馬。
因此,已然衝到近前的重甲騎兵根本沒把那根鐵鏈放在眼裏,左右大喝一聲,齊齊出槍,想要藉著衝鋒之勢挑着那鐵鏈反將持鏈之人拖扯出去。然而就在電光落盡之時,他們槍下的鐵鏈猛地轉了個向,卻是趙雲一騎當先,一手擎槍,持韁的手中繞着鐵鏈的一頭,風馳電掣般直衝入重甲騎兵陣型之中!
白馬銀槍,好似一道白色的閃電落在曹軍之中,瞬間便撕開了一道血口。
幾乎與此同時,劇縣的城牆上,張燕長嘯當空,從一旁的兵士手中搶過鼓槌,鼓聲驟然急如雨點。混合著呼喝喊殺之聲,震天動地一般,生生將玄甲重騎的馬蹄聲都壓了下去。
只這一瞬之間,趙雲已然衝過了三排重甲騎兵,所過之處,橫槍急刺,劈得雨幕俱斷,四濺的血色混入雨里,在一道又一道的疾電中上演真正的腥風血雨。
單槍匹馬,如破水之箭,戰鼓聲聲中,趙雲已然撥轉馬頭,向側面反衝而出。
二千重騎兵,百人一排,側面其實只有二十人。
鐵鏈隨着趙雲衝出重騎而立刻繃緊,從側面倒覆上來。
曹軍怎麼也想不到,那根鐵鏈根本就不是想要將他們統統絆倒,而是從側面只要絆倒一個!
就算是白馬義從,全力衝鋒破陣之時,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前軍也不得陡然收步或是減速。寧可沖入敵陣而亡,不可自相踩踏,這是騎兵的鐵律。但對於陣型改換不易的重甲騎兵而言,只要騎隊之中有一人倒下,他身後的那些帶了重甲的騎士根本不可能克服多了幾十斤分量的慣性!
一時之間,重甲軍內人仰馬嘶,一片混亂。
趙雲駐馬回韁,一身白袍被雨水沖刷得緊緊貼在身上,血漬層層,高舉的銀槍像能引下驚雷閃電,在這風雨泥濘,屍山血海之中,威儀風華,如戰神臨世!
而就在這道道閃電的炫目寒光之中,已然衝到趙雲身後正與白馬義從混戰與一處的重甲騎兵駭然發現,白馬義從竟也是全軍配齊了馬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