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第九十一章
公孫續再不通戰事,卻也是個惜命的人。
曹兵一萬五,若是浩浩而過,他只得區區兩三千人,自不會生出這等“突襲”之心。
可偏偏被他發現曹軍急於趕路,抄山路小道而行,一萬五千兵馬,被條條小道分隔得首尾不得相顧。就有那麼五百人的小隊,行進之間,塵頭大起,竟如同是數千人一般,顯然是兵馬之中還押送着重量驚人的輜重之物。
以三千人馬截敵軍落後押運之兵,借地勢山形阻隔援兵,嚴格來說,公孫續這次“突襲”其實也算得上中規中矩。
可惜當他揮軍沖入對方隊伍之中時才發覺,五百人,五百馬,隊列齊整,那翻卷如雲的煙塵根本就不是什麼輜重的分量,而恰恰是那全副武裝的兵馬!
人着盔鎧,馬帶甲衣,這一支五百人的小隊,從人到馬,俱覆著黑黝黝的鐵甲,駿馬每一次邁步,都如同背負了數十斤的分量,馬蹄落地,甚至不用多麼齊整,一下接着一下,便將大地踏得微微震顫。
名符其實的鐵騎!
馬上的騎士,顯然都是力大藝高之人。舞槍揮矛,絲毫不受沉重的鎧甲所阻。鋒刃揚起的森森寒光之中,每一個動作都帶起護甲相擊,鐵片與鐵片之間磨蹉叩划,鏗鏘作響。
無論是人還是馬,等閑弓箭不得入,刀兵不得傷。除非能開強弓,射穿鐵甲,亦或是箭法精湛,射中駿馬雙眼,騎士頭臉,這一股曹軍,區區五百之數,竟如同是刀槍不入的一面巨大的鐵盾,以一種極為緩慢的速度前行。
別說是公孫續,就連趙雲也從未見過這樣的騎兵,將駿馬的速度優勢統統放棄,看似遲鈍又笨重。然而常年征戰的經驗卻清楚地告訴他,若是曹軍一萬五都是這樣的披甲騎兵,甚至曹操手裏還有更多這樣的兵馬,兩軍對壘,會是怎樣的局面……
當初袁紹和公孫瓚決戰磐水,袁紹鑄大鐵盾為屏,其用意便是要阻止白馬義從強行沖陣,再伺機反擊。但那畢竟取了守勢,攻勢卻要靠掩在鐵盾后的弓箭手,而一旦弓箭手出了問題,戰場之上,無城池高丘依憑,只守不攻便想擋住白馬義從,顯然是不可能的事。
而如今,這樣的曹軍,卻是將守勢和進攻的戰力融為了一體。一旦戰陣初成,縱使精悍如白馬義從,也難衝破。而一旦白馬義從的速度失去了意義,後面的步兵又當如何面對這樣好似刀槍不入般的鐵甲騎兵?
只一戰,便將公孫續的對敵之志盡數打散。面對滿心滿腦都是“曹軍不可勝”的公孫續,趙云為防動搖軍心,只有在他後頸落下一記手刀……
***
劇縣城頭,鉛雲壓城,長空黑峻如幕,低沉沉地直壓在人的心口上,將雨未雨,一絲風也沒有。只偶爾一道疾電自雲間閃過,彷彿在天地間扯開了一道豁亮的口子,泄露出隆隆的雷鳴,好似上天已然等不及這一場大戰,率先擂響了戰鼓。
趙雲就站在城牆上,將公孫續是如何以超過五倍的兵力對敵還敗得灰頭土臉的緣由慢慢講給王嫵聽,一面看遠處連營綿延如海,旌旗搖展。黑壓壓的兵馬一點點彙集,列隊分和之間,竟和頭頂上翻滾的鉛雲相應相和。一時之間,天上地下,說不出的相似,就如同天地之間橫了一面巨大的鏡子,兵馬如雲,雲如兵馬,似一直蔓延交匯在天際的盡頭,令人渾然不知身在何處,詭異得令人心悸。
重甲騎兵!
對於虎豹騎,王嫵在知道了山林狙殺便是出自虎豹營之手之後,再加上他對郭嘉的防範用的也多是虎豹營中人,結合曹操的身份,便一直以為,所謂的虎豹騎,是類似特種兵的存在。
王嫵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微微苦笑。連她都能意識到這個時代騎兵的重要性,曹操又怎會不知?白馬義從乃輕騎中的翹楚,曹操縱然能和王嫵一樣,想到用馬鐙最大程度上將騎兵的數量擴張到最大,輕騎兵的單兵素質,卻是遠不能和習於徵戰北胡之族的白馬義從相提並論。重甲騎兵,怎麼看,都是一個最好的解決方案。
一萬五千曹軍,自小沛城外移營至劇縣城外五百步開外之處,以前鋒之姿就地駐紮,剛好是能夠讓人在城牆上看到的距離。然而若是趙雲想要趕在曹操大部隊到來之前出城襲營,不讓他們安穩地搭好營帳,卻是就算在天黑深夜時分,也難以做到驟然奇襲。五百步開外的距離,縱然縱馬不過數息,卻也足夠重甲騎兵着甲結陣。
就在王嫵嘆第二口氣的時候,張燕自城下急衝上來,滿頭的汗,將他抹在臉上的黑沙沖得斑斑駁駁。
“某派人去山林伐木,專取那七步長的粗壯樹榦,以撞城門之法撞馬!常人御馬尚且不穩,某就不信,他們騎術再精,加上那副鐵甲,還能禁得住某這一撞不摔下馬來!”張燕邊說邊向他們這裏快步走,目光卻不時往遠處黑憧憧的曹軍看,乃至直到距離他們三步之地,方才看到王嫵。
“她怎麼在這裏?”張燕停住腳步,目光調侃地在王嫵和趙雲之間轉來轉去。
“行不通。”趙雲直接將這句話略了過去,劍眉微皺,從遠處收回目光,乾脆地將張燕方才提出的想法否定掉。
因為之前,他在運足了臂力將一名挺槍沖向公孫續的騎兵挑落下馬時,分明地看到一根毫不起眼的鐵鏈分垂於馬腹兩側。要不是那騎兵墜馬之後,足踝不慎被那鐵鏈扣死,從而被生生扯入了馬蹄之下,在騎士帶甲,戰馬帶甲的情況下,這一根鐵鏈,連同下端帶着的一塊手指粗細,踏在足下的小鐵條,乍一看,根本就注意不到。
“曹軍……也有馬鐙……”趙雲很清楚自己這句話說出來以後會對兵馬的士氣造成怎樣的打擊。張燕要用撞門之法撞馬,令馬上的騎兵失去平衡而墜馬,其實本來是個極好的主意,但若是對方可以雙足踏穩馬鐙,又怎會輕易失去平衡?只怕到時候,沒把馬上的騎士撞下馬來,持木柱的兵士反倒是要淪為馬蹄下的孤魂。
“什麼!”張燕初時還準備再取笑一下王嫵連趙雲巡城都要跟着,以緩解一下曹軍壓城的緊張氣氛,可一聽到曹軍也有馬鐙,他哪裏還顧得上緩解氣氛,一下子跳了起來,“那,我們藏了那麼久,豈非都白藏了?”
即使當日在山林之中遇到郭嘉率眾狙殺,王嫵仍是記得將馬鐙藏入馬屍底下。對於她而言,從一開始為了防止懷璧罪之的池魚之災從天而降,到後來是要瞞住曹操,而對知曉此事的其他人來講,藏着馬鐙,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以橫掃之勢,在最關鍵的時候一舉扭轉劣勢,一鳴驚人。
例如現在。
可現在卻突然告訴他,他們的殺手鐧是人手一份的大白菜……張燕隨手往臉上抹了一把,將一張已經灰黑相間的清秀容貌抹得更加色彩斑斕,花貓似的臉和王嫵對了個正面,唇角翕動,卻是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誰說白藏了?”王嫵向趙雲眨了眨眼,笑得像只看到魚的貓咪,“我們有的,他們也有。可我們知道他們有,他們卻不知道我們也有。”
這句話說得極為拗口,而趙雲的眼睛卻是突然亮了起來:“知己知彼,這就是勝算!”
“你是說……”張燕也明白過來,狠狠地又抹了一把臉,撫掌大笑,又一指遠處的兵馬,“好好好,如此,便叫他們瞧瞧某的手段!”
張燕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剩下王嫵和趙雲並肩而立。
“不知這回曹軍的主帥會是何人?”王嫵整理了一下腦中關於歷史上曹操麾下著名的戰將,卻突然想起曹操的一眾關係複雜的叔伯兄弟來,從夏侯的本家,到曹氏一門,可謂是悍將如雲。
然而,得知曹操大敗馬騰的消息之後,王嫵第一時間給遠在司隸經營商路的孔豐平帶了個信。長安方定,百廢待興,正是諸多商人趨利前來之機。經過了這大半年的經營,孔豐平雖說不上能在司隸一手遮天,但至少已然站穩了腳跟。
以“周轉不靈”為借口,可存不可取。隨着流通於市的錢糧漸漸緊縮,算算時間,曹操的後方,現在應該已經出現了問題。悍將於疆場為利器,而若是後方因經濟崩潰而不穩,總不見得,他們還能撥轉馬頭,轉而去打自家不安的百姓!
王嫵費盡了心思與這個殺伐決斷不亞於古人的老鄉抗衡,勝負便在此一戰。此戰之後,直接關係到她下一次再見曹操之時,是否還要躲在小木箱子裏,再體驗一遍生死一線。
想到這裏,不由彎了彎唇角,露出一絲躊躇滿志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