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第八十四章
這是王嫵到這個時代后的第三個冬天,也是最忙碌的一個冬天。
第一年,幽州氣候極寒,她只能窩在房間裏,一遍一遍地看輿圖,將腦海中任何關於這個時代的片段慢慢整理出來。間或溜去陳匡屋中,聽他給趙雲講排兵法,說局勢,看他們在沙盤上推演戰局。再或者,就是聽母親劉氏“教導”穿針引線。
第二年,關中大旱。她憑着青州擺宴節省下來的米糧,又派了兵士同漁民一同砸冰撒網,捕撈沉在冰面下較暖和的水裏發愣的魚蝦,渡過天災。但那時,畢竟不需她下水。
這一年的冬天。
先是公孫瓚被診為內風之症。雖經張仲景妙手,昏厥了整整五天之後清醒過來,然血瘀氣滯,肝陽暴亢,氣火躁浮,自腰以下,俱失了知覺。而受過舊傷的肩胛骨,卻是內傷積損,整日酸痛,片刻不停。
昔日驕橫自負,剛愎決斷的白馬將軍纏綿病榻,形容枯槁,莫說縱馬,便是連起身也極為困難。從此之後房門緊閉,除了張仲景每日行針問診,就連王嫵和公孫續,也不得踏入他房門半步。
兵權,終於是完全交給了公孫續。
只是趙雲自徐州回來之後,一直未曾當面見過公孫瓚,更別提歸還兵符,交令身退。而現在,自是不會再提起此事。
公孫續倒是有心向趙雲追討兵符軍令,然而趙雲卻和王嫵一樣,忙得終日不見人影。每每他要找,卻又會遇上趙雲在郡府之內重新安排的守衛。然後又被涼州來使纏上,脫不開身。
趙雲從徐州帶回來的平原軍和公孫瓚交到他手裏的白馬義從統共六千,再加上原本跟着他一同襲得青州的兩千駐防騎兵,八千人馬,盡數屯於青徐相交之界,與圍徐州的三萬曹軍遙遙對峙。旌旗招展,日日操練,再不隱藏行跡。
范成尋回來的五百匠人則散佈於黃縣和劇縣之間的一片沿海無人之地。以黑山軍相守,綿延數里,架爐打鐵,融冰取水。
熊熊烈火在避風的棚中張牙舞爪,映得王嫵白皙的臉頰通紅一片,好似寒風中怒放的桃花,額前的碎發時不時被一股又一股突然從爐底冒出來的熱浪掀動,在她臉上投下不斷搖曳的暗影,如點點落英飛揚。
棚中的工匠都是汗流浹背,王嫵雖是男裝打扮,卻畏寒地裹了厚重的鹿裘,只露出一張臉來,拿着她早先打的那副鐵蹬,招呼她一同來回比量尺寸。
每三日,趙雲會抽半天的時間來看她。而出乎王嫵意料的是,他猶記得之前從徐州回來時王嫵說的那句“別後重聚,要帶些什麼來哄她高興”,每一次,都會記得帶些小物件給她。
只是,趙雲終日練兵,屯兵之處,乃是刻意尋了無人無市之地,哪裏又能找得到什麼能哄她高興的東西?
於是,八千將士便發現他們弓馬嫻熟,技藝高超的主帥自從操練軍馬起,就多了一個新愛好。
***
王嫵從趙雲手中接過巴掌大小的木哨,放在唇邊,輕輕一吹。
金鐵相擊之聲,工匠的喊號之聲,招呼之聲,火焰燃燒時的噼啪聲,和耳畔威力已然大減的寒風的呼嘯一同交織成隆隆的嘈雜,不甚清亮的“嗚”的一聲,短促地混雜其中,只響了一下,便立刻被淹沒了下去。
還沒他們說話的聲音響。
趙雲面色微紅,伸手去拿王嫵手裏的小木哨:“這……我還是重新做一個……”
王嫵手腕一翻,避了開去,瞪了他一眼:“哪有送了我的東西還要要回去的道理?”
“可……”趙雲看了一眼王嫵握緊成拳,護在胸口的手。
本是看到軍中傳遞軍情的號角,想照樣給王嫵刻一個。可號角中空而形彎,卻非單憑他一把短刀,一段樹枝就能刻得出來的,這才想到刻個同樣能吹得響的木哨。可哪知……竟是吹不響……趙雲不由暗惱怎麼剛刻完哪會兒他自己就沒想着先吹吹試試……
前一刻還瞪着他的目光柔軟下來,王嫵抿唇輕笑:“那是我沒用力吹!”女子清婉的眉眼彎如新月,王嫵又復攤開手掌,撥弄了一下躺在掌中那小巧精緻的木哨,“我很喜歡。”
哨身雖只有手指長短,卻還刻了字。
王嫵心裏一動,抬眸又看了趙雲一眼,眉梢上掛着幾分驚喜的笑意。
手指摩挲了一下那上面細細的紋路,沿着那字形的方向,將木哨慢慢轉了一圈。繁體字的書寫,令本就細微到了極致的刻字變得更難識別,王嫵懷着略略緊張的期待之情,仔細地研究了半天,一個字一個字地細看——
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
掛在眉梢上的笑意陡然凝結,王嫵覺得自己的表情肯定出現了瞬間的抽搐。
居然是孫子兵法!
在這個木哨之前,趙雲送來的是小木刀,小木劍,小木弓……
每三天一個花樣,王嫵幾乎集齊了整套的“十八般兵器”。
那也就罷了,現在又……
王嫵看着自己手裏的那一句孫子兵法,頓時哭笑不得。
在送姑娘的東西上刻孫子兵法,這種事,古往今來,放眼天下,怕也只有趙雲做得出來了。
然而,不得不說,很別緻……她確實……很喜歡。
每三天,她等趙雲的同時,都要猜一猜這回他又會刻個什麼東西送來。甚至扳着手指算日子,雀躍,又隱隱期待着當他送完了“十八般兵器”之後,還能再換哪個“系列”。
這種感覺,就像是小時候吃過的某種每一包里都有個小卡片的零食,每每打開一包,期待的不是零食的滋味,而什麼時候方能集齊一整套各式各樣的卡片集。
木哨和之前的刀槍劍戟一樣,木刻時一刀一刀的印記還十分鮮明,仔細看,還能看得到細心打磨過的痕迹。即使她方才那麼用力地握在掌心裏,也覺不出扎手。
王嫵前世見多了比這不知精緻多少倍的小物件,從鑰匙圈,到手機鏈,擺設掛墜,別出心裁,做工精良。可沒一件比得上這一套滿是手工製作痕迹的“十八般兵器”。
“我很喜歡。”
***
這樣的日子過得飛快,當王嫵真正集齊“十八般兵器”,一套連同馬鐙在內的馬具之後,海面上的融冰已經消沉不見,咸濕的空氣隱隱透着暖意,春臨大地。
這段時間裏,千餘副以鐵鏈連鐵環的簡易型馬鐙成型。而遠在長安的曹操也終於自圍守徐州的三萬曹軍之中急調了半數北上,擊退嚴綱,將正要和馬騰聯手的并州袁軍死死逼退,又用計挑撥同為涼州領軍的韓遂與馬騰爭權,終於在長安之戰中佔到了稍許上風。而劉備,也在這時候終於抵達了長安。
馬騰急遣人又至青州。此番,言辭懇切,態度謙卑,請定盟為約,願以三百涼州駿馬為資,酬青州出兵攻曹。
公孫續意動,無奈卻調不動一兵一卒。只被至今還在郡府之中的涼州來使糾纏,第一波人要“清算”他圖謀涼州兵馬的卑劣,而第二波人卻是日日請求借兵結盟。而他扣着偷聽軍報又當面辱及公孫瓚的馬嬈,殺不得,更放不得。左右為難,無法決斷。
陳匡令范成向王嫵傳信:“此時攻曹,雖可得多方夾擊之勢,卻不免等於與劉備聯手。曹操雖調徐州之兵,卻全無敗象,且其根基重在袞州,袞州未動,即使青州出兵,也實無必勝的把握。”
王嫵明白陳匡的意思,陳匡是怕她和公孫續一樣沉不住氣。沒拿下遼東之前,幽州的背後始終不安,實不宜在這種情況下貿然出兵,介入任何一方的亂戰之中,消耗了自己的兵力。
這種時候,韜光養晦,才最為重要。更何況,幽州現在的守將田楷,是跟了公孫瓚數十年出生入死的老將,幽州的兵力,是敵是友,都不好說。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趙雲帶來了遼東的消息。
然而這個消息,卻令王嫵大為吃驚。
遼東太守公孫度之子公孫康,遣使帶親筆信簡至趙雲,請趙雲領兵入駐!
說起來,王嫵和這個公孫康雖然素未蒙面,卻還有一段姻約尚未了結。
“這消息是誰送來的?”王嫵拿着手中的信簡,目中閃過一絲警覺。
當初與諸葛亮商定的,就是設法由張燕領黑山軍駐遼東,慢慢蠶食遼東軍力。不管諸葛亮是如何使得公孫康主動邀他們駐兵的,現在張燕的兵馬就駐紮在遼東屬地之外,卻是為何點名要趙雲再去?
自上一回在黃縣接到公孫瓚的詐敗消息后,對這個時代的傳信方式,不由得她不緊張。
趙雲知道她這是想到了什麼,搖搖頭,又笑了笑:“是飛燕兄的探山親衛隨同着一起來的。”公孫康不可信,但張燕自然不會謀算趙雲,一同從遼東來的,除了公孫康的人之外,還有張燕的探山隊,趙雲熟識其人,顯然這個消息是經過了張燕之手確認的,萬做不得假。
“據那親衛所言,遼東公孫度突發重疾,公孫康與其弟相爭不定,想獲引主公之兵馬震懾不服之眾。因飛燕兄的黑山軍不屬主公所轄,公孫康這才致書於我。飛燕兄近日便動身趕回青州,與去時相同,軍分水6兩路,6路再分五路,細守遼東動靜。由甘興霸從水路接應,待我到遼東之後,最後一路再行離開。”
又是□□!
兄弟相爭,爭不出高下來,便想引旁人的兵力為自己撐腰板……
諸葛亮這個時機可謂是把握得極好!
黑山軍分批從遼東撤走,既防止這段時間裏遼東又發生什麼異變而他們不知情,又能有足夠的兵力前後照應,免得張燕撤回時遇到什麼麻煩。甚至連趙雲取水路前往遼東的接應都安排好了……
環環相扣,面面俱到,萬分穩妥。應該是張燕和諸葛亮商議之後的結果。
可不知為何,王嫵就是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
“既然現在遼東群龍無首,我們若是強攻,能有幾分勝算?”明知攻城為下,眯了眯眼,王嫵還是問出了這麼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