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第八十三章
趙雲離開郡府後並沒有馬上出城。
他半途稍稍繞了一下,先去找范成。
不得不說,公孫瓚始終不將兵權交給公孫續,也不是全無道理。公孫續雖是將門之子,卻只知費盡心思和他爭兵權,全無將兵之才。
騎兵為沖陣之鋒銳,卻不善守城。因此即使白馬義從為天下之驍騎精銳,也素以先鋒之姿橫掃疆場,挫敵銳氣,卻是從不用作鎮守城池。就是趙雲當日帶了五千騎殺入青州之後,也是棄馬執弓,以雙足立於城頭,據城而守,這才有了王嫵用數百傷兵驅馬,以千軍萬馬的聲勢生生鎮住了趁夜偷襲的劉備。
而如此淺顯的為將之道,公孫續竟似不知。
即便他帶走了公孫瓚麾下的騎兵,即便他留在青州的兵馬絕不會任公孫續調動,劇縣之中卻尚有從幽州起便跟着公孫瓚一路征戰的精兵上千。郡府之內,更有數百親衛日夜持戈,嚴陣以待。
這些兵士,方才是守城之利器。而這些親衛,只要不涉公孫瓚之令,郡府的守衛佈防,正是全由公孫續一手安排。
若是這些親衛在趙雲手裏,郡府內外雖說不上固若金湯,卻也足以能令人望而卻步。可現在……
區區一個涼州馬嬈,就能在郡府之內進退自如,甚至潛入前堂議事之側暗探軍情!
如此佈防,王嫵身邊無人,趙雲怎能放心?
然而,趙雲卻沒有找到范成。
他在城裏轉了一圈,最後還是從他回來時特意留在城門口處接應傳令的兵士口中得知,范成在一個時稱之前,已然快馬出城。
回想起他方才提起要范成回郡府時王嫵的神色,趙雲頓時恍然——這少年,多半是又被王嫵支出去了。
縱然微惱,趙雲決斷得極快,當下不再耽擱,立刻傳令,調集三百精銳,匯合於城門外十里之林。
待三百兵馬旌旗搖曳,馬蹄如雷地整裝出現在城門口時,已是斜陽西垂,日暮時分。
陳匡單人單騎,立於城樓下,一人一馬,身影被夕陽拉得極長,投於地下。待趙雲與那影子前止步勒馬,他便舉手向趙雲遙遙一禮:“子龍一路辛苦。”自然得好像昨晚他根本不曾見過趙雲,而趙雲真的就是剛剛從徐州回來一樣。
趙雲連忙回禮,持韁驅馬走近,與他並肩一處,放鬆了韁繩,令馬兒緩步走入城內。
“涼州來使已知馬騰之女連夜以箭叩城,又竊探我青州軍報,言辱主將,現正與少將軍‘商議’此事。”
陳匡說到“商議”兩字時,稍稍頓了一頓,面上還帶着謙謙文士特有的笑容,語氣之中卻是透出一絲譏諷。
馬騰與曹操戰於長安,固然眼下尚是勢均力敵之局,可曹操不惜任何代價的強攻還是令他頭痛不已。遣使青州,本意是為探一探公孫瓚的態度,不全指望青州能如他所願,兩頭夾擊曹操,至少能令公孫瓚作壁上觀,同時也令正不惜任何代價強攻不退的曹操能心生顧忌,稍緩攻勢,讓他喘一口氣。
哪知馬嬈卻闖了那麼大的禍。
趙雲不由微微一笑,不用說,這種時候將馬嬈的下落和作為透露給涼州來使的,除了王嫵,還能有誰?
刺探軍情,可大可小。好好談一談,漫天要價,也不是不可能的。更何況,還能給公孫續添一把亂。
可陳匡卻用了“商議”一詞。顯然公孫續並沒有開什麼高價出來。
“阿嫵這回可要惱了。”趙雲不由覺得可惜,生生放過這麼一個好機會,依王嫵的性子,還不知要懊惱成什麼樣子。
王嫵顯然並沒有如趙雲所想的那般失望,她甚至半點都不關心公孫續和涼州來使談了些什麼。
公孫瓚吐血昏厥之後突發高熱,囈語驚叫不斷。王嫵之前薦醫被公孫續所拒,此時軍醫束手,公孫續又要應付涼州來使向他討要馬嬈,又要應對當時在場,目睹公孫瓚是如何變成這樣的諸多兵士的反應,憤慨驚幽,焦頭爛額,心慌意亂之下,便又想起王嫵所說的“神醫”來。
趙雲回到郡府的時候,正逢張仲景藥石針劑齊下之時。公孫瓚命懸一線,郡府本就不堪的守衛已然大亂。趙雲不及隨陳匡一同去見王嫵,當即強行插手防務,整令調兵,巡防駐守,全盤接手。
那三百兵士都是從戰場上的屍山血海之中走出來的,即使刀不出鞘,手不開弓,一身血氣肅殺,卻自有一股任何刀鋒強弓更難以企及的鋒銳凶烈,攝人心魄。只三百人,令行禁止,腳步鏗鏘,卻彷彿連呼吸聲都聽不見,所到之處,令人心悸的靜默彷彿有噬魂之力。
***
趙雲忙着佈防時,好不容易脫身得閑的陳匡正在和王嫵說起他和公孫續一同見涼州來使的情形。
“馬騰矯詔!”聽陳匡說涼州來使根本拿不出所謂的天子詔令來,王嫵大驚之餘,卻更是不解。
曹操提兵入長安,打的是勤王護駕的旗號,甚至連如骨鯁在喉的并州袁軍都顧不上了,這個時候,光是衝著涼州馬超之名,曹操也斷不會主動去招惹馬騰。那這兩家打起來,就只有馬騰主動出兵這一種可能了。
而若是馬騰也有挾天子以令諸侯之心,他涼州與司隸相隔最近,相較曹操於袞州,他們於青州,更是經營日久,根基深厚,全無後顧之憂。萬不會非要到曹操帶兵打到了長安他才想到這一點。
這種情況下矯詔求援,難道就不怕平白讓曹操誣他與郭汜李傕同為亂漢之輩么?
陳匡瞥了一眼無意識在木案上來回輕叩的纖長手指,彷彿看穿了她的疑惑,微微一笑:“馬騰將羌兵,初至長安乃為董卓所邀,然其時董卓伏誅,長安亂於李傕郭汜之手。馬騰幾番與此二人交戰,皆不得勝,方才退回涼州。他雖無天子詔令,但這亂漢之名,還斷栽不到他頭上。”
他語聲一頓,目光從木案移到王嫵面上:“阿嫵,你忘了一個人。”
“嗯?”
“你從曹營回來時說,曹操進兵長安,除了挾天子以令諸侯,還要做什麼?”
是劉備!
王嫵眼睛一亮,豁然開朗。
她怎麼忘了這隻白面老狐狸了?以劉備的心思,自然不會傻傻地相信曹操邀他同去長安,便真的只是要借用他漢室宗親的身份而已。明知是請君入甕之計,可誘餌實在太大,又容不得他不將計就計。
他本就比曹操晚出發,徐州距離又遠,若是曹操趕在他到之前平定了長安之亂,那他無疑就是真正的自投羅網了。
所以,他只能讓長安更亂,亂得曹操無暇佈局,亂到他安然抵達長安,面見天子,借天子之口,行皇叔之權!最好還能拖得曹操兵糧耗盡,讓他渾水摸魚!
李傕郭汜為長安之亂的源頭,馬騰又和李傕有隙,而劉備又負皇叔之名……使人說服馬騰與他奪長安,顯然要比曹操更能令人信服。
劉備這火中取栗之計自然而然,又順理成章。當然,馬騰顯然也自有算計,不甘為他人做嫁衣,耗盡了自身兵力。這才想借兵青州,讓公孫瓚也分擔一下。比起昔日尚有同窗之誼的劉備,公孫瓚顯然與曹操更難相容,巨鹿之圍,天下皆聞。
再者,長安的局勢,青州鞭長莫及,公孫瓚兵力再強也無法直接插手,而此番若是依照馬騰所言,亦或是為報巨鹿之仇,出兵擊曹操後方,馬騰定長安,劉備一舉翻身,到時候再以天子之名給個虛名封賞,全不花半點力氣。
這其中的緣由繞了好大的圈,王嫵想得費力。一點一點,凝神想了半晌方才慢慢將其中縱橫交錯的關係理清。
她長長舒了口氣,只覺得頭腦有些發沉。
這些古人……腦子都是怎麼長的……
但轉念又一想,現在曹操肯定也是和她差不多的想法。招劉備,沒想到卻招來了馬騰,身在局中,顯然他更為頭疼。更有甚者,他身邊明明有個智絕天下的鬼才,他現在多半還不敢用!
想到這裏,王嫵一掃方才的沮喪,展顏笑了出來。
曹操現在越亂,將來她的勝算就越大。挾天子,她阻止不了,但劉備此舉,卻是無形間為她的謀算贏了時間,叫她豈能不喜!
真不知道他日劉備若是知道了這一點,又會是個什麼樣的表情?王嫵想起他們初到青州,劉備趁夜襲城,卻被她這個“假趙雲”嚇得連連喊話敘舊情,待到張燕如從天降之後,她露出本來面目時,劉備那幾乎悔斷了腸子的鐵青臉色,不由笑得更是歡暢。
趙雲重新安排好郡府內的防務,這才快步來找王嫵。剛轉過迴廊,正好聽到王嫵輕快明朗的笑聲從半開的門內傳了出來。全沒有半點他之前擔心的懊惱之意。
“阿嫵……”趙雲快行幾步,叩了門正要入內,卻聽到身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他陡然轉身,便看到范成瘦削的身影如一陣風般地向他旋了過來。
王嫵聽到趙雲的聲音,欣然起身。
哪知半掩的門方一拉開,卻正好看到范成砰地一下,摔在她足前。
王嫵嚇了一跳,不禁往後退了兩步。
“趙哥!”范成一路疾奔,等他注意到趙雲時已經來不及收步,只是本以為兩人會撞在一起,卻不想趙雲卻在最後一刻突然側步閃開,於是他……
王嫵挑了挑眉,有些疑惑。
以趙雲的身手,怎會任范成就這摔在他面前?
抬眸的一瞬間,卻意外見到趙雲在她的目光下竟有一瞬間不自在的……狼狽?
趙雲這是……故意的!
王嫵一下子了悟,可同時卻又不敢相信。就算是惱范成……又被她支出去了,趙雲不是追究他違令之責,而是故意令他……摔一跤……
趙雲從來就不是記仇的人,更何況,他心裏清楚,范成會被王嫵支着走,也是因為那些事要麼確實都極為重要,要麼便是與他相關。但就在方才看到范成朝他沒頭沒腦地飛奔過來的時候,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自己幾個時辰之前的那一通好找,鬼使神差地,腳步就這麼往旁邊滑了出去……
鎮定沉穩地清了清喉嚨,趙雲側過半邊身子,將范成從地上拎起來,順勢避開了王嫵的目光。
“這是什麼?”陳匡聽到動靜,也起身出來走出來,恰看到從范成手裏跌落出來的一團布帛。
白色的布帛半掩半開,露出幾道粗墨潦草的塗畫來。
王嫵目光微凜,蹲□子,將那布帛翻折起來的幾個角在地上完全攤開。
布帛上畫的是一副奇怪的弓弩構造草圖。說是弓弩,可弩上又帶了一個細巧的小匣,匣內還畫了數支羽箭,上下壘成一排,最下面的一支,恰恰卡入弓槽之中,弓弦扣入,臨陣待發。
陳匡見多識廣,趙雲又熟識弓馬,雖只有這寥寥數筆,但他們卻一眼就看明白了這究竟畫的是怎麼樣的一把弓弩。
挽弓引箭,需長期磨練,一軍之中數千兵士,往往能持弓者不過寥寥十數人而已。而弓弩卻不同,只需端平於肩,扣動機括,便自有力度,准心還有望山可觀,入門極易。然而弓弩上換箭卻需將箭矢仔細地卡入箭槽之中,極耗費時間,遠不及挽弓便捷迅速,因此戰場之上,只能做衝鋒之時的第一波攻勢,威力有限。
而這幅圖中,數箭並壘,每一支射出之後,上面的一支箭就會自動落入箭槽之中,機括也同時隨之再次扣緊,根本無需費事費時地更換箭矢……
趙雲不禁微微色變:“此圖出自何人之手?”
王嫵在看到這幅畫的同時,似鬆了口氣般,慢慢站起身子,向趙雲擺了擺手,示意他先等會兒再問,轉而望向范成,問道:“他怎麼說?”
跑得急了,又跌了一跤,范成的一張臉通紅,但一看到這幅畫,就立刻精神起來:“那小子姦猾得很,先是問了我這是誰的主意,自己卻半天不說話。好容易畫了這個給我,說的又是一通胡話。”
“他究竟怎麼說?”王嫵又追問了一句。
范成看了看趙雲,又看了看陳匡,咬着唇,滿面不忿:“他說,此弩之法,他也曾想到,只是若箭多則弩重,不利兵士背負,此弩雖得了換箭之時,卻失了行進之速,一得未必能償一失,是以棄之。”
見王嫵微微蹙眉,他猶豫了一下,隨即還是將心裏話說了出來:“什麼弩重不利背負!有力氣的人總比會挽弓的人多!我看這小子就是見此弩精良絕妙,為了搶功,這才胡言亂語,好證明這真就是他早就想到……”
“這主意確實是他所想。”不顧范成一臉驚訝,王嫵目中綻出粲然笑意,“只不過,背負不動就不要背,這弩照樣能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