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第八十一章

81第八十一章

郡府四角,築的是塢壁高台。每隔二十步而有一,守望相顧,既能用作萬不得已時堅守的壁壘,高牆肅穆,居高臨下,設崗按哨,一目了然。

照壁后,層層甲兵執利器,列隊而守。

然而就在前堂靠近高牆的一面,古樹長青,粗壯得四五個成年人都環抱不過來。一叢樹冠,如一頂巨大的帽冠,茂密的枝葉四下肆長,恰恰將對着堂內側窗的西南角高台斗拱遮了個嚴嚴實實。

趙雲帶着王嫵無聲無息地摸到這高台下,又帶着她攀上樹枝。王嫵一手撈着披風的袍角,以免被風吹起,纏繞住枝杈,或是引人注意。另一手則圈住趙雲的脖頸肩膀,以前胸貼後背的姿勢伏在他背上。

腳下的地面漸漸被樹影遮蔽,王嫵將頭低到了趙雲的肩膀上,避免被時時湊到眼前的樹葉樹枝刮到臉頰。

趙雲看準了地方,示意王嫵慢慢踩到斗拱下方的巨大橫柱上,半靠着一根粗壯的樹枝,維持平衡。

樹葉在秋風中沙沙作響,將他們發出的輕微聲響都掩蓋了起來。即使高台上的守衛居高臨下往這個角度看,也只能看到一團隨風搖曳的樹冠綠浪起伏,除非從高台上探出身子,貼着高牆往下看,才能在牆與斗拱的相接之處,看到他們的衣衫一角。

而王嫵只要伸手將面前的樹葉稍稍撥開一點,就正好能透過半開的側窗,將堂內情形一收入眼底。

而且,這個位置,只要裏面的談話聲沒有刻意壓低,雖說不上字字都能聽得清晰,依稀大概總還能是能聽得到的。

王嫵對這個絕佳的偷聽位置極為滿意。橫柱上能站的位置並不寬敞,她和趙雲緊緊挨在一起,趙雲則一手向上扶住斗拱,一手圈在她腰裏,以防她立足不穩。

正要轉頭往側窗中看去,誰知左手邊距離她極近的一叢樹葉忽然嘩啦啦地動了起來。王嫵嚇了一跳,急急往後一讓。好在趙雲就擋在她身後,往後退的一隻腳恰恰踏在趙雲的腳面上,身體一晃,被趙雲擋住,這才沒有直接栽下去。

只見那叢樹葉後面,陡然露出一張明若朝霞的俏臉來。

鼻樑挺直,眼廓深刻,一雙深褐色的眼睛裏的警覺和防備之色卻在看到他們的一瞬間變成了訝然。

馬嬈怎麼在這裏?

王嫵的表情也出現了一瞬間的獃滯。

趙雲臉色微沉,目光之中隱隱閃過一絲厲色。馬嬈的身份特殊,顯然不會是“無意間”為了好玩才出現在這裏。

感覺到趙雲身上驟起的戒備,王嫵很快回過神來,也想到了這一點。她盯着馬嬈看了看,又轉頭看了看不遠處的側窗,以及窗內按膝跪坐的公孫續和陳匡,還有不知何時被人搬到軟榻上,正閉目養神的公孫瓚,有些遲疑。

將馬嬈趕走不難,可他們肯定也就什麼都聽不到了……

馬嬈所在的位置和她幾乎肩頭碰着肩頭,只是一大叢繁茂的樹葉擋在兩人中間,擋住了王嫵的身形的同時,也擋住了她的視線,是以人就在她身側,她也絲毫沒有察覺。

馬嬈到底沒有趙雲這般熟悉這裏,沒踩到橫柱,而是攀着樹枝,身子向前探出,全仗着雙手之力,撐在斗拱的橫格之上。整個人幾乎綳成了水平線,就如同掌上壓做了一半,生生被人按了定格鍵。

王嫵發現了馬嬈的這個姿勢之後,再不喜歡這個女子,也不由暗暗佩服。能撐得住這個姿勢偷聽,還能騰出一隻手來撥開樹葉看她的女子,這身體素質……放到前世,肯定要是個世間頂尖的運動員。

“父親!長安雖為天子之地,但經董卓呂布之亂,已無多少可用之兵。此次曹操領兵犯長安,馬騰若抵不住,整個司隸就要成為曹操的囊中之物了!還請父親速速決斷!”

公孫續的聲音隱隱約約飄過來,打斷了王嫵的猶豫。而馬嬈聽到馬騰之名,目光一轉,立刻凝神側耳細聽,竟是全然不再管王嫵。也不知是拿準了王嫵為了她驚動守衛,還是被馬騰寵得不知輕重,不知在其他勢力的地盤上偷聽旁人研商軍報,是一件多要命的事,無知而無畏。

窗內靜默了一陣,隨後只聽到公孫瓚開口問道:“子興如何看?”

公孫瓚的聲音懨懨的,仍是中氣不足,五個字中王嫵只依稀聽到了“子興”兩個字。她微一沉吟,再掃了馬嬈一眼,決定還是先偷聽為上。

“匡不以為然。”

從王嫵這個方向看出去,看不清他們面上的表情,但聽陳匡的話,也能猜得到這個青衫廣袖的文士說話時一派慢條斯理的模樣。

“若主公與曹操戰於長安,遇戰事緊急之時,敢問主公,當向何方求援?”

不等窗內的人反應,王嫵覺得趙雲圈在她腰裏的手動了動。

“青州與司隸相隔太遠,往北隔了個冀州,往西還有個袞州,若是馬騰真的是勢危求援,何不向距離最近的漢中張魯借兵,而遠至青州?”趙雲聽出了陳匡的言下之意,低聲在她耳邊輕語解釋。

兩個人本來就貼得極近,趙雲稍稍低頭,唇就湊到王嫵的耳廓邊上,說話時輕輕開合,若有似無地自她的耳邊擦過。

人體唇的溫度本就要比耳廓略高一些,再加上說話時呵出的熱氣,王嫵的耳廓一下子燙起來。

看着眼前小巧白皙的耳朵騰地在眨眼間染了一層淡淡的粉色,趙雲一個晃神,原本還要繼續說下去的半句話一下子就梗在了喉嚨里。

耳邊似只剩下了自己的心跳聲。

“你是說,那什麼天子詔令都是狗屁,馬騰此番,只是想要我從曹操背後出兵,讓他首尾不能相顧?連李傕郭汜都不能勝的涼州敗將,我憑什麼要聽他的!”不知是方才馬騰來使說話的口氣不好,還是公孫瓚對馬騰這毫無誠意的定盟之舉極為憤怒,說話的聲音陡然拔高,突兀地從側窗中飄了出來。

耳邊總算有了其他的聲音打岔,趙雲極慢地,極小心地偏過了頭,透了口氣出來。不敢再去看王嫵如白玉蒙霞般的耳尖。

聽到趙雲的呼吸聲,王嫵也跟着輕輕舒了口氣。她幾乎和趙雲貼在一起,他身上的肌肉為何會一下子綳了起來,她當然是清清楚楚。耳畔的他胸膛里傳來的心跳聲如雷如鼓,呼吸卻摒得死死的,偏偏明明才一瞬間的事,卻令她一動都不敢動,唯恐……

馬嬈還在旁邊!

這一愣神,陳匡和公孫瓚接下去的幾句話他們就都錯了過去,只聽公孫續突然道:“父親!兒可娶馬氏女!”

此言一出,王嫵和趙雲不由都吃了一驚,一下子都沒心思再去計較方才那一瞬間微妙之極的氣氛了。

王嫵本來正想要查看一下馬嬈是否有發現他們方才的小動作,這時候一轉頭,便看到馬嬈撐着斗拱的手似乎顫了一下,險些一個向著王嫵跌了過來。

趙雲恰到好處地橫了一條手臂擋在王嫵身前,若是馬嬈跌過來,他也能第一時間護着王嫵不被她撞下去。

馬嬈根本沒發現他的意圖,猶自瞪大了一雙杏眼,不敢置信地往那側窗的方向看了看,又看了看王嫵,好似要確定自己方才並沒有聽錯。

然而,公孫續接下來的話,很快便將她對自己耳力的懷疑一掃而空。

“父親,如今曹操與馬騰雖勝敗不定,而馬騰既要我們出兵襲曹操後方,顯然並未大勝的把握。而阿嫵曾與曹操長子昂定下姻好之約,若是馬騰不勝,這便是最好的聯曹之舉。而若是馬騰勝,兒娶馬氏女,亦能成兩家之盟。更何況,涼州羌兵素有悍勇之名,兵強馬壯,必能助父親爭雄天下!”

“哈?”這回別說馬嬈了,連王嫵也被他這一番“鏗鏘有力”的說辭給氣笑了。這算盤打得可真是好!兄妹兩個一個娶一個嫁,這腳踏兩條船的意圖粗淺得簡直毫無技術含量,他當馬騰曹操都是傻子看不出么?

若非公孫瓚的小兒子早夭,依他的邏輯,是不是該娶漢天子的某個宗室姊妹?

待長江以北的所有勢力都在公孫家成了親戚,何愁天下不定?

公孫續到底是怎麼想的,竟會想出這麼個主意來!更令王嫵心下不安的是,公孫瓚聽了兒子這麼一番提議,半句反駁都沒有,沉默不語,竟是真的在思考其可行性!

“可馬騰曹操纏戰正酣,少將軍娶馬氏女的消息若傳到曹營,女公子的姻約自當作罷,而若之後又是曹軍取勝,豈不是……”

本不想多言的陳匡實在聽不下去了,然而他勸阻的話還沒說完,公孫續便霍地一下拂袖站起來,急急插口道:“父親!兒知曹操陰險反覆,常為小人之態,背盟棄約,不足為信。然依方才涼州來使所言所行,半點未提及那馬氏女。多半是那馬氏女背父兄,私逃入青州,而涼州來使全不知情。既如此,何不我們也做不知,待兒娶了她,若馬騰勝,我們自送他們父女團聚,而若馬騰不勝,我們不說,又有誰能知道兒房中之婦,便是那馬氏女?”

王嫵在知道公孫續當日幫着她抹平遠嫁遼東只是為了待價而沽時,便早就知道了她這位兄長滿肚子都是這等不入流的算計。而事後見曹操求姻,虎豹營勢大,便又急急建議公孫瓚將王嫵嫁入曹營,都不及這回他口口聲聲要娶馬嬈給王嫵帶來的衝擊大。

這是要多厚的臉皮,方才能這麼理直氣壯地將這種算計明明白白地掛在嘴邊,彷彿是什麼神策妙計一般,還沾沾自喜!

王嫵感覺到身側馬嬈的目光,不禁扶額。

她真的和他不熟!

而就在下一刻,王嫵只覺得眼角瞥到的樹影猛地一搖,異常猛烈的樹葉沙沙聲和馬嬈怒氣沖沖的清叱聲一同響起:“誰要與你為婦?”

頭一個“誰”字的話音猶在耳畔,一個迅捷的身影已然從她身側竄了出去。

王嫵心中一凜,甚至還來不及暗叫一聲“不好”,只下意識地伸手往外撈了一把。馬嬈飛掠而出帶起的勁風激得她衣襟下擺嘩嘩翻捲起來,拂在王嫵伸出去的手指上,快得根本抓不住。

而趙雲也震驚在公孫續的那番話里,一手環住王嫵,卻又同時等於是王嫵擋在了他和馬嬈中間,即使他反應快,也無法在這短短的一瞬間,於狹窄逼仄的橫柱斗拱之間越過王嫵,去抓馬嬈。

“什麼人!”側窗內的三人都被這突然從天而降的人影嚇了一跳,厲喝的厲喝,拔刀的拔刀,引得原本散在四周的守衛一陣騷動,紛紛往他們這裏跑來,將馬嬈團團圍住。

而公孫續方看清馬嬈被怒火染得嫣紅的面容,微微一愣之後,立馬揮手示意守衛放下兵刃,自己舉手為禮,正要開口說話。

卻哪知他一禮還未施完,馬嬈雙足落地,竟是看也不看那些挺刀圍於身側的守衛,隔着側窗,破口大罵:“羌兵也好,胡族也罷,我涼州的男兒,功業名望,將兵領軍,哪一樣不是在戰場上憑自己的血汗拼殺而來?他們個個都是鐵錚錚,頂天立地的好漢子!哪裏像你,出生豪族,上有父母庇佑,下有將士用命,卻既沒有取勝揚威於疆場,也不理百姓州事,終日只想着如何從女人身上謀利。堂堂一個男子,怎能厚顏無恥到如此地步!”

急怒之下,她的聲音有些暗啞,一口氣罵罵咧咧語速極快,根本不給公孫續插口的機會。一字一句,四下圍攏過來的守衛都聽得清清楚楚。

眾目睽睽,面面相覷,眾耳如雷,嗡嗡作響。

公孫續被她罵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而那些守衛面上露出來的不可置信的神色更是令他惱火到了極點,正要發作。一直半倚着木幾卧在軟榻上的公孫瓚狠狠一掌拍在木几上,狹長的眼中瞬間透出一股陰寒森冷:“好好好!馬騰囂張跋扈,果然是教的一個好女兒!”

馬嬈是被人嬌寵慣了的性子,平日裏對着父親馬騰也是諸多撒嬌耍賴,然而心中對父親的尊重敬慕卻是絲毫都不比任何人少。

聽到公孫瓚言語之中辱及其父,哪裏還顧得上他目露凶光,冷冷“哼”了一聲,言辭誅心:“我父武藝過人,領軍百勝,於我自是身教家傳。而我素聞白馬將軍早年蒙尊夫人之緣由,方才討得外舅之恩,從學任吏舉孝廉。我原還道公孫續何處學來的這等卑劣之法,原來不過是身教家傳耳!”

外舅,即為岳父。

公孫瓚原本雖然出生不低,可受母族身份低微的影響,始終只能為郡中小吏,幸得遼西劉太守賞識,許以親女,方才得以重用,而之後劉太守獲罪,他不惜易裝改容,隨行伺從,直到劉太守遇赦,方才一同返回。經由此舉,才被舉為孝廉,自此平步青雲。

這本是公孫瓚青年時期的忠義孝直之舉,縱經年許久,他一貫極以為豪。可如今到了馬嬈口中,卻成了他攀附太守之女,以謀求出路!

乍一聽,與方才公孫續所言,確有幾分異曲同工之意。說是身教家傳,竟是字字在理。

“你!你……豎子!”公孫瓚氣得面色鐵青,不管不顧地趁着木幾猛地仰起身子,指着馬嬈的手劇烈地顫抖。

而就在下一刻,被盛怒逼得愈行愈快的血液似乎突然一齊往頭頂上涌去,哽在喉嚨口,卡在胸膛中,憋得公孫瓚只覺得一口氣幾乎就要上不來。緊接着,有什麼液體一下子自喉口噴了出來。

腥咸無比,宛如鐵鏽。而他全身的力量,似也隨着這一口噴出的赤紅色液體一同離開他的身體,連帶着腦中的意識,於眨眼間便消散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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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碧血銀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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