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第七十八章
寬厚的胸膛,堅實的手臂,仿若世間最堅固的城池。
趙雲連日趕路,一身的灰塵還未撣盡,王嫵埋頭在熟悉的懷抱中,甚至還能清晰地感覺到他衣襟前細細沙沙的塵土顆粒磨在臉側額角,粗礪一如他的手掌,溫暖也如他的手掌。
前世的經歷,早已將王嫵打磨成一個獨立性極強的女子。
在別的孩子每晚纏着父母講故事時,她早就習慣了自己早早關燈睡覺。初中開始的寄宿生活,到了大學山區支教時,沒有信號,沒有網絡,同學們個個想媽的想媽,想男朋友的想男朋友。
唯獨對她而言,那是一段難得清靜的好日子,山清水秀,碧空如洗。沒有無休無止的爭吵,也沒有所謂的親戚半夜三更還衝到她面前,義正言辭地告訴她,奶奶過世之後,即使有遺囑她也算不得第一繼承人。甚至就連那時候的初戀男友,鴻雁傳書,間隔雖久,卻令她覺得格外安心。
就是那一次從山區回來,一場官司,終於將糾纏了數年的“家務事”交割清楚。然而,她那段迷糊得連思念都不曾體驗到的初戀也在走同時到了盡頭。
直到大學畢業之後,她乾脆直接從家裏搬了出來。獨來獨往,也自由自在。有三兩密友,同事關係也算融洽,喜歡徒步遠足,喜歡逛街打扮,生活充實又簡單,普通平凡。
若非偶爾水管爆裂,或電線跳閘,亦或是搬運大件上樓,她幾乎從來不覺得身邊還缺了一個人。
知道內情的人說她這是獨立自主,而更多不知道的,她就是徹徹底底的冷情冷性,像一塊表面紋理乾淨,內里卻怎麼也捂不暖的冰石頭。
而現在……王嫵很肯定,她的臉是熱的,心口是熱的,心臟每一下跳動,帶起的血液更是滾滾如沸,幾乎要將她整個人都燙着。
兩月不見,思念如潮。
王嫵的眼眶也慢慢熱了起來。
趙雲低下頭,一個吻正正落在她唇角。不同於方才親在額頭上的一觸即分,輕柔溫存,柔軟的唇畔細細密密,一個吻緊接着一個吻,急切中又全無慌亂,自唇角到唇峰,溫軟的舌尖隨着吻描摹着王嫵的唇線,最後小心翼翼地抵在她雙唇之間。
這都是臨行前的那天,王嫵教他的。真不知這兩個月裏,他又在腦海中回想了多少遍,方才這樣熟練?
王嫵被自己腦海中陡然浮現的這個念頭生生逗笑。
唇還貼着唇,只是她的唇突然咧了開來,呼哧呼哧地悶笑聲一下一下從胸腔里傳出來,變作唇齒間一團又一團灼燙的氣息。
只是這麼一來,趙雲原本抵在她唇間的舌尖便正好一下子闖了進去。
趙雲一下子愣住了。
之前的那次,似乎不是這樣的?
似乎是……先要沿着唇……
趙雲自幼習武練槍,一招一式,弓馬配合,再繁複的招式他都能記得極牢。
那一日縱然陽光耀眼,照得他連眼都睜不開,頭暈目眩。但卻不似某次“情不自禁”時的神智不清。事後一點一點回想,他相信自己定沒有記錯。
但現在……王嫵突然之間的啟唇,便一下子打亂了他的步驟……
這是意外!
然而,招式使錯了趙雲還知道如何補救。甚至戰場之上,與人對敵瞬息萬變,心隨意至,信手拈來,槍起劍落,招式便如有天成。
但這……錯了,看到王嫵皺起了眉,趙雲頓時不知所措。
感覺到趙雲的動作一下子停了下來,王嫵以為他是被自己的笑聲打斷,不由有些懊惱,眉梢便不由自主地皺了起來。
以他那個性子……有了這一次,這難得的主動,怕是要等到下一次“小別”了。
王嫵匆匆目睜一線,瞥到左右一團烏黑,連最近的曲廊立柱都只有一個淡淡的黑影。
她放下心來,踮起腳尖,展臂一手攀着趙雲的脖頸,一手去托他後腦,將正要往後退的趙雲扯了過來。
趙雲正自猶豫這種時候若是錯了,還能不能重新再來一次。懷中軟香盈盈,下唇驟然落入了王嫵兩排牙齒之間。
齒尖輕咬,唇舌輕掃,乍退的熱情如未滅的火星,一點即着。
順着王嫵的力道調整了下角度,趙雲很快找到了補救的辦法。
無招勝有招。
練習千遍萬遍,不若教學相長,實戰一場。
曲廊盡頭,層層的黑暗中,一點火光由遠及近,卻不是完全沿着曲廊,一上一下,卻是遇欄翻欄,直接取了最捷徑的方向,飛快地飄了過來。眨眼間,那一點火光就變成了一個兩步多寬的光圈,搖搖晃晃,照着一個瘦瘦小小的人影,到了王嫵和趙雲所在那一段曲廊的對面。
趙雲到底還留有警覺,猛地聽到動靜,驟然放開不知何時扣在王嫵後腦的手,身形一晃之間,一步踏上,迎着火光,依舊擋在王嫵身前。
身體裏的血液奔騰,心跳如雷,不知閉了多久的眼睛一下子適應不了火光,微微刺痛,可這個動作卻好似深刻在骨里,浸透在血液里,成了身體自然而然的反應,行雲流水,不用思考。
“范成?”王嫵在趙雲身後探了頭出來,眯着眼,依稀認出了來人。
緊接着,一個箭步從趙雲背後竄出來,端端正正地擋在趙雲身前,伸手擋了一下刺眼的火光,問道:“你怎麼回來了?”
聲線不穩,暗啞里又隱約有點沉夢初醒時的迷糊慵懶,又似微醺薄醉,說不出的迤邐嫵媚。
她的反應雖然比趙雲慢了許多,但方才的那番唇齒交纏,許是身處於黑暗中的關係,又許是那絲絲縷縷的思念作祟,趙雲的反應快,顯然卻不止在發現有火光靠近這一點上。
習慣了兩個人緊貼在一起時的體溫,夜風徐徐,王嫵不免覺得微涼,下意識就往後靠了一些。
背脊碰到趙雲的胸膛,熟悉的暖意隔着衣物傳來。然而,后腰下碰到的地方,溫度如火,灼燙得王嫵心頭一顫,在趙雲一聲壓抑的悶哼聲中,王嫵也顧不得冷風了,趕緊又往前走了半步。
橘黃色的火焰隨風搖曳,王嫵桃色的唇上水色涔涔,趁着如染了紅霞一般的側臉,幾乎有一種逼人的艷色。幾縷長發隨風輕揚,如垂堤迎風的柳枝,又像那柳枝下嬉戲翻飛的青燕,靈動又撩人。
她用力清了清嗓子,將范成攔在了原地,不讓他再往前靠近。
“那個……”范成揚了揚火把,好在他站在亮處,火光來回地閃,看不清王嫵和趙雲的神色,更看不清曲廊那頭,被王嫵擋住的情形。
“我已到尋匠人五百,和騎隊一同分作五十為一隊,尋訪四州鐵官。我還令他們將所過之處見到的所有鐵制械具,也一同帶回來。”范成的聲音已經完全褪去了少年時期的青澀,雖然距離得遠,他稍稍提高了嗓音,低沉的聲線也不覺絲毫刺耳。
“定下的返回之期是七日後,有趙哥的囑咐,我不敢走遠,帶的是第一隊,所以就先回來了。其餘人都安頓在沿海之地,自成一村,由黑山軍護守在外。”他語速飛快,顯得極為幹練,目光卻是游移在王嫵和趙雲之間,微微心虛自己出現得真不是時候。
“我囑咐你守在郡府四周,你又跑到哪裏去了!這個時候才急急忙忙地往後院裏竄?”吹了一會兒冷風,趙雲身體裏急速涌到一處的血液總算慢慢回到四肢百骸,這才沉聲開口。
只是心口還在劇烈地跳動,連同身上每一寸的肌肉都緊張得輕微抽搐,在加上同樣掩不住暗啞的聲音,即使是喝斥,聽來也有種說不出的意味。
范成望過來的目光又好像是看到了什麼怪物。他是趙雲暗地裏留給王嫵的兵馬,不“往後院裏竄”,難道還要光明正大地向公孫瓚求見不成?
趙雲話一出口,再看到他那樣的眼神,哪裏還會想不到自己話中的問題。可說都說出來了,又能怎麼辦?
王嫵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來。肩膀輕顫,綳得僵硬的身體便緊跟着放鬆下來。方才兩人之間那點進退不得的尷尬頓時為之一散。
“我讓范成尋了五百匠人,按着我那副馬鐙的樣子,能打多少,便打多少出來。”藉著替范成解圍,王嫵微微側過半邊身子,目光飛快地往他身上瞄了一下。不見什麼異樣,這才徹底放下心來。
“你想一舉破了虎豹騎?”趙雲一下子被她的話扯去注意力,心裏一凜,沒注意到她的小動作。馬鐙這東西,縱然對騎兵的意義重大,但技術含量卻太低。只要在戰場上一露面,除非一舉全殲,否則下一次就不是獨家出品了。
這也是為何陳匡幾次三番地關照王嫵不可令人發現了那副馬鐙的原因。
虎豹騎是近幾年來曹操方才建立的騎兵親衛,總數還沒超過三千。但巨鹿之圍中,這三千虎豹騎的殺傷力卻是趙雲親眼所見,要向一戰破之,除非將幽州北疆沿守的白馬義從盡數調出。
然而,這麼一來,先不提公孫瓚那一關,北疆胡族又當如何抵擋?
“單憑一副馬鐙未必破得了虎豹騎。”王嫵明白他的顧慮,搖了搖頭。
她向范成招了招手,示意他稍稍走近。免得相隔太遠,說話間驚動了公孫瓚的人:“曹操需要時間拿下司隸,重整朝綱,而我們也要時間拿下遼東,讓孔豐平在袞州好好經營。估摸着等時候差不多了,我也就不用再躲了。”
戰馬配鐙,這其中意味着什麼,曹操自然一眼就能看出來。
只不知他又會如何應對?
趙雲還在想王嫵那一個“躲”字裏究竟意味着什麼,乍一見王嫵招手讓范成過來,立刻想到了她方才攔着范成的意圖,不由一下子又窘迫起來:“那……今日太晚了,匠人那裏,還是明天再去看……”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打斷。
腳步聲隨着一陣喧嘩,自郡府牆外傳來進來,隔着高牆,都能聽得清清楚楚。遙遙火光,直映上牆頭,間或又閃過一兩道被兵戈反射的寒光,一齊向大門口涌了過去。
趙雲不由面色微變:“你驚動了人?”
“當然沒有!”范成連忙將腦袋狠狠一搖,火把下一張曬得微黑的臉上自信得很,“是涼州馬騰之女,單人匹馬,箭射城門,要見青州主事之人。我就是趁着城前守衛攔不得放不得,慌慌張張派人來報的時候混進來的。趙哥放心,絕驚不了旁人!”
“涼州馬騰之女?”這一回,王嫵的記憶卻是突然鮮明起來。
她對正史一知半解,可多少野史小說,評書話本之中,趙雲有妻馬氏,不正是涼州馬超之妹,馬騰之女么?
“哈!”王嫵不禁失笑,目光不自覺地落在趙雲身上。若不是公孫瓚突然插了一手,這青州主事,不正是趙雲么?
而就算公孫瓚現在人在青州,這兩個月來,他的精神愈發不濟,昏睡不醒的時間一天比一天長。偶爾醒來,公孫續明示暗示了不知多少次,他卻還是不肯將手中兵符交出來,只是許了兒子全權掌決青州州事。
而所謂的州事,自王嫵一開始硬着頭皮打理了兩個多月之後,便一直交由陳匡,這個將袁紹和公孫瓚最強勢的時候,仍將兩人耍得團團轉的用間高手,又豈會將他放在眼裏?
趙雲是藉著公孫瓚的軍命去徐州,因此知曉此事的人並不少。而他會今天回來,連滿是灰塵的衣袍都不曾換下,顯然是避過了郡府的親衛,連公孫瓚都不知道。
他才回來沒半天,這一位便找上門來……
王嫵縱然明知這只是個巧合,可一想到那麼多“民間傳說”里這馬氏的存在,她不禁突然胸口發悶。
趙雲素來謹慎,雖聽范成信誓旦旦,仍是四下查看了一下,確定牆外的喧鬧確不是沖他而來,剛放下心來,正覺得這單人匹馬,於城門之外要見青州主事的說法似曾相識,回頭便正好對上王嫵似笑非笑的微妙目光。
似乎看了他許久。
“怎麼了?”趙雲一臉茫然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