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第七十七章
“范成被我支出去了,這兩天怕是趕不及回來,你看看你手下還有什麼人得用,帶一隊人護送……”
王嫵話還沒說完,卻被雲姜打斷:“不必如此麻煩。如今正是用人之際,能少動個人還是少動個人。”她反手往張燕肩頭拍了拍,“從你這次帶回來的人里勻三百人給我,我送他去遼東。”
“雲姜?”不等張燕說話,王嫵睜大了眼,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生生將其他人都嚇了一跳,“那是遼東!”
當年令雲姜不管不顧,孤身遠走的那個人,正在遼東。雲姜又怎能再去遼東?
“那又如何?”雲姜嫣然一笑,側頭看了看張燕,面頰上紅暈隱現,長眉入鬢,神采飛揚,“我上次在遼東之時,已和他說得清楚,自此之後,再不相干。他為避禍而去遼東,只要我不刻意去尋,天下之大,又豈會這麼巧就遇上了?再說,就算是遇上了,又能如何?總不見得要我從此以後,都要避着他不成?”
言及那個曾經魂牽夢縈的人,雲姜的語聲出奇的平靜:“他這個人,我固然看錯了一點,但重孝守義卻是不會錯的。我們在黃縣救護他家中老母,也算是一番恩義,他只有為此多加照拂,萬不會有為難之意。”
張燕聽她們兩個跟打啞謎似的話中有話,雖未言明,卻又隱隱猜到了那麼一點意思,臉上的表情一下子擰了起來。
話說到現在,他也算看出來了。不管呂布背後是否還有曹操的影子,諸葛亮被人盯上,顯然是因為這少年過人的謀略之能。而這少年大約是不願為其效力,這才招來了殺身之禍。張燕原不太信這事是曹操的手筆。然而單看這手段,確實又和當初趙雲不肯投曹遭致殺局如出一轍。
他知道雲姜以前去過遼東,是以方才她提出帶人護送諸葛亮時,他還真覺得可行。呂布受了傷,短時間內不可能再領兵出來,而他手下的那個陷陣營首領高順性子耿直,雲姜身為女子,就算遇上了,只需和諸葛亮扮作姐弟,就不會再多加為難。
只是有點可惜,他才回來沒多久,雲姜就又要離開。
哪知道,這遼東,竟令有玄機!
“不行不行不行!”張燕將雲姜朝身後一拉,梗着脖子昂首擋在她身前,“哪有女人領兵的?要去某去!”
“張燕!”雲姜的身量在女子之中算得高挑,可被張燕這魁梧的身板一擋,卻是連頭頂也看不見了。
她跺了跺腳:“你忘了你應過我什麼!”
張燕愣了一愣,清秀的面容上,那故意擺出來的強悍反對一分一分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派凝重嚴肅。他側過身子,神情認真:“某應過你,要為領軍之將,不做佔山之匪,思進退之據,棄莽魯冒進。某決不食言。”
雲姜本是要責他行事魯莽,放着黑山軍大軍在青州的部署不管,反和她鬥氣,要去做那護送衛隊之事,有背昔日之言。但見張燕清雅淡然的眉宇之間剛毅如鐵,一字一頓,鏗鏘之音,實出肺腑,看着她的眼中,卻透出幾分前所未見的不安,如臨大敵,如履薄冰。
張燕從來沒問過雲姜之前的事,事實上,就連她的身份,也還是孔豐平主動找上來時,他才知道的。
他不問,雲姜也就沒說。一開始是與張燕有仇無情,自然是不會說,而到了後來,時過境遷,世易時移,她更是覺得沒什麼說起的必要。
卻哪知,出了今天的事。
這牽腸掛肚,忽起忽落,又患得患失的滋味,雲姜早就嘗了個遍,自然知道張燕在彆扭什麼。
遇強更強,天不怕地不怕的黑山匪首一面凜然說著“決不食言”,一面將她牢牢擋在身後,好像只要他一個轉身,一個不注意,她就會立刻跑到遼東去,再也不回來。
在這樣的張燕面前,百鍊鋼一般堅強爽朗的女子心中情絲繞指,再難說出一句重話來。
雲姜歉然地向王嫵看了一眼:“這事,可否稍後再議?”
這事,她要向和張燕好好說。
“不必了。”王嫵搖搖頭,長長吁了口氣。
早知雲姜拿得起放得下,卻不想她竟能如此泰然。
王嫵回想了一下,前一世,她也有過前男友。但無論是否和平分手,她一貫是秉承老死不相往來,做不成情人,也絕不做朋友。甚至還會疏遠彼此之間共同的朋友圈,只為不再聽到他的消息,也不再讓他聽到自己的消息。
即使偶爾軟弱,突然生出莫名的懷念來,她也是默默回憶一下當初分手的原因,便又立刻神智冷靜地將那多餘的念頭壓了下去。
她一直以為那是最成熟的處理方式,乾乾淨淨,雷厲風行,絕不拖泥帶水。然而,現在看來……反倒是顯得幼稚和刻意。
見到就見到了,那又怎樣?既然已經過去了,又還能怎樣?見和不見,不都一樣么?
王嫵忽然自嘲地笑了笑,她素來自詡豁達,卻不想回到千年之前,才發覺那所謂的豁達……倒更像是自尊心作祟。
挽了趙雲的手臂,王嫵向他眨眨眼,眼中慧黠之色如星子輕閃:“這回飛燕兄才剛回來,若是雲姜再走,豈不真成了勞燕分飛了么?我看不如就勞煩飛燕兄和雲姜同去,雖然馬不停蹄辛苦了些,但有美人同行,想來飛燕兄定也不會太計較。子龍你說好不好?”
勞燕分飛一詞,眾人雖沒聽過,卻是一聽就知其意,非但如此,這詞還恰恰暗合了張燕的名字,別有一層深意。
諸葛亮縱然帶着重孝,又是心事重重,乍一聽到她這句話,還是險些噗嗤笑出來,連忙用力抿住唇。冠玉一般白皙的臉頰掙得微紅,一直肅容端顏的老成之色終於破了功。
“阿嫵你……”也不知是着急出來還是羞惱,雲姜臉色通紅,“我看,分明就是子龍回來了,你嫌我們留在青州礙事,要……要……”
終究是受過千年之前禮儀教育的女子,她一連說了好幾個“要”,但到底是要怎樣,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的了。反倒是這一連好幾個“要”,令王嫵神奇地聯想到了別處去,不由驀地也跟着紅了臉,卻是捂了嘴偷笑。
見雲姜落了下風,張燕的目光往王嫵挽着趙雲的手上一轉,“嘿嘿”笑道:“阿嫵你幾時開始隨子龍一同叫某飛燕兄了?”
“飛燕兄!”張燕這偏幫得太過明顯,趙雲不由輕聲咳了一下。
王嫵卻半點不惱,微微抬起下巴,挑着眉,似笑非笑地看張燕,不答反問:“少廢話!你到底要不要去遼東?”
“去!”張燕立馬點頭,也顧不得幫雲姜找回場子了。
“阿嫵!”雲姜本以為王嫵是在玩笑,卻哪知她是當真。不由提高了聲音,極不贊同。
張燕怎能在這個時候離開青州?那之後趙雲再帶兵前來,青州豈不是又沒人了么……
上一次,正是趙雲和張燕被郭嘉引得同赴黃縣,陳匡來回消息不通,才被公孫瓚聯合曹操狠狠算計了一把。
“無妨。”王嫵向她擺了擺手。
那一次意外,實在是她低估了公孫瓚窩裏橫的本事了。
王嫵向諸葛亮看了一眼,心裏的隱憂散去,挖掘到這塊寶的欣喜便漸漸顯露了出來。儘管可能旁人都未必相信這小少年的能耐,但她可是清楚得很。
王嫵疏忽了曹操會找上諸葛亮這一點,卻是沒忘記劉備三顧茅廬方才請得諸葛亮出山那一齣戲。而她現在走不開,趙雲又要抓緊時機,趕在公孫瓚沒將兵權盡數交給她那個好兄長之前先將重中之重的騎兵控制住,於是這才要張燕親自帶人去找人。
“人本就飛燕兄救護着回來的,此次以護送之名去遼東,途中也算相熟。”王嫵又向諸葛亮看了一眼,“若遼東太守果真同意駐軍,就從青州調黑山軍,由飛燕兄領軍,伺機奪取遼東。子龍這些日子東奔西跑,都沒好好歇一歇,讓他也躲個懶,留在青州好了。”
言下之意,諸葛亮這個人情,和遼東之事,都盡數交由張燕處置。
雲姜和張燕一個驚一個喜,尤其是張燕,若是雲姜不在場,估摸着他定要狠狠在趙雲肩頭拍一巴掌,豎起拇指喊一聲“好兄弟,夠義氣”。
王嫵和趙雲相視而笑,目光停留在自己映在對方眼中的面容上,恰恰錯過了方才還強忍着笑意垂下頭的諸葛亮聽到她這番話后猛地抬起頭來,瞳孔驟然收縮,薄削的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線,眉宇間飛快地掠過一道驚訝慌亂。
初時的驚訝過去之後,雲姜緩緩回過神來,思索了片刻,向王嫵點點頭,微微一笑:“也好,若是遇上了,就讓他們男人去打一架好了。”發自內心的笑容豪邁舒朗。
明知對方還要顧念着家中老母……
王嫵暗暗好笑,雲姜這話說得漂亮,可一顆心,還沒去遼東,就分明已經偏了。還說什麼“讓他們去打一架”……
幾人商議了這許久,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方才的雲霞褪去了光彩,變成厚重的一層幕簾,牢牢將天上月光星輝遮了個乾淨,他們縱然面對面,可也漸漸發現彼此的面容被暗夜掩住,看不清晰起來。
正事商定得差不多了,雲姜還惦記着之前打算要和張燕說的事,張燕更是不和趙雲客氣,直接拉了雲姜草草告辭。
雖說是連個借口都懶得找,說走就走,張燕到底是義氣為重的亂世英豪。臨走之際,還不忘順手將還拽了一把諸葛亮:“走了走了,有話明日再說。子龍不在青州兩個多月,好不容易才回來,再不走,阿嫵惱起來,某就白從呂布手下將你救回來了……”
王嫵聞言一窒,好在天色夠黑,沒人看得到她突然之間漲紅的臉色:“張燕你竟拿我與呂布比!”
簡直就是壞她名聲!她好好一個賢良淑德的女子,幾時有那等彪悍凶名了!
張燕恍若未聞,頭也不回走得極快。諸葛亮沉吟之間,冷不防被他一拽,腳下一個踉蹌。他臉上複雜的神色,連同那晦澀的目光一同隱入黑暗之中,只見一個清瘦的身影跌跌撞撞,幾乎就要撞到張燕寬闊高大的背影上,直到被跟在後面的雲姜扶了一把,才站穩身形。
而張燕的聲音立刻又傳了過來:“某就不留你了,早些去歇着,某也兩個多月不曾見着雲姜了,嗯……”大大咧咧的話語緊接着被一聲含糊的悶哼打斷。
即使用腳趾頭想,也能猜到這回定是雲姜也聽不下去了。
曲廊回折,看着他們越行越遠的身影望去,逐漸化為一大團模糊的黑影,王嫵不由悶聲笑:“這下,可總算有個人能管住他這張要命的嘴了……”
話沒說完,突然眼前一暗,僅剩的一點隱約的光影也一下子被擋住。
王嫵心頭一跳,腦中的念頭如電光火石般閃現,已然預判出趙雲的意圖,然而該如何應對,她卻根本反應不過來。或者說,她根本就沒想到如何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