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謝・世間安得雙全法(上)
將近有小半年的時間沒有見到媽媽了,她並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就連皺紋都未曾多上一根,這讓我懸着許久的心總算落了地。隨之而來的,卻是隱約的疑慮:既然她沒事,而且看起來還頗受重視,那為什麼要讓凌志將我和蕭誘到這裏?還說服蕭與他的父親離開?
這些不其然浮上腦海的念頭沖淡了闊別已久的喜悅,也使我的心再次提了起來——這一次,卻是為了蕭。
我還記得她說起自己的過去時那種傷感,就彷彿被整個世界都遺忘的寂寞,而這一切的痛苦,都與她的父親脫不了干係……說實話,我已經開始後悔同意蕭跟着他走了。
我被帶着坐上了一輛車,在寬闊而井然的街道上七彎八繞地開了近二十分鐘,停在一棟簡約的白色建筑前——門外的關卡衛哨讓我明白這裏一定是某座機要的基地。
下了車,一行人又步履不停地往裏走,那群寸步不離的白袍研究員們接二連三地離開了,最後就只剩下凌志還跟在我與媽媽身邊。
這一路上,媽媽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偶爾會用溫暖的目光注視着我,教我忐忑的心總算找回了一些安定,也剋制住了數次要脫口而出的問詢——我該相信媽媽的,不是嗎?
我們搭乘電梯到了頂層,進了走廊最深處的一間辦公室,這也是走廊中唯一一間用紅木做門遮掩住了室內一切的房間——其他的房間清一色都是用透明玻璃圍起來的觀察室,有的擺滿了實驗器材,有的陳列了各色標本,還有的閑置着,卻無一例外的有面無表情的守衛看護在門的兩側,除了行色匆匆的研究員,每隔幾秒鐘便會有幾名手持武器的守衛巡邏經過,看管嚴密尤甚監獄,讓人實在難有好感。
——忙碌、冰冷、壓抑,這樣可怕的環境,就是媽媽工作的地方么?
我的心抽搐了一下,既為媽媽心疼,也為自己這個不孝順的女兒慚愧;以前與媽媽見面,都是在她指定的地方,我只以為是媽媽體貼,卻從未想過了解媽媽的工作情況,竟然是到了此時此刻,才初窺端倪。
自媽媽從大學裏提前退休,她便一心投入到自己的研究之中,我卻不知道,她在這裏的工作,是自願還是礙於什麼不能明說的脅迫——如果是後者,我一定要想辦法把媽媽帶走。
“小凌,你把這份報告送到監測處,做一份評估。”媽媽拉着我坐進了辦公室里的沙發,隨口便將凌志打發出去了。
等到辦公室里只有我們兩個人,媽媽終於褪去了冷靜又強勢的外衣,愛憐地把我拉進她的懷裏,順着我的頭髮,輕聲說道:“小安,媽媽很擔心你。”
我的眼中一陣酸澀,使勁將淚意逼退,用輕快的聲音回答:“安啦安啦,我這不是好好的嘛~”終於還是沒沉住氣,我又接著說道,“媽媽,你知道我和蕭……”
她忽然從沙發里站起身,幾步踱到了辦公桌前,作勢要去按鈴,裝着若無其事地打斷了我的話:“小安,趕了這麼久的路,你一定累了,媽媽先讓人帶你去休息。”
我跳起來抓住她的手,認真看向她的雙眼,忍着心酸,一字一句地強調:“我愛她,我要嫁給她。”看着媽媽陡然間冷下來的臉,我心裏發憷,卻不得不硬撐着回視,不敢有絲毫退讓。
——我曾設想過,有一天將自己認定的結婚對象帶到媽媽面前給她把關的時候,是怎樣的羞澀與甜蜜,而媽媽或欣慰的感嘆或揶揄的調侃,都是我所渴求的溫柔;但我沒有想到過,我帶來的那個“她”,會讓媽媽流露出這樣心疼的目光以及,堅決的反對。
“小安,非要是她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媽媽平靜地看着我,彷彿我是一個犯了錯而不自知孩子,“我甚至於不願計較你選擇了同性,但是,這位蕭小姐不行……只有她不行。”
“為什麼!”驚愕之下,我反覆咀嚼她的意思,幾乎要為這種不可理喻的堅持出離憤怒了,“她那麼好,最重要的是——她愛我,我也愛她;我想不出你要反對我們的理由。”
“你真的想知道?”沉默了許久,媽媽輕輕笑了笑,卻讓我覺得沉重得有些悲傷,“哪怕,這個真相是你無法接受的么?”
這一刻,我的理智彷彿被兩個聲音所拉扯,一個極力阻止我繼續逼問,一個卻叫囂着刨根問底;最終,後者佔據了上風,我聽見自己冷靜地說道:“是的。”
她不再試圖勸我,只是點了點頭,替我倒了一杯水,放鬆地坐到了我身邊:“事情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你還只有這麼一點點大。那時候,你爸爸還在,而且致力於他鍾愛的考古事業,一年裏有大半時間都在世界各地奔波。”她比了比一個高度,笑容懷念又凄婉。
——的確,因為當時年紀小,而爸爸呆在我們身邊的時間又少,我對他的印象實在模糊得很;現在聽媽媽說起來,只覺得又新奇又傷感。
“那一次,他去了拉丁美洲……考古隊發現了一個奇怪的洞窟,裏面有一塊巨大的石碑,以及會自主發光的未知球體。專家破譯,那裏應該就是傳說中瑪雅人的祭祀場,而那塊石碑,則是記錄了瑪雅預言的神諭之石。”
“石碑上寫了什麼?”我心中不可避免地升起了各種怪誕的想法,卻又隱約覺得似乎沒什麼不可能發生的,只恐怕最後的結果,正如媽媽事先說明的那樣,是我無法接受的。
“光芒乍現之際,深淵門開之時,罪惡的清剿者佈滿大地,一切都將被重塑。”她的笑中帶了一絲嘲諷,又有着深切的悲痛,“在那顆發光的球體將所有考古隊員變成喪屍之前,沒人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就算知道,也沒人相信。”
“喪屍?發光的球?到底是什麼意思?”我不由得想起了那個午夜在賓館見到的天外隕石與刺眼白光——若是按照媽媽的說法,考古隊在瑪雅祭壇里發現了同樣的東西而變成了喪屍,那是不是意味着,這種特殊的物質,就是將人們徹底改造的源頭?
“消息很快被封鎖起來,而我和幾名生物學教授也被勒令研究那塊石頭以及那些沒了意識只憑本能攻擊人類的喪屍——這其中一個,正是你的爸爸。”她使勁閉了閉眼睛,像是為了忽略自己一瞬間的軟弱而迅速接著說道,“那幾個靠近石頭的教授也都不約而同地變成了喪屍,唯一一個進化成異能者的教授,因為不堪忍受沒日沒夜被研究而企圖逃跑,被守衛殺死了。”
我拉着媽媽的手,試圖傳遞一些力量給她,顯然這並不能有什麼幫助,至少她的臉色沒有更加難看下去。
我知道讓她再次回憶起那段過去是一種折磨,她雖然始終保持着平靜,但是她眼中的憂鬱卻幾乎要讓我慚愧地制止她繼續說下去——事實卻是,我的好奇心戰勝了愧疚,讓我屏住了呼吸等待着至關重要的下文。
“上頭最終下令將那個祭壇填埋,不允許任何人進入,而我則開始接手了喪屍的研究。那個研究被命名為‘新人類改造計劃’,意在那預言上的一天到來之前,造出一支能夠與喪屍抗衡的軍隊,”媽媽撫摸着我的頭髮,彷彿以此追憶着什麼,“我和助手從喪屍的大腦里發現了一種晶體,裏面提取的物質可以改造人的體質。我嘗試着製造出一種可以喚醒你爸爸神智的藥劑,但是那除了讓一批又一批的人變成麻木的戰鬥機器以外,沒有任何幫助,甚至於我不得不將你送到偏遠的住處,鼓勵你去別的城市求學……”
“等等,這又是為什麼?”我似乎抓住了一個關鍵,一個可能改變我命運的轉折。
她深吸了一口氣,苦笑着看向我,像是為了沒能逃開回答這個問題而困擾:“我也是之後才發現,你的血液對於那群改造活屍來說有着絕大的吸引,很有可能會使他們瘋狂——事實上,你就是那種藥劑的基因源。”
“也就是說,蕭會變成一個怪物,全是因為我媽媽製造了這種藥劑,而這種藥劑的某些成分還來自於我的身上?不、不!這不是真的……”我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的臉上摻雜了後悔與痛苦,最後卻轉化為堅定。
一瞬間,我的眼前出現了無數個場景:蕭淺淺微笑時候的樣子,蕭冷漠地抿着唇角的樣子,蕭抱着我一臉溫柔的樣子,蕭攥緊了拳頭滿臉痛苦的樣子;最後的畫面卻在她難過地傾訴着自己是個怪物與懇切地凝望着我不讓我離開之間不斷切換——我要怎麼告訴她,她的一切不幸、一切苦難的罪魁禍首,就是這個她全心全意信任和關愛的我?
我真恨不得殺了我自己,儘管這絲毫不能彌補我對她的傷害。
“你知道她是活屍對不對?你知道該怎麼把她變回來對不對?”我哀求地抓住了媽媽的手,再也沒有了之前那份教她承認我與蕭的從容自信——現在,就連我自己都不敢再奢求能夠被她原諒,能夠與她毫無芥蒂地在一起了。
“首先,你不能再和她接近了,否則,你們越是親密,你對她的影響就越大,到了一定的程度,她會徹底失去理智,淪為一隻喪屍。”她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確保我聽見並且接受了她的每一個字,“其次,我會安排她離開b市,躲開軍部的搜捕,在還原藥劑研製成功后,再將她帶回來——所以,你必須與她分手。”
“為什麼?我可以把真相告訴她,說服她暫時離開一段時間——如果她願意原諒我的話,為什麼一定要分手?”我不住地搖頭,心裏或多或少還抱着一絲希望。
“你不能保證她在知道真相後會不會發怒以至於失控,我不會讓你冒這個險;而且,逐步脫離她的生活將影響減到最低,對她對你都好,”媽媽的眼神透出一種近乎冷酷的睿智,讓我幾乎要懷疑前一刻還散發出憂鬱和傷感的那個另有其人,“身為一個母親,我也不希望自己的女兒盲目地追求不屬於自己的幸福……小安,做個乖孩子。你還年輕,以後總會遇到喜歡的人,和他結婚生子,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不要走彎路。”
我知道,這是媽媽的最後通牒,也是她沒有宣諸於口的條件——我不能拒絕,除非我不在意蕭最終變成了一隻喪屍,就像那隻喪屍王白蘇一樣,在渾渾噩噩中嗜殺無度,在清醒后痛不欲生,自我厭棄乃至一心尋死……我怎麼能忍心她這樣?
我死死地捂住了胸口,那裏彷彿破開了一個大洞,冷風呼呼地灌入,將我的心臟冰凍。我以為我會痛哭流涕,會嘶聲大叫,實際上,我只是平靜地擦掉了眼角的濕潤,輕輕地點了點頭:“媽媽,我會和她說清楚的,你放心。”
我這樣告訴她,也同樣告訴自己,儘管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抱歉媽媽,我沒有辦法像你說的那樣,和其他人在一起。
在我的心裏,只容得下她一個人;硬要剝離她的存在,只會讓我的心也跟着一併死去。
我以前總有這樣那樣的預感:終有一天,我和蕭會站在對立面,漸行漸遠。
這一天竟然真的來到了,在我猝不及防的時候,在我以為會和她攜手一生的美夢破碎的時候。
但我渴望承受這種疼痛,那是對我的懲罰,是我在註定失去她之後,能夠證明我的感情的,僅有的安慰。
千帆過盡之時,她不會再感到痛苦和悲傷,不會再嗜血和迷茫;她會比普通人更健康,她的魅力足以讓她的追求者們前赴後繼。她值得更好的伴侶,更美滿的家庭。
而經年之後,當她想起了這段過往,也不過是惆悵自己的人生中有那樣一個有緣無分的過客罷了。
或許這是,我唯一能夠為她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