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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懷疑這是自己的幻覺。

唯此驚鴻一瞥,眼底再未留下任何活物蹤影。寂夜般深入骨髓的寒徹,侵襲了每寸尚留存的神經,少陽依然狼狽不堪得傾伏在地,無力得試圖抓緊不斷遊離開去的意識。

可惜,在魂魄與身體的這場征戰中,苦苦的掙扎似乎也擊潰了維繫身體運轉的清氣,他連呼吸都透着濃重的死寂的渾濁。甚至,身體的每一下抽搐也徑直穿透至魂靈,將任何細微顫動都如實反饋,令他這樣清晰得直面又一次即將到來的死亡。

首先,魂魄要是劇痛,比百蟻噬心更令人毛骨悚然的蠶食,接着,身體開始**,到里裡外外爛透之後,強行灌注於此身的殘魂才會被一點一點排斥出身體。整個過程,總得要漫長而殘酷,才應和了那該死的天命,而唯一能叫他選擇的,也只有單一的承受。

既然如此艱辛,為何不放棄這一世?早日痛了也早日遣了這病壞之軀,便就是有渡魂苦難,至少也能得些新的生機。任由身魂變質,最後怕不是魂力消退,便是離魂時更深的險境。可他,怎麼就是……不願呢?

“你為什麼跟着我?”

有一個無月夜,他剛逃出君山與靈墟的圍剿,數次垂死仍然僥倖逃脫。在密林深處隨時都會坍圮的破廟裏,少陽抬頭這樣問再次出現的重明鳥。

自他叛出西玄,通緝令便已達修行界的各個角落。可是君山福地的那位公主卻傻傻跟了出來,孤身流浪凡世就非要找到他,問他一句為什麼。送上門的軟肋,他怎會不利用。即便後來君山公主因他而死,也絲毫沒有在他心頭泛出任何波紋——他所付出的代價,也不過惹上兩大勢力的仇恨罷了。

許是這世所有的人性都隨盈盈的離世消散得一乾二淨,才讓他毫無反抗得任由魔性侵佔自己的身軀與意志。一切事物都褪去顏色溫度,才顯得那些執着如此深刻。

“你的眼睛裏……為什麼有盈盈呢?”

凄冷寂清的夜,連微光都帶着小心翼翼。他看到斜倒的木樑上梳理羽毛的鳥兒。

那雙金色的眼在夜色中彷彿透着螢火,明燦中,有個脆弱的影子,隨着眼神的流轉微微蕩漾,絲毫不曾因為詭譎的雙瞳,而消減任何美麗。

重明鳥審視着他。殘酷又冰冷的眸光,許是因了那抹影子,竟讓人瞧出些溫柔來。

然後它叫了聲。如鳳凰般悠長清澈的啼鳴。可夜色中不覺動人,只覺凄厲刺耳。

它振翅倏地飛到少陽面前落下,急切得踱着步。

隔得如此近,重瞳里的影子便越發清晰起來。少陽定定望着,心微微動了,那影子也跟着微微一動。盈盈在霧色青茫中抬起頭,看見他,偏了偏腦袋,然後微微笑起來。比秋水還要溫柔美麗的眼睛,卻不是很久以前的沉邃——而是失去所有生命力之後冰晶般的剔透與蒼白……那是他記憶里最慘痛的畫面。

少陽陡然驚覺!幻術?不,不是,那不是幻覺的存在,而是他的記憶在它眼中的投影。

或許不同的人,在這裏看到的都是不同的景象。它的眼睛裏本沒有盈盈,因為他心中想到了,所以他看到了。可重明鳥為什麼要叫他看到盈盈?

眼前的鳥兒又是一聲鳴叫,音波直直衝進他的大腦,讓他好一陣暈眩。

然後盈盈的面情就變得極其哀傷,她微微笑着,眼睛裏卻落下了眼淚。眼淚落地的瞬間,那安撫的笑容便定格在了臉上,她就是這樣笑着,變成了一尊石像。

少陽猛地捂住嘴巴,眼前的畫面像砂石風化一樣——就算緊緊捂住嘴,濃稠的血液還是不斷從喉中湧出,他全身冰冷如鐵,痛苦得像是要把身體中所有的血液都吐完。

“你想要盈盈?”他就是在那個瞬間,忽然明白重明鳥一直跟隨他、叫他看到盈盈的用意,“你在找尋她?”

重明鳥沒了動靜。又恢復最先開始那種淡然與冷漠,顯然是他說對了。

“可是盈盈已經不在了。”

話音落地的剎那,重明鳥的翅膀猛然一掀,打在他的臉上,毫不留情將他扇倒在地。

少陽無力再坐起來,便索性維持着這姿勢,將喉中的腥血重又咽下去,緩緩鬆開手,掌心之上湧出魔火,將身上的血液焚燒乾凈。

他的視線透過凌亂的頭髮,注視那隻鳥兒。然後又聽到一聲鳴叫。

“你想要告訴我什麼?”他喃喃着,“你找到我,是為了找她。可為什麼尋盈盈呢?因為……盈盈身上的……濁氣?”

他遊離的視線就這樣有了焦距:“對啦,所以你要找到她……我的盈盈不在了,可你要找的還在西玄。”

重明鳥往前走了幾步,微微垂頸,那雙詭譎的重瞳幾乎要貼住他的臉。

他與它就這樣沉默注視了一會兒。

然後重明鳥在他身側伏□形——自這夜之後,它沒有再離開。

*

少陽尋找着時機再入西玄洞府。

流離至此,想着什麼盈盈該是喜歡的,就走過那樣多的風景。那樣執着得以這番軀殼存留在世,或許這許多年來,他也只想要一個理由,再回去,再去找到盈盈。

重明鳥留下了,於是他想着,他該回去了。

西玄雖與凡間交疊,卻實是別有洞天。除非其內有人接引,否則要尋找空間的縫隙,從另外的通道進去其中,再困難不過。

而他在那裏待了那麼多年,自然熟悉它的一切。身上雖無通過法陣的門牌,幸運的是這多年西玄持之以恆鍥而不捨得滿世界追殺他,卻怎麼也想像不到,這個魔頭還有一天會再入西玄。

“你怎麼知道世間有盈盈的存在?”有時少陽會這樣詢問蹲在他肩頭的重明鳥,“你既能循着我身上殘留的濁氣發覺到盈盈的存在,為什麼不知道她已……離世?”

重明鳥閉目無聲無息,半點沒有搭理他的意思。

“我離開她已太久了……你那樣跟着我,就不怕我再找不到她的存在?”

依然沒有響動。

這也是為少陽所訝異的一點。這樣的靈鳥,哪怕生在凡塵,都不可能不生靈智!自從重明鳥不離他身側后,便再無鬼怪妖物能近他身,小小的鳥軀中蘊藏有最純粹的靈力,骨骼清奇類鳳,而越像鳳凰就意味着它返祖的狀況越盛,生來便有可能是開智的。

可為什麼它從不曾予他任何交流?

少陽又回到了西玄之地。

整個東苑都被各種特殊的禁制與法陣所封印。僅僅是站在外圍望着,都恐被那濃郁到幾乎要暈染到衣上的濁氣所吞沒——連封印都壓不住的濁氣肆虐。

少陽定定得站了一會兒,忽然笑起來:“你看……或許我只見了盈盈一面,已經會就此萬劫不復。”

他肩上的鳥兒依然不想搭理他,只是抖擻了精神,目光如炬直直投向那座廣寒石的宮殿。

每當它專註得看着什麼時,重瞳的詭譎感便顯得更濃一些,也許,同樣的事物,它所看的,與人所看的,便不是一個模樣。

少陽現出魔身,也不在乎是否暴露行跡,無視那些禁制就舉步走進去。僅僅只是兩步,他便被迫停了下來——有把拂塵從后狠狠砸來,即便被閃過,依然直直嵌入他身前的地面,可見力道之大。

他緩緩回頭,平靜得喚了一聲:“師父。”

西玄的四府主已不復年輕美貌。

當日少陽的一掌轟碎她的功體,連靈根都一併毀了個徹底,就算為她大哥所救,也註定與仙道永絕。曾經的烏髮如今慘白,皺紋如蛛網般盤踞在臉上,連身體都有些傴僂。

“逆徒!”

帶着顫音的怒喝,嘶啞至極。她這樣的冰冷與怨恨似乎從未在記憶里出現過,可對於他來說,也什麼都不算了。

“師父,我來見見盈盈。”可昔時西玄洞府的少君還是舊日的俊逸優雅,他笑起來的模樣,毫無陰霾,就如同這多年發生的故事根本不曾存在那般。

“你、你……”

顫抖的聲音還未說完,已被他毫不猶豫打斷:“師父不會攔我的,是不是?我離開盈盈太久了,真的太久了,她還在等我呢師父。”

只是這一眼,帶着笑意的淡淡一眼,她便再不能動彈。

少陽踏進禁制。

那瞬間,為魔體所克的所有的符文都停止了運轉,再下一個瞬間,法陣齊齊轟炸開來。當年為濁氣肆虐過一次的西玄福地再次經歷了濁氣的洗禮。

重明鳥已經在第一時間飛離他的肩頭,直直衝進了殿門。

他踏着四散轟鳴的濁氣踏入舊日的廣寒石宮殿。

“盈盈,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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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神[古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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