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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湮,我知道就算沒有我插手,你也定然能安然無恙……天底下有什麼事物能真正困住你呢,即使你只餘一縷神念,即使你魂魄殘缺無法覺醒。”

“但我實在無法單純只等待得,看命運降臨。”

“不願這樣一世一世得看你終究歸於沉淪,不願眼睜睜注視那天命到頭避無可避,更不願他無知無覺享受你的賜予,卻連你名姓你來處你痛所為何都不知曉。”

“就算就此擾亂你設定的命途也罷,結束即為開始,阿湮,我不想再為你痛了。”

“你所有承擔的苦痛,明明是該叫他來代替你感受的,不是么,”

最初的重明鳥,確實是帶着鳳凰血脈的。因其雙瞳疊生,鳴聲如鳳,分承了天地至陽之力,辟邪伏魔,掃陰除妖,因而名為重明。

鴻蒙至古時代遠去,鳳族遺落於世間,唯一的血脈常年居於太易宮混沌地域,近乎阻斷了與凡塵的交戈,血脈力量也就越來越稀薄。後世的重明鳥,幾乎看不出任何的肖鳳之態,真讓她找出一隻帶着同族血統的重明鳥,哪怕微弱到幾不可見,也足夠讓她欣喜了。

雪皇出不去蓮塘,力量卻是能用得。毫不猶豫將那鳥兒脫胎換骨,提煉了它之一族的力量,下達了命令之後,就那麼靜靜注視着它遠去。

阿湮是捨不得怪她的。就算她真的將阿湮後來所有的計劃都破壞得一乾二淨,阿湮也只會無奈笑笑,然後尋求別的法子。她們降臨這世間,也不過為了給太子長琴求那一線機緣,她知道阿湮最後定然能擺脫天命束縛,阿湮一直無所不能,但她就是怨艾,讓阿湮一次又一次失敗的緣由,其實並不是天道,而是他自己的放棄。

所有的故事,哪怕不求圓滿,卻也不得善終。

阿湮自是無所謂,可她這個旁觀者疼得撕心裂肺。她的阿湮,實是九天之頂的青華上神,超脫天道,睥睨凡塵,她明明是為他而來,辱沒她最多的也恰恰是他。

雪皇真的悔了。這一悔,就悔到千萬年前還是洪涯境時的歲月。

太子長琴原是她的執着,可她如此自私得將自己的執着強加給她。

如果那一年,我不曾故意把太子長琴引入你視野,那一切會不會就不一樣?

我只知浮生里你沉寂了億萬年,恐懼我終將離去之時你會徹底厭倦這世界,卻不知道,天道之外才是最適合你的位置,哪怕你真的選擇沉睡到天荒地老。

至少那時,我的上神,依然高高在上,固若金湯。

※※※※※※

‘……你在害怕什麼?’

‘你究竟在害怕什麼呢?’

這是他第一次為夢魘所困,不得脫逃。

蒙灰深寂如黃泉谷地的夢境裏,迷霧環繞周身伸手不見五指,然後在渾渾噩噩中,聽到一個聲音在不停得重複着,詢問他。如魘魔纏身般無處可逃,避無可避。

來自記憶深處的遙遠的聲音狠狠充塞着大腦僅有的空位,化為一幕背景,嘈雜又無法辨明。

而他身體僵硬如被纏縛的石塊般,所有的思緒都無法運轉,又該怎麼回答這問題?只能被那焦躁、沉悶、絕望的情緒氛圍所環繞,意識不斷下墜,直墮入那無邊的地獄。

被一聲鳥叫穿透魂魄,陡然驚醒之時,他詫異望着整個村落陷入熊熊的烈焰、頃刻間毀於一旦。

他緩緩起身,魔火仍然自身上流竄而出,不知道自己收留的是一隻魔的凡人們在沉睡中化為灰燼,魂飛魄散,連大地都因承受不了這力量的衝擊而有龜裂的趨勢。而一切的罪魁禍首隻是斂目站在那裏,揮手止住了因意識沉浸掙扎在夢魘中而無法控制的魔火,無動於衷得回想着什麼,在轟塌木石中的模樣,就猶如地獄黃泉中綻開的罪惡之蓮。

某一個瞬間,那被眼瞼包裹的漆黑瞳眸發出一道懾人的綠光,整隻手探向前就像沒入另一個虛空——然後生生從那無形的空氣中拖出一團黑霧。

他的眼角隨即微微上翹,明明是再寡淡不過的一抹笑意,映襯着這景象,竟是無比得詭變殘酷。

“小小夢貘,竟敢窺視我內心!”

僅是五指虛扣,黑霧在他的手心拚命掙扎着,卻無論如何也沒法逃脫出去。

下一秒,他毫無預料便捏碎了那團黑霧。無數青煙般的濃光自指縫間化開,剎那便消散,然後是黑色的血水涌濺而出,淌了滿手,很快又被身體中湧出的魔火吞噬。

他如一道光那般掠出半塌的屋子,在不斷坍圮的石牆木柱而冒起的煙塵中,與一隻鳥金色的雙瞳相對視。

形態略微肖似鳳凰的鳥安靜站在一棵即將老死的槐樹上,顯然正是方才破開他夢魘的那一聲鳴叫的來源,此刻正冷冷注視着他,那眼睛明明充斥着至陽之力,卻詭譎得讓人無法直視。

只一眼,那重明鳥便展翅飛走。

※※※※※※

少陽在追兵趕到之前,離開了這個被他無意摧毀的村落。

這些年,他走過了太多地方。盈盈不曾見過的山,盈盈不曾摸過的水,盈盈一直期待看到的花草,盈盈所無法觸碰的黎明……可他在這人世間走過了太長的歲月,盈盈的影子卻始終在心頭盤踞着最重要的位置。

所有的背景都黯淡了,唯有她還鮮明得令人看一眼都恐會窒息。

這一世的由來甚至都出乎他的意料,將來會發生哪些狀況他更是無從預知。少陽說不出清楚這身體什麼時候會崩潰,也不知道等待他的會是什麼,只是時常感覺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疲累,可累極還死死拽着那些惦念不肯放開。

就像西玄的追兵始終不願放掉他一樣。

凡身成魔,可他沒有力量去淬鍊魔體,魂魄異變的腐化很快就能影響到身體,他依然隨時都得預備着變換一個宿體,於是縱然觸摸到魔的本質,也只能遊盪世間,無法前往魔域。

既然必須在世間停駐,他身上泄露的魔氣便是最顯眼的靶子。仙魂本就漠視凡塵,魔身更是侵擾到他的思想,讓他看一切凡人一切事物都冷漠殘酷滴水不泛心波。犯下凡人所謂的罪惡也不是一樁兩樁,不止西玄,想要殺死他的還有眾多修仙之人。

在這樣的追逐中,就算是活着,也活得很狼狽,很艱難。

那他為什麼還這麼難過得執着這一世呢?

——那隻重明鳥一直跟着他。

每被夢魘纏身,睜眼就能看到它立在不遠處高高得俯視着他。

一開始,他被魘魔所縛無法脫逃,總要那一聲清鳴才能借力掙脫。後來慢慢得,他熟悉了夢貘的攻擊手法,能控制自己的精神不至被困縛,對付起這類聞腥而動的妖類也遊刃有餘后,就很少能再聽到重明鳥的示警。

大多數時候,它只是在他夢回時分,曇花一現得,注視他那麼一眼。

少陽自然不會以為,正是這鳥為他帶來的災厄。相反,他知曉,它是在護衛他。重明鳥於這凡間太過於稀奇,且天生陽氣灌脈,斷不可能與陰物相苟合。魔體與殘魂融合偏離的腐臭味道已經漸漸瀰漫開,不僅是凡人想將他處之而後快,連妖類都迫不及待得想要吞噬他的魂體分一杯羹。

自這隻鳥出現的那夜,又過了近一年。它卻始終跟隨着他。

可這是為什麼呢?

當渡魂之軀終於有隱隱崩塌的跡象,他在劇痛之後勉強找回直覺,狼狽癱於地,睜眼時又見到那一隻重明鳥。

它依然靜靜望着他。

然後少陽在那詭譎的金色雙瞳中,看到一個溫柔又憂傷的影子。

那是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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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神[古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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