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第099章:
聞聽賈家被抄,史湘雲被趕出去,賈敏母女均是一怔。
林如海倒是不甚在意,他本就不大喜歡史湘雲,不僅是因黛玉,還有衛若蘭,再者也明白這是規矩,不是本家的人,且與案件無關,在查抄之時都要趕出去。
史鼐不在京城,史鼎卻在,兩座侯府遠近聞名,史湘雲被趕出榮國府,自有去處,無論如何史家都不會不管史湘雲。所以,賈敏和黛玉聽小廝說過之後,想到此節,便不再在意,只問道:“住在牟尼院的賈四姑娘怎麼樣了?”
距離賈母過壽才過去多久,賈家就出了事,也不知道惜春能否避過。
小廝想了想,道:“太太和姑娘問的是寧國府小姐?這位小姐無事。因她孝名遠播,兼如今住在庵堂為亡父誦經念佛,所以額外赦免。”
賈敏和黛玉心神一松,尤其是黛玉,不枉她費了一番心思。
林如海淡淡一笑,他沒有說是因為忠順王爺瞧在自己的面子上才沒有為難惜春,雖說有孝女之名大約能避開此劫,可遇到不講情面的,仍會將其入罪。他沒有插手寧榮二府的事情,可是別人卻會念着他是榮國府的女婿,較之別家,相對和氣了幾分。
於是,林如海對賈敏道:“一會子你就打發人去牟尼院給惜丫頭送些東西過去,將府里的事情告訴她些,免得她擔憂。”
黛玉插口道:“爹爹,此事不宜媽媽出面,不如我去一趟。”
林如海想了想,道:“也好,讓你媽在家收拾些衣裳吃食,榮國府既被查封,你外祖母她們被拘在院中,那些看守的兵士絕不會供應衣食,便是供應,也不過和牢獄之中一樣。咱們打點一下,才是正經。”
黛玉滿口稱是,賈敏亦是心中感動。
小廝靜靜聽了一會,覺得賈家比別家體面好些,若不是有林家,他們比現今的遭遇還得凄慘幾分,忽又想起一人來,道:“還有一個人也被放出去了,是老太太身邊叫鴛鴦的姑娘,按名冊拿人時,她不在其中,原來前些日子就被老太太放了籍,另置房舍地畝,只是她捨不得老太太,仍在老太太身邊服侍。這一回抄家時,老太太說她不是家裏的人,官差一查果然,將她趕出去,她哭着不肯,要留下陪老太太,被老太太呵斥了一番,方含淚離去。”
鴛鴦素對賈母忠心,今生沒有賈赦威逼,她也沒有立下不嫁的誓言,想來和上輩子隨賈母之死而自縊相比,今有賈母的恩德,她能有一個好結局。
林如海心頭默默掠過上輩子各人的命運,微微頷首。
賈敏心中一動,不知怎地,她忽然想到前些日子賈母接連不斷地送東西給他們,算算時間,鴛鴦也是那時候放出去的,莫不是賈母已經有了不祥之兆,所以如此?仔細想想,那些東西極其貴重,粗略算來,價值好幾萬兩銀子。
賈敏心中一酸,曾幾何時,嫡親的母女之間有話也不能明說,非得迂迴而行。
黛玉問道:“聽你這麼說,府里倒還平安?”
小廝想了想,道:“算不上平安,也只老太太和寡婦奶奶平安,剩下的不好說,下人不必說了,都鎖在一處,將來要發賣的,其他太太奶奶姑娘們大概要發賣的,這沾上了謀逆二字,無論如何都不能赦免。還有一件事好叫老爺太太和姑娘知道,抄家的時候,從那府里管家太太房裏抄出了好些甄家的東西,還有好幾箱子的借據,都是重利盤剝的證據!還有一件事也巧,因王家先一步抄家,比榮國府里略早些,王家又有人手,送了好幾十口箱子到榮國府,二太太收下時,還沒來得及放回庫房,官兵就到了榮國府,當場拿住,故此亦算一項罪名。不算這些收下來的犯官之物,獨二太太房裏抄出五六十萬的家私,雖未登記,然光看到的金銀一項就有三十餘萬兩白銀,聽說,整個榮國府都沒抄出什麼錢來,只有些東西。”
賈敏一聽,咬牙切齒地道:“難道她就不知道那是重罪?如此膽大包天!”語畢,她想起王夫人先已收了甄家之物,至於王家自然不會袖手旁觀,暗恨作罷。
黛玉起身奉茶與她,輕聲道:“那府里做下的重罪,何止這麼一項呢?從前我在外面與人頑,也聽過二舅母包攬訴訟的消息,害死了幾條無辜的性命,只是畏懼王家的權勢,不敢如何罷了。這幾宗罪過湊在一處,想來二舅母的刑罰最重。”
賈敏哽咽一聲,仰面道:“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他們平素無惡不作,略勸一句就覺得我心懷不軌,如今遭受了報應,我能說什麼?叫他們自己承擔罷!總不能因他們是我的親戚,就說不該治他們的罪過!”
話雖如此,可是事到眼前,總覺得心如刀割。
骨肉至親,如何能說拋開就拋開?
小廝瞅瞅幾位主子,猶豫了片刻,似有話說,林如海開口詢問,他方遲疑道:“還打聽到了一個消息,說是平安州那邊的,西寧王爺被鎖拿之時,王妃提前發動了,誰知竟生不下來,最終一屍兩命。原本按着規矩對謀逆者家人理應一張草席捲了扔到亂葬崗,但因孝敬親王和咱們家的情分,叫人預備了一副薄棺,草草安葬在平安州了。”
賈敏眼淚紛紛落下,片刻間就將手帕浸透。
她和元春並不如何親近,然當年也曾好心相勸,只是她富貴之心太盛,終究嫁到了西寧王府為妃,如今還不到三十歲,竟如同深秋的一枝花兒,凋零得奇快。
一個個心比天高,卻哪知平安是福。
倘或元春和迎春一樣嫁個尋常讀書人家,如今仍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何至於此?
林如海暗暗嘆息,道:“如今是福不是禍,總比他們再作惡幾年,罪過更重的時候好,說不定到那時竟有滅族的罪過呢!再說,還有璉兒一家,好歹他們不曾被此事牽連。”長慶帝之所以早早料理,就是不想再讓他們為非作歹,禍害百姓。
他本以為賈家未必能罪至抄家,誰知竟是謀逆,這就罪無可恕了。
沒有元春封妃的尊榮,寧國府行事依然膽大包天。
賈敏忙又問道:“榮國府里已出閣的二姑奶奶可曾被連累到了?”和元春相比,迎春與她更近,雖知宋家是厚道人家,可仍十分擔憂。
小廝答道:“不曾。聖人開恩,只拿了各府嫡系子孫,出嫁之女和旁支子弟除非參與其中,否則都沒有治罪。榮國府的二姑奶奶平安無事,宋家亦未因此而惱。倒是榮國府的大管家賴大家亦被查抄,原來許多事賴家也攙和在其中了,其中寧國府的管家賴升也是他們家的兄弟,賴尚榮常到珍大爺處,所以私下做了好些事。”
賈敏聽了,心先微微放下,卻不在意賴家之事,據她所知,賴家做了寧榮二府的管家,早已有數十萬的家業,能從何處來?還不是寧榮二府,故此並不憐憫。
林如海又細細問了小廝一些外面的消息,賞了幾兩銀子和幾盤果子給他,叫他再去繼續打聽,道:“別家暫且不理,只管先打聽榮國府的,你仔細打聽他們家還有什麼罪過,早些回來告訴我們,有你的好處。”
這小廝年紀小,出來進去並不惹眼,兼之性子十分伶俐,打聽消息的本事在林家屬於一流,所以林如海才派他出去。
聽了林如海的話,他笑嘻嘻地應了,又謝了賞,方出去。
賈敏目中含淚,道:“祖宗好容易傳下來的的基業,竟就這麼毀了。想當初,兩家何等富貴,如今都如過眼雲煙。這也罷了,罪有應得,怨得了誰?只可惜了無辜之人。”
林如海嘆了一口氣,道:“雖是無辜,卻也並不無辜。”
黛玉點頭同意,說道:“就好比爹爹常說的,生於富貴之家,本就已享受了家族供應的一切錦衣玉食,既然這些錦衣玉食是民脂民膏,那麼無論是誰都不無辜。富貴既享,焉能在獲罪之時以無辜二字來逃脫其罪?就像咱們家,此時我因父母兄弟得以生來享福,玉粒金蒓,那麼無論何事,理應一同承擔,絕不推辭。”
賈敏倒是頭一回聽到這話,出了一回神,嘆道:“你們父女兩個說的這些我如何不知?只是明白是一回事,傷心又是一回事。這人生在世,若是對世事冷眼旁觀,倒顯得無情了。”
說完,又道:“聽聽,整個榮國府的家私都比不得二太太一人!錢從何處來?不過是管家時中飽私囊,在外又行貪婪之道方得,怕是平素典當母親的東西,沒少昧下。幸好當初大哥哥離京時,因和母親並二哥哥一房不睦,拿走了好些東西,不然白便宜了他們!明明府里該由璉兒繼承的,偏因別人作踐,該他的如今都沒了。聖人查封榮國府,不曾牽連遠在外任的大哥哥一家,已經是額外開恩了”
黛玉莞爾,道:“錢是小事,只要璉哥哥有本事,什麼家業掙不回來?如今還是平安二字要緊。今日聽小廝說的話母親也該放心了,榮國府雖出事,到底沒有殃及性命,且先歇歇,明兒還有好些事情要料理呢。”
賈敏聽她一說,方覺渾身酸痛,遂去歇息,黛玉亦收拾東西,去了牟尼院一趟。
牟尼院早得了消息,難免就對惜春生出一分怠慢之心,不曾想,尚未行動,便見黛玉親至,思及林家之勢,她們倒不敢再有這份心思了。
黛玉來看惜春,便是向眾人表明惜春尚有林家庇佑。
黛玉在惜春所居的禪房中細細說明,末了道:“妹妹別怕,你且在這裏住下,我不來看妹妹時,也會托妙玉姐姐來,不會有人打擾了妹妹。”
惜春神色淡淡,除了在黛玉提起賈母時流露出一絲關切,對於寧國府發生的事情她一概無動於衷,煞是冷漠絕情,道:“從前我就沒當自己是寧國府的人,我清清白白的人,哪裏能讓他們帶累了?如今他們得了報應,正是佛祖說的因果循環,我也沒有二話。姐姐放心,我在這裏好着呢,便是長住下去不離庵堂我也願意。”
此時此刻,惜春方明白當初賈敏讓自己住到庵堂的用意,想必那時他們家就知道寧國府不好了,怕自己被牽連入罪,故有此等主意。
惜春心裏滿是感激,隨即又生出一分憂慮,她因林家而逃過一難,府里剩下的其他人是否會憎恨林家?沒有人比她更明白府里那些人的心思了,他們若是知曉自己平安無事,定會覺得如果林家提前跟他們說一聲,或者幫他們一把,他們也能逃過這一劫。
惜春此番心思果然成真,不僅湘雲,連探春也對林家生出一分不滿,且是后話不提。
這一日,林家不平靜,外面亦紛擾,京城中的氣氛十分壓抑,許多百姓大氣都不敢喘。
卻說小廝到晚間沒打探到什麼要緊消息,今日抄了好些人家,其家私登記造冊不是一時之間能完成的,故接連幾個月朝廷分外忙碌,聞得林如海之病好了八、九分,長慶帝急召進宮議事。林如海仍管着吏部,這一回許多官員獲罪,自然要他親自考評其他官員,取代空缺的職位。一時之間,所有官員都不得清閑,因西寧王爺尚未押解進京,最終定罪的旨意沒下來,小廝一直一無所得,只在外面遊盪,繼續打聽。
和別人家的膽戰心驚不同,林家接到了許多帖子,門庭熱鬧,人流如潮。無他,現在空缺的職位都要經由林如海考評方能填補,大多都是一二三品,讓人如何不為之心動?故此都往林家拜見。既登門拜見,便有許多拜禮,一件比一件貴重。
因先料理西寧王府,關於寧榮國府的旨意遲遲未下,賈母等人仍被拘於榮國府中,賈敏擔憂賈母,無心操持,黛玉做主命人一一登記造冊,換了銀錢,然後以林如海的名義買下許多軍營所需之物,打發人送到兵部,指明給京營的將士。
黛玉心思細緻,她送的這些,不是容易被貪墨的銀子,而是東西,又是極尋常極便宜的東西,旁人留着也無用。不過,也因東西太過尋常,用那些拜禮換的錢倒是買了許多,數目極大,單是林家下人忙碌好幾日才送完。
如今掌管京營的不是別個,正是俞恆。
俞恆年紀雖輕,人卻老練沉穩,兼他只聽長慶帝之命行事,不過數年,已然升至九門提督,手握京都啟閉、宮禁安危,端的位高權重。
其實因國庫有了進項,撥到京營的銀子足夠一年所用,但是銀子畢竟比不得東西,朝廷預備得也不周全,聞得林家又送了東西過來,其中有大營急需的炭和葯。彼時已經進了十一月,正是極寒冷的時候,京營中炭火不足,底下許多兵士凍得夜不安眠,也有不少兵士生了凍瘡,偏治療凍瘡的葯數目極少,所以林家送的東西立刻解了燃眉之急。
林如海如今忙於政務,賈敏為榮國府上下打點,俞恆不必思索便知是黛玉所為。
想到已經定親數年的未婚妻,聰明伶俐處時有耳聞,再想起幼時的清秀脫俗,俞恆嘴角微翹,眼裏閃過一縷柔情。
俞恆麾下早就跟了他幾年的將士笑道:“公爺的岳父大人又送東西來,咱們可有福了。”
從前國庫空虛,致使他們這些從軍的處處捉襟見肘,不僅吃穿不好,還時常缺東西,若不是林如海幾次三番地資助,怕他們根本熬不過去。尤其是冬日,沒有棉衣可穿,沒有炭火可燒的日子現在提起來都叫人害怕。
俞恆笑道:“既知道東西送來,還不打發人去取。”
眾人一鬨而散,如往年一樣,仍是棉衣、木炭和凍瘡葯幾樣,皆是冬日得用的,其中棉衣數量少些,乃因今年朝廷送來了一批棉衣,他們不缺,也便沒有領棉衣,留給沒有棉衣的兵士。取完分發的東西,他們過來對俞恆道:“公爺什麼時候成親?咱們定都過去好好熱鬧一番,等迎親的時候公爺可別忘了咱們,咱們都過去,場面恢弘,那才體面。”
俞恆素知他們嬉皮笑臉詼諧慣了的,輕笑一聲,笑罵道:“急什麼?你們想陪我去迎親,也得等着。”不管怎麼說,黛玉明年二月才及笄。依林如海溺愛女兒的情況,說不定還會再留黛玉兩年,畢竟未出閣時在家嬌養,出嫁后便沒有這份自在了。
眾人笑道:“我們並不是為自己急,是為公爺。公爺今年二十多歲了,若是別人,兒女都有好幾個了。林姑娘明年及笄,公爺回去快催老夫人替公爺請期才是。”
俞恆心裏也盼着早日成婚,這日去宮裏辦事,順道給老太太請安時,提起此事。
這一年多來,俞恆忙得連休沐的日子都沒有,更別提在家裏住了,每回給老夫人請安都是來去匆匆,老夫人知他身負要事,心裏十分體諒,見他如此,不覺一笑,道:“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賈家的事情尚未了結,如何能提?這麼些年都等了,也不在乎眼前的一時半會。我早就有了主意,你只管等着成婚罷。”
俞恆臉上微微一熱,道:“孫兒明白,不過是底下將士的玩笑。”
俞老太太聞言,不覺莞爾。
如果不是賈家出了事,此時她預備的那些聘禮聘金早就送到了林家,也請官媒請期了,過大禮、請期、成親,用一年的功夫來行這些禮,既不顯得倉促,也不顯得緩慢,誰知賈家偏出了事,眼下若提,倒有些不好,容易惹人嚼舌。
想罷,俞老太太對俞恆道:“昨兒林家送了好些東西過來,其中有幾樣補品和吃食,你回營的時候帶一些,自己吃不完,分下面一些,也是你的好處。”
俞恆忙道:“留給祖母吃罷,祖母好生靜養才是,別為我費心。”
俞老太太倚着靠枕,叫他到床前,伸手拍了他一下,道:“你是我孫子,我不為你費心為誰費心?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家補品多得庫房裏都堆不下,你兩個叔叔見天兒地往這裏送。我一個老婆子,縱是大肚子彌勒也吃不完。”
她說話的時候,眼裏流露出一絲諷刺,別看她年紀大了,可心裏並不糊塗,兩個兒子打的是什麼主意,她明白得很,不就是怕自己死嗎?
俞恆目光微微一沉,自然也想到了兩個叔叔的舉動。當初他們天天請太醫來給祖母診脈,他見祖母每回診脈都得換衣裳,多則一天三四遭,怕祖母勞累着了,發了一頓火才制止兩個叔叔的行為,改為請不當值的太醫在家中坐鎮,若是老夫人覺得身上不好再來診視。
其實調理這麼些年,俞老太太雖覺得自己因年老而精力不濟,可神氣卻好了些,又聽從林如海的建議,時常在花園子裏走動走動,活動筋骨,氣血倒比先前足了,不似前兩年瞧着就是一副命不久長的模樣。
俞老太太對兩個兒子有些心寒,但她卻不願孫子與他們不和,畢竟都是一家人,將來自己去了,只剩孫子一人,沒有人扶持自己不放心,因此見到俞恆這般神色,立刻岔開,誇讚起黛玉來,道:“昨兒送的東西里有一件大氅,我瞧着是玉兒親手做的,我在家不出門,竟是穿不着,白放着可惜了,你拿去穿罷。”
俞恆眼睛一亮,神情愉悅,笑着答應了。
俞老太太命人將大氅拿過來,紫貂為里,石青為面,上面是刻絲圖案,一共八團,男女皆宜。刻絲圖案本就織進經緯之中,自然不是出自黛玉,但是裏面的針腳綿密細巧,邊緣密密地滾着玄色狐狸皮風毛,卻顯然是黛玉的手筆。
俞恆將其披在身上,更顯得英武俊挺。
俞老太太端詳了好一會,笑道:“這大氅還是你穿着好看。我倒盼着你早些成婚了,身邊有個知冷知熱的媳婦,比什麼都強。”
俞恆道:“等賈家的事情了結再說罷。”
俞老太太何嘗不知?她自己也是這樣打算,瞧長慶帝的意思,怕是要等到年底了。
處理這些犯官時,長慶帝分了輕重緩急,率先處理的是西寧王府,然後是其黨從,其中包括王家和寧國府,接着是那些被抄沒的官宦之家,榮國府和薛家算是罪過最輕的,前者多為寧國府牽連,后又有其罪,後者則是因為薛姨媽和王夫人滿心都是金玉良緣,所以薛姨媽送了一筆十萬兩的銀子給元春,別的倒沒攙和,也不知謀逆,故而最後處理。
如今王家和寧國府的事才塵埃落定,正在處理黨從的官宦之家。
因主審官極是嚴苛,查得極嚴,不知怎地牽扯到史鼐和史鼎了,是其中一個官宦開口說明的,賈家的事情還沒完,史家也跟着出事了,果然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不過牽連到史家的一些罪過不重,卻也不輕,七八日查下來,長慶帝即批史鼐和史鼎革職,各自罰銀二十萬兩,了卻罪名,家眷下人都沒事。史鼐仍在外任,甚至沒有調取進京就直接派人去處置了。
赫赫揚揚的史家就這麼敗落了。
自此,當年曾經名震天下的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煙消雲散。
史鼎夫人本就不喜史湘雲,如今上繳了罰銀,家裏所剩無幾,越發覺得史湘雲的命不好,賈家出事後她被趕出來回到自己家才多久,自己家就出事了?可巧史鼎要回金陵,那裏還有一些基業,好好經營,未必沒有起複的一日。於是,史鼎夫人借口史湘雲年紀大了,須得等衛若蘭回京完婚,便將她和她父母留下來的梯己嫁妝一併送到葉停家。
史鼎不大理會內宅之事,原本不同意把史湘雲送到葉家,但是聞得夫人說法,想到史湘雲確實到了成婚的年紀,思忖再三,方允了。
史鼎夫人倒是想把史湘雲送到賈家了事,誰不知道史湘雲和賈家最親密?偏生賈家仍封着,不得其門而入,而林家比他們家更遠了一層,史湘雲嫡親的舅舅尚在,沒有將她托給林家的道理,因此只有葉停一家名正言順。
葉停是史湘雲的親舅舅,親舅舅總不能不管外甥女罷?
史鼎夫人親自送史湘雲過去,意欲親自把史湘雲所有的梯己嫁妝單子交給葉停的夫人小王氏,自己一家儘快上路,誰承想小王氏得知來意以後,一口拒絕。
小王氏素知湘雲的一些事,不願意她住到自己家,連累自己兒孫媳婦的名聲,遂冷笑道對史鼎夫人道:“史大姑娘的兩個親叔叔尚在,哪裏有做舅舅舅媽做主的道理?就是到外面拉一個過路的人來問問,也沒有說你們是對的!不管怎麼說,府上兩位老爺是史大姑娘的親叔叔,不管是按律例,還是按人倫,都該你們管她!你們既要回金陵,帶她一起回去又何妨?橫豎衛公子不在京城,等他什麼時候回京,你們什麼時候再送史大姑娘回京發嫁便是。”
近來發生了許多事,簡直讓人目不暇接,史湘雲從賈家被趕出來,又被史家送出去,心裏早已百感交集,痛苦不堪,聞得葉家也不願收留自己,不由得低頭落淚。她自小到大,心胸闊朗,萬事隨心,從不在外人跟前掉淚,可是到眼前的地步,她卻是着實忍不住了。
史鼎夫人被小王氏說得無言以對,半日方陪笑道:“實在不是我們不想帶她回去,只是我們家現在只剩幾個主子,下人走的走,散的散,身邊也沒有貼心人服侍,恐雲丫頭一路上跟着我們吃苦受罪,從我們這裏破落門戶出嫁也顯得不好看,方托府上憐憫一二。雲丫頭畢竟是府上嫡親的外甥女,打斷骨頭連着筋,她嫁得體面,也是府上的好處不是?”
小王氏冷冷地看着她,搖頭不允。
史湘雲胸臆之間滿是怒意,正欲開口,卻被史鼎夫人打斷,道:“太太總要問問葉大人的意思不是?葉大人從前極疼雲丫頭,知道我們家的遭遇,想必很願意收留雲丫頭。”
小王氏嘴角一撇,似笑非笑地道:“莫不是拿我們老爺來彈壓我?”
史鼎原來的品級遠在葉停之上,史鼎夫人亦然,她素來頤指氣使慣了,能讓她低頭的人除了諸公主郡主王妃國君太君外,也就賈敏、蘇太太等寥寥幾個人,見小王氏油鹽不進,不覺也惱了,幸而她想到自家已經敗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只得忍住氣,道:“並不敢拿葉大人彈壓太太,只想葉大人終究是一家之主。”
小王氏哼了一聲,道:“就算如此,沒有我的同意,誰敢收拾房舍?史太太且回去罷,與其在這裏與我糾纏不休,倒不如回去設法安置史大姑娘。”
史鼎夫人看了史湘雲一眼,拂袖離去。
回到家中,史鼎夫人不好對史湘雲撒氣,便指桑罵槐對着史鼎說了一通,史鼎見史湘雲雙目含淚,煞是可憐,揮手打發她下去歇息,方頭痛地對夫人道:“罷了,他們既不願收留雲丫頭,咱們還能強逼不成?”
史鼎夫人賭氣道:“橫豎咱們回去不能帶雲丫頭,你想法兒罷!”
史鼎嘆了一口氣,他雖然和長兄不如次兄親,但是人死為大,史湘雲到底是他唯一的骨肉,他本就不贊同夫人的主意,然而如今見夫人惱怒如斯,不覺對湘雲生了三分不喜。若不是湘雲這幾年弄出那麼些事,樁樁件件都令人心冷,次兄夫婦何以不管她?現今連親舅舅親舅媽都不願意收留她,可見也是不喜她的為人。
沉吟片刻,史鼎道:“咱們家若要回南,也不是一時半會的事情,先打發幾家下人回金陵打掃修繕宅子,咱們在京城裏再留幾個月,晚些回去,等咱們走的時候,大約賈家的判決也該下來了。不說別人,姑母定會被赦免,到時候送她去姑母身邊罷。”
史鼎夫人想了想,覺得有理。
卻說史湘雲回到房間,回思今日的遭遇,不由得大放悲聲。
她身邊的翠縷本就是賈母給她的丫頭,是家生女兒,沒有身契,只有奴籍,仍在賈家,賈家出事時,她沒能出來,剩下的幾個丫頭都不貼心,兼史家出事,人心惶惶,又知史鼎夫人不喜她,竟也不上前安慰,由着她哭泣不止。
哭了半日,史湘雲紅腫着眼睛,望着鏡中狼狽的自己,越發思念在賈母身邊的好處,不知道賈家的事情如何了結,賈母幾時能再接自己回去。
直到冬底,關於處置榮國府的旨意才下來。
林家的小廝打探到消息,立刻去稟報賈敏和黛玉。
林如海此時還在上朝,就算已經知道了消息,也不能立刻趕回家來。
為了賈家,賈敏這些日子十分操勞,眼圈兒都黑了好些,以脂粉遮掩,聞說榮國府的處置下來了,忙道:“快說。”
小廝道:“相比寧國府而言,榮國府的罪狀輕些,不過比史家重了許多。家私悉數抄沒充公,除老太太和寡婦奶奶外,余者不管男女皆入官奴,與下人們一併發賣。不過,二老爺和二太太都不輕,二老爺判了流放十五年,二太太是明年秋後問斬,暫且收押在刑部,在斬首之前,每月枷號示眾十日,任人唾棄。皆因二太太的罪過太重,其中出了好幾條人命,包攬訴訟時也曾用過二老爺的帖子顛倒黑白,有失公道,所以二老爺也有罪。”
當初寧國府最後判了嫡系子孫十五歲以上男丁斬立決,十五歲以下男丁和女眷們全部都是流放三千里,下人一概登記造冊,作價發賣。
賈敏再恨寧國府,少不得也打點一番。
自從賈家出事,真真是牆倒眾人推,富貴的時候人人奉承,落魄的時候人人疏離,竟沒有一個故人對寧國府伸手相助,其心冷漠,可見一斑。只有賈敏派人打點了獄中,叫賈珍父子臨死前清靜些,又悄悄送了發配的尤氏婆媳等人一筆銀子,也打點了押送的官差。
惜春對寧國府雖然絕情,人也沒離開牟尼院,可是私下卻打發丫頭送了二百兩銀子給尤氏和賈蓉之妻,這是她當初離開榮國府身上所有的積蓄。
聞得賈政的判決,賈敏面色慘白,隨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未曾傷及性命,已然大善。你這個舅舅做事酸腐,就算因和你大舅舅的緣故人品上有點兒瑕疵,可壞事正經沒沾過,偏生沒有娶一門賢妻,反被帶累。”
小廝聽到賈敏這番話,低頭看地,假作不曾入耳。
黛玉忙開口問道:“外面可說無罪的老太太和寡婦奶奶何時放出來?”
賈敏立刻盯着小廝,只聽他說道:“旨意今兒才下來,明兒才官賣那些主子下人,想來官賣完了,官差撤離榮國府,老太太和寡婦奶奶便能放出了。”
賈敏聽了,連忙打發人去守着。
榮國府一干人等官賣的時候,別人都知是林如海的岳家,雖然想買人,卻都謙讓林家先買,所以林如海做主,賈敏打發人只買下了賈蘭、寶玉、探春、賈環和周趙兩位姨娘,並被牽連的幾門嫡系子孫,都是賈敏幾個叔叔家的,還有賈母的幾個丫頭僕從。
至於薛家也是抄沒家私,主子下人一起發賣,被得到消息趕回來的薛蝌接走了。
又有長慶帝恩旨,府邸應由一等將軍賈赦承繼,不屬賈政一房,故不入官,賜還於功績卓著的賈璉,敕造匾額已摘,改為賈宅。所以,被賈敏買下來的這些人重新回到了榮國府原來的住所,只是裏面除了賈母和李紈的居所,都已空蕩蕩的一無所有。
賈敏帶着衣物吃食抵達的時候,賈母正與眾人抱頭痛哭,李紈亦摟着賈蘭不放。他們分別數月,個個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瞧着十分可憐。
見到賈敏,眾人自是感激,再三道謝。
賈敏悵然道:“雖然已經贖了你們出來,也不必你們做小伏低地伺候別人,只是官奴的身份怕是消不了,以後的日子總得你們自己有所打算。”不管誰買下了他們,他們永遠都會是官奴的身份,除非有朝一日能得到特赦。
李紈想起自己多年來督促賈蘭讀書,只求他有朝一日金榜題名,不枉自己苦苦守了這麼些年,誰知如今都成虛妄,聞聽賈敏此語,頓時淚流滿面。
幾個月不見,賈母頭髮白了好些,神情蒼老,她摟着寶玉對賈敏道:“這幾個月全靠你給他們張羅,做到你這樣已經是仁至義盡了,除了你和二丫頭,別人家誰幫襯過?剩下的事兒除非別人倚仗權勢欺負了他們,否則你別管了,他們都有手有腳,哪能養不活自己?聖上恩德,我的梯己賜還了不少,雖然抄了家,但是這麼幾個人嚼用也少,很夠過日子了。”
除了寶玉渾渾噩噩,余者面上都流露出一絲不以為然的神色來,顯然不贊同賈母的話。他們落到這樣的境況,正該賈敏幫忙的時候,怎能說不讓她出手?
賈敏見狀,只覺得心冷。她之所以事事關心,為的不過是賈母,不願賈母在晚年的時候面對家破人亡,哪裏是為他們?自己終究是出閣的姑太太,難道還要對他們管吃管喝管一輩子的前程他們才滿意不成?如今自己做到這樣的地步,他們覺得不夠,未免太不知足了。
她只救賈母並寶玉賈蘭等人,別人也挑不出錯,不過是怕外人生事,有損林如海的清名,兼自己的一雙兒女還未嫁娶,才將那些本就不甚親近的嫡系子孫都買了下來。
賈母嘆了一口氣,對賈敏道:“你送了這些東西,再者我也有錢,還剩幾家下人服侍,日後衣食不愁,你不用過來了,等到春天玉兒就及笄了,你好生操持她的嫁妝罷。”
她不想賈敏再因為那些人和自己家離心,遠香近臭,倒不如叫她少來,免得被煩擾。將來自己不在了,賈赦必定不管寶玉,還是要靠賈敏這位姑媽照應,並不是說要讓賈敏把寶玉當親兒子照料,只想寶玉遇到難事,賈敏能出手幫一把。
賈母粗略估算了一下,發還給自己的梯己財物還有約莫兩三萬兩,留在鴛鴦那裏的也有三萬,這幾個月鴛鴦為自己着實費心。等自己死了,分給賈環探春和鴛鴦一些嫁娶之資,餘下的都給寶玉。尤其是放在鴛鴦處的那些,自己不叫別人知道,死之前都留給寶玉。有了這些錢,等到寶玉和寶釵成了親,以寶釵的精明,雖沒有了榮華富貴,但也不至於流落街頭。
思量已定,賈母給那些老妯娌家每家二百兩銀子,打發他們另尋出路,眼前就只剩李紈母子、寶玉、探春和賈環,並周趙姨娘和幾個下人,余者再無他人。
賈母本就是有魄力的精明人,很快就將家裏整治得井井有條。
府中不過幾十個人,兼府邸是賜還賈璉的,賈母命人在外面買了幾處不大的宅子,暫且慢慢收拾着,等自己死了好給寶玉等人居住,如若不然,他們定會被賈赦趕出去。然後,又命人將府中各處都鎖了,只收拾自己的上院出來,自己帶着寶玉住在上房,探春住在西廂,趙姨娘和賈環住在後院,李紈帶着賈蘭住在東跨院,西跨院留着給寶玉娶親之用。
因王夫人判了秋後問斬,也就是明年秋後,恐寶玉守孝,耽擱三年,賈母便做主打發人去薛家問明薛姨媽的意思,趕在二月將二人的婚事辦了。
聞得此消息,林如海不覺嘆息,金玉良緣終成,不過那位夏家小姐倒是不用嫁給薛蟠,然後鬧得天翻地覆了。聽說夏家小姐嫁了一位往宮裏供應蔬菜瓜果的皇商,因那人家門風清白,沒有姬妾在前,夏金桂性子雖妒,卻不似在薛家那樣鬧事,日子過得甚是自在。
和定親的熱鬧相比,成親時顯得十分冷清,來人並不多,除了賈敏停留的時間長些,史鼎夫人亦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離去的時候把史湘雲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