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第088章:
除了榮國府的依依不捨,元春的遠行在京城裏激不起半點浪花,很快就平息下去了,沒人忌憚沒有聲威的賈家,也沒有人去注意元春這樣一位繼王妃。
在已經遠離京城的林如海看來,沒有皇妃之尊,對於元春而言,未必不是福氣。
四王八公雖然餘威尚在,卻大半與拔了牙的老虎等同,朝中內外不少官員能達到這般地步,心機手段都有,對此可謂是一目了然。長慶帝不像前世繼位的九皇子那般天威外露,但在他循序漸進的手段下,朝中各處緊要職位多被心腹取代,縱未取代,亦已握實權。
西寧王爺這次啟程去平安州,實不知平安州已悄然更替了幾位出身寒微、來歷不顯、心機極深、職位不高卻管事極多極雜的官員,正伺機而動,爭取數年內取代西寧王爺掌管平安州。便是沒有那份本事攪動平安州的風雲變幻,也能時刻留意着平安州的動向,免得有朝一日,平安州異動,自己在長安城中卻一無所知。
聽長慶帝說明緣故,俞皇后立即賞了一些應節的節禮給賈母和竇夫人。俞皇后意在竇夫人,但是賈母身為長者,方沾了大房的光,得到賞賜。
俞皇后對賈璉一房亦是相當的滿意,若說林家有一處不好,便是沒有修得一門好親戚,尤其是榮國府這般親密卻行事糊塗的岳家。好在榮國府出了賈璉這樣一個人才,藉由祖蔭,深受長慶帝重用,雖然太子不會拉攏他,但是有林家,榮國府絕不會投向別的皇子門下。
長慶帝如此順利地安插心腹進入平安州,正是多虧了賈璉。
平安州有當年榮國公和賈代善的舊部,大多還記着榮國府的香火情分,雖然賈赦十分不爭氣,很久就不大來往,恐招惹上面忌諱,但賈璉實在是出挑極了,人又機靈,他想安排人去平安州,自然是容易得很,長慶帝的這些心腹,正是藉由賈璉之手進去的。
賈璉剛剛出仕,並未經歷朝堂風雲,沒有這份心機眼力,全是林如海提點。
他算是林如海看着長大的,和上輩子的賈璉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林如海自然不願他落得抄家入獄斬首之下場,故而如此。
所以,賈璉抵達目的地后,很平靜地接受了自己所管縣城的氣候和貧瘠。
陳嬌嬌夫唱婦隨,毫無怨言,反倒是賈赦在京城中尊榮富貴了大半輩子,面對狹小的縣衙和粗糙的飲食,面上明顯露出嫌棄之色。不過,看在兩個孫子的面上,他嘟囔幾句,無奈地自認倒霉,決心花自己的錢購置華美房舍居住。
賈璉連忙阻止。開玩笑,他好不容易有了如今的前程,正要一心一意地治理公務,並為百姓謀福,決不能鋪張浪費,怎能讓賈赦破壞了這樣的好局面?他若是錦衣玉食,處處奢靡,豈不是明白地告訴世人百姓吃苦,自己享受了?即使自己並沒有貪污受賄。因此,好說歹說,才讓賈赦收回前言,並按賈璉的提醒,送了平安信入京。
這一切,賈母半點不知。
賈母只當長慶帝繼位后,不曾撇開榮國府這樣的功臣,也不會出現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情況,所以才對他們有賞賜,雖然王夫人未得不免有些美中不足,但賈母覺得這樣更好壓制王夫人,好叫她沒有能力和自己爭鋒,做主寶玉的事情,因此便沒放在心上。
獨聞得賈璉平安,賈敏隱約猜測到一些,放下心來,不久,卻被眼前之事所困擾。
在她的面前,正擺放着林家門下當鋪里送來的奇珍異寶。有寶石盆景,也有水晶如意,還有字畫書籍,瓷器古玩,尤其是其中的白玉八駿馬,精雕細刻,極是神駿,赫然是她年幼時賈代善給她的玩物,有一匹玉馬的馬尾缺了一塊,乃是她當時淘氣所致。
撫摸着玉馬,賈敏臉上流露出一絲傷感。
這些,曾經都是榮國府的東西,現在,卻在她這裏,因為何故,可想而知。
黛玉從劉清泉家赴宴回來,臉色紅撲撲地進屋,見到地上琳琅滿目,多是罕見之物,不由得驚異道:“明兒大哥哥成親,自有嫂嫂的嫁妝送過來鋪設在新房中,媽弄這些東西出來做什麼?我瞧着大半都是舊的。”
說著,黛玉隨手拿起了賈敏跟前殘缺的玉馬。
林睿成親的日子定在十月,距今不過月余,林如海雖不在家,事務卻十分繁雜,外忙應酬,內置新房,一應所需之物皆需採買,整個林家忙到了十二分,尤其是賈敏更不得閑,因此黛玉見到這些東西,第一個想法便是給林睿收拾新房用的。
聞得黛玉詢問,賈敏眼中溢出一點淚光,輕嘆道:“這哪裏是咱們家的東西?你細看看,你跟着我進了庫房好幾次,何曾見過這些?”
黛玉聞言,端詳片刻,果然皆未見過,詫異道:“不是咱們的?難道是採買的?可是,既雲採買,如何偏買這些歷經歲月又似為人用過的東西?書籍字畫古玩瓷器倒罷了,我瞧着珠寶晶瑩,黃金燦爛,倒是這些俗物佔據了半壁江山。”
這匹馬玉質雖好,雕工亦佳,像是有些年頭了,且有些破損,寓意不好。
黛玉又看了其他的東西,雖說少見,卻非獨一無二,一時之間,自己家壓根用不着。
賈敏拿回玉馬,撫摸了好一會,方道:“當年追隨太祖行軍打仗,推翻前朝時,寧榮二公所得甚多,傳下百年基業,堪稱豪富,不然,就憑這二十年來榮國府出的多進的少,豈能依然錦衣玉食無所顧忌?可是,終究是露出敗象了,祖宗傳下來的東西,竟然折變了銀兩,供其揮霍。怪不得你父親常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果然應了這句話。”
黛玉大吃一驚,竟然是榮國府的東西?榮國府赫赫揚揚,誰不說一聲富貴?每年賈母單給她的東西都價值千金,現在,已經到了典賣東西過活的地步了嗎?
黛玉疑惑地問道:“既是外祖母府上折變的東西,如何卻在母親這裏?”
賈敏苦笑道:“我原不知道。咱們家在京城裏頗有幾家鋪子,既有書肆,也有當鋪,原說給你做陪嫁的,能得些好字畫古玩。有一回我說管事的來回話,說得了幾件好瓷器,拿來我一看,登時認了出來,便命人將這些死當的東西都送了過來。”
黛玉瞭然於心,不過,怎麼那麼巧就到了林家門下的當鋪里?而不是薛家的?誰不知王夫人和嫡親的妹子薛姨媽極親密,有意湊成金玉良緣。
有林如海和賈敏親自教導,黛玉再也不是那個不知當票子、當鋪是何物的小女子。
他們家門下當鋪得的東西,活當還罷了,但凡是死當,若有落魄之家典當祖上的字畫書籍等物,多入黛玉囊中,故此對當鋪十分熟悉。
只是,榮國府竟落魄到了靠典當度日的地步?想到賈母每每送來之物,黛玉難以置信。
聽黛玉問出自己的疑問,賈敏嘆道:“榮國府以十里紅妝嫁了元春,你大舅母又要了迎春的嫁妝,所需花費,不下十數萬兩,自從你大舅舅拿走三萬兩黃金,府里哪有那麼多現錢?薛家固然豪富,可幾年下來,生意漸漸消耗,已非往日,如何吃得下這許多東西?你大舅母和薛家又無交情,自然典當的時候不會去薛家的鋪子。”
黛玉點了點頭,深以為然。
她雖不曾再去榮國府,與薛寶釵也不熟,可是常見迎春,自然知曉薛家的一些情況。
黛玉忽然道:“外祖母難道竟一點兒不知?常聽媽媽說,外祖母雖偏心二舅舅過甚,也是見識過風浪的人物,對媽媽和我們都是極好的,我心裏也記着,子孫如此,難道一點兒都不管?但凡管教幾句,也不致於此。”
一家之主固然名正言順,可是百善孝為先,身為榮國府的老太君,賈母的品級又高,見識也博,有心管教的話,絕對不會弄到典當東西籌措銀錢的地步。
林如海常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這話,可不是虛妄。
賈敏卻道:“皆因這心偏了,行事也就不周全了,難以服眾。我何嘗不知道你外祖母對我們的好處?不管外面如何說榮國府的不是,如何說你外祖母偏心,可到底是我的親娘,我怎能遠着她老人家?我如今遠着的是榮國府,而不是你鏈二哥哥一家和你外祖母。我也勸過你外祖母,可惜你外祖母性子左,總認為寶玉有天大的造化,只一味享樂,不管府中雜事。你外祖母到底是年紀大了,縱然歷經風雨,卻晚年耽於享樂,哪怕外面洪水滔天。”
賈敏暗自苦笑,身為人、妻、人母,她理當先管林家,但是身為人女,終究不忍親娘落得凄慘下場。可惜,她縱有心,卻難扭轉賈母之性。
賈母活到如今年將八十,只因偏心二字,蒙蔽了眼目心神。
話到此處,賈敏拉着黛玉的手,細細地教導道:“你已經定了親事,將來是當家主母,有些事有些話我不瞞你,你須得記住,賢妻良母方能教導子孫萬代,雖然人生偏心,五指各有長短,可是偏心要有分寸,萬萬不能誤了祖宗基業。”
黛玉斂容稱是,隨即臉色微微一紅。
想到俞恆,她心裏油然生出一絲甜蜜,只盼着能效仿父母,不叫此生有憾。
賈敏道:“到了你外祖母府上這樣的地步,你要明白怎樣才能力挽狂瀾,或是勤儉節約,或是教導子孫,而不是沉溺於祖宗留下的榮光,一味講究排場,不肯面對現實。世上沒有長長久久的富貴,時時刻刻記住防患於未然,才是作為當家主母的本事。”
黛玉笑道:“媽媽放心,我都明白呢!”
賈敏心底卻閃過一絲苦澀,明白容易,可想要做到,何其艱難!人這一輩子,隨着年紀漸長,增長的不僅僅是智慧、見識,還有因為年邁而糊塗的心思。
黛玉鑒貌辨色,倒也明白賈敏心中所想,說實話,她對賈母沒什麼惡感,畢竟是嫡親的外祖母。可是聽聞賈母的行事,說她糊塗罷,她也精明得很,不然沒有今日寶塔尖兒的身份地位,餘威猶在,替寶玉的打算更是非常周到,遠在王夫人之上,說她精明罷,偏在大舅舅家和二舅舅家的正事上不分長幼,亂了家風,不肯接受賈璉勝過寶玉的事實。
如果,如果賈母明白賈璉才是一家子的希望,縱然不全力扶持大房,也該對他們一視同仁,管束好二房,榮國府必然不會有日暮西山之勢。
黛玉看得很明白,賈赦一房和賈政一房早已形同陌路,賈赦一房的遠離京城,未嘗不是避禍之舉。她通曉世故,沒少聽說榮國府的所作所為,頗有幾件罪大惡極之事,將來必定殃及滿門,想必爹爹也想到了這一點,才勸賈璉外放。
黛玉暗自警醒,從賈敏話中得知賈母中年時候何等精明果斷,如今卻糊塗至此,難道是因為上了年紀,就恣意妄為了?自己可不能如此,要時時刻刻告誡自己。
賈敏聽了她的想法,頓時笑得前仰後合。
半日,賈敏方止住笑聲,咳嗽了兩聲方道:“我原想以此教導你知道榮國府就是前車之鑒,不曾想,你倒想得長遠。”
黛玉不覺臉紅耳赤,頓足道:“媽,你再說,我就惱了!原是你說的,又怪我。”
賈敏忙安撫於她,道:“好,我不說了,你記在心裏就是。你說的這些,正是我將來也要教導你的。人常說,高處不勝寒,咱們雖沒抵達最高處,可是看你外祖母作為賈家年紀最高身份最長的老太君,難免事事順着自己的心意來,不在意其中的厲害,咱們就要引以為鑒。”
也許,這就是賈敏的心態一直沒有變化的原因?黛玉有些促狹地想。
她在外面見的人多了,家裏又經常送禮收禮,所以她知道諸位王妃誥命夫人的年紀生日,竟是賈敏最顯得年輕,看起來只有三十來歲年紀。
母女倆親親熱熱地說了些梯己話,除了賈敏教導黛玉,還有黛玉在外面的所見所聞,以及又認識了什麼姊妹,做了什麼詩詞,她看了一眼地上的東西,乃道:“這些東西都留下么?我瞧着除了些字畫書籍,別的也沒什麼值得收藏。”
黛玉酷愛字畫書籍等物勝過珠寶玩器,賈敏早就知道,並未因她這話而惱,只笑道:“都是先人之物,不管值不值得,且先留着罷,也算是給我留個念想兒。況且,咱們家這麼些年的進項越來越多,也不難於此。”
說著,又道:“你看中了什麼,且先挑兩件,剩下的給你兄弟。”
黛玉聽了,好笑道:“女兒竟似為了東西來的!”
話雖如此,可是她確實極愛收藏字畫,且愛書成痴,當即不客氣地挑走了其中的這些,摩挲半晌,仔細地放在自己的書房裏,又將畫換掉自己房中原先的,好時時觀摩。
林智放學回來,給賈敏請過安,便去找黛玉,廳中卻不見黛玉蹤影,聽說在書房,忙移了腳步,擺手叫丫鬟噤聲,只見黛玉身上穿着半新不舊的家常衣裳,鬆鬆地挽着家常髻,正伏案寫字,靜謐如畫,不禁湊過去問道:“姐姐在寫什麼?仔細低得脖子疼。”
乍然聽他開口,黛玉心神一顫,筆下一頓,登時污了紙張,忍不住埋怨道:“你無聲無息地過來做什麼?也不叫人通報,倒唬了我一跳!”
林智笑嘻嘻地連忙告罪,又問先前的問題。
黛玉換了一張紙,以鎮紙壓住,沒好氣地道:“還能幹什麼?正在抄書呢。今兒得了一部書,竟是沒見過的,對你們在外面上學的也有好處,故此抄下來,送你和哥哥每人一部,改日再送蘇姐姐一部,也好見識些。”
天下之大,果然有許多她不曾見過的書。
黛玉自覺藏書甚眾,幾達萬卷,在諸位大家閨秀中名列第一,然而此時此刻她才明白,她收藏的書,在天下書籍中只佔據冰山一角罷了。
這些在榮國府當真是暴殄天物了,竟然毫不可惜地折變出去。
黛玉搖頭嘆息,她恨不得家中金銀盡換書籍,他們倒好,竟顛倒了過來。
她想起父母提起過,曾經爹爹在落魄的朱家買了許多字畫書籍古物,也是因落魄所致,悉數變賣成錢,如今榮國府竟也步了朱家的後塵。
林智聽了,連忙拿在手裏細看,果然不曾見過,遂細細讀了下去,暗暗叫絕,不禁道:“好姐姐,抄完了先送我一部,給哥哥的晚些無妨,哥哥已經做官了,我正在讀書呢!蘇姐姐又有了孩子,也不忙着先看書。”
黛玉伸手戳了他額頭一下,笑應了。
其實不用林智開口,她也打算先送給林智,畢竟家裏只他一人還在上學,比林睿用的時候多,而林睿已當了差,雖有用處,卻不及林智。
林智頓時喜得合不攏嘴,忽然,他說道:“到底是我的姐姐,有了好東西從不昧下。外面的人大多敝帚自珍,真正的孤本好書都不曾流傳開來,恨不得只有自己擁有,可憐天下貧寒學子,本就難買書籍,更無法見識真正的好書,如此,其智如何能開?其見識如何能博?”
黛玉心中一動,奇道:“竟有這等事?”
林智點點頭,嘆息一聲,想起自己在自家書肆中新交到的朋友柳玉荷,說給黛玉道:“他比我大兩歲,學問卻不如我,不過因為我自小由父母兄姐陶冶教育,天生就有先生書籍,不必費心外物,所以如此。他家一貧如洗,原是世家子弟,說來,還是理國公府的旁支子弟呢,可惜已經落魄了,只有一個寡母守着他過活,常去咱家書肆里抄書,所以認得了。”
林智想到柳玉荷在書肆中抄書的痴狂,道:“從他嘴裏我才知道,原來咱們家的書,竟有一多半兒都不曾流通於民間,多被世家收藏於家中,他們想看都沒有門路。”
他和柳玉荷好上以後,借了不少書給柳玉荷,他都仔仔細細地抄了下來,且對他感恩戴德。林智看重柳玉荷,也是因為柳玉荷知道上進,而且非常愛惜字紙,林智去過他家裏,聽他母親說,怕浪費紙墨,每次抄書,柳玉荷都非常用心,從不曾錯過一個字。
林智原不肯信,後來親自看柳玉荷抄書,一萬餘字果然一字不錯,方信了。
柳玉荷這份毅力非常人所及,林智非常之佩服,故此他們倆雖然一個出身清貴,一個家世落魄,但因前者不倨傲,後者不自卑,倒成了極好的朋友。
黛玉聽完來龍去脈,不禁沉吟起來。
林智說得口乾舌燥,正好見丫鬟端茶上來,忙忙接在手裏一氣喝完,又道了謝,回頭見黛玉若有所思,問道:“姐姐在想什麼?”
黛玉抬眼笑道:“你說,橫豎我左右無事,清閑得很,若是我把咱們家那些外面少見的孤本抄寫一份,放在書肆里供民間讀書人抄閱,你看如何?聽你的話,我頗覺慚愧,咱們不過倚仗祖蔭,才有比旁人更多的資本,一味珍藏密斂,反倒落了下乘。”
孤本的珍貴在於天下僅此一部,不然,怎麼說是孤本?可若用不到實處,留在林家又有什麼好處?只有林家數人通讀,未免太也小氣。倘或和賈家一樣,後世子孫無能,豈不是失傳了?自古以來,朝代更替,烽火亂世,多少文化斷了傳承,追根究底,都是因為擁有者敝帚自珍,便是那些匠人暗自私藏一手,因此一代不如一代。
黛玉本就是喜散不喜聚的人,皆因她想得到結局的不好,今日見到榮國府典當出去的東西,黛玉感慨萬千,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家。現今自己家不曾有不肖子孫,百年之後呢?誰能說,林家就能長長久久地屹立於天地之間?朝代帝皇尚且不能,何況林家。
這些孤本流傳出去,為人所用,即便林家湮滅,傳承亦在,也算是一件功德了。
林智聽了,又驚又喜,失聲道:“姐姐竟捨得?”
黛玉伸手在他身上拍了一下,嗔道:“難道我就是那最小氣的人?有什麼捨不得?況也不是將孤本拿出去,只是抄寫一份罷了!”
林智連忙作揖,笑道:“是我的不是,我的姐姐自然是最大方體貼的,不然哪有這份胸懷,只因弟弟我抱怨了一句,姐姐就想到了這麼許多。只是,姐姐自來愛惜筆墨,如何能傳到外面去?偏生我和哥哥又沒有抄書的時間,豈不是累着姐姐了?”
黛玉橫了他一眼,道:“爹爹都不管我,你管我作甚?爹爹常說,若無外人傳閱,漱玉詞如何傳世?易安居士又如何在宋詞中備受推崇?皆因世人愚昧,偏說什麼女子無才便是德,卻不知不讀書,不明理,如何曉得德之涵義?我抄的書,又不會署我的名字,外人怎能知道是誰抄的書?我再仿照你的筆跡,外人就更不知道了。”
說完,她又道:“至於你說累着我,你和哥哥一個上學,一個做官,都是大忙人,我在家能有什麼事?除了赴宴吃酒,便是在家頑耍,空閑的時候多着呢,哪裏會累着。再說,抄書又不急於一時,我慢慢地抄寫就是。”
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須得持之以恆,黛玉本就沒打算一時之間就抄寫千萬卷。
林智默然半晌,笑道:“姐姐仿照我的筆跡,豈不是便宜我了?我在外面上學讀書,結交了不少同窗好友,他們認了出來,還當我大方體貼呢!”
黛玉笑道:“那依你該當如何?”
林智拍了一下大腿,道:“依我說,咱們家又不是迂腐人家,崇尚什麼勞什子女子無才便是德,姐姐只管抄寫姐姐的,不妨起個別名,正經像個文人才好。署名后,日子久了,外面都知道姐姐的好處,在清流中名聲也好。”
黛玉像林如海,有林家遺風,本就是一派文人做派,絕非不好名的人,她爭強好勝,自恃奇才,每與人聯詩作詞,大多都高於眾人之上。她好名,乃是才名,出自本心,坦然而對,不似薛寶釵分明也好名,偏作山中高士,倒有一點虛偽的味道了。所謂山中高士,絕非隱士,而是等着山外有人聞名識之而青睞,並且三顧茅廬來請。
所以,黛玉聽了林智的提議,臉上喜動顏色,躍躍欲試。
林睿下班回來后聽說此事,並未阻止,他自覺妹妹才高八斗,遠勝於自己,自然不想她始終和尋常閨秀一般被約束於綉樓之中,所以建議道:“不僅如此,妹妹也可以做些詩詞文章,只需不露閨名,不叫人知道是你寫的,也可令民間傳閱,免得湮滅於世間。”
黛玉驚喜道:“哥哥不怕外面說我不遵守規矩?”
相較於抄寫書籍傳閱於人,她對林睿的說法更為動心。
她自小啟蒙,尤擅詩詞文章,林如海常說自己年輕時亦有所不及,黛玉其實很希望別人能看到自己的詩詞文章,繼而稱讚、誦讀。
林睿哈哈一笑,順了順她兩頰垂下來的小辮子,道:“理會外人的閑話作甚?只要咱們不說,外人怎麼知道?再說,若是沒有傳閱出去,古往今來的那些詩詞佳作如何傳世?咱們須得取個別號,那才是真正的詩翁呢!”
黛玉聽了,喜不自勝。
經由林如海熏陶,和林睿一樣,林智一向認為黛玉的傾世才華不該埋沒,自然沒有反對,搖頭晃腦地道:“取個什麼別號?須得清新雅緻些才好。”
黛玉望向林睿,道:“哥哥給我取一個。”
林睿忽然想起黛玉三歲那年來了個癩頭和尚,嘴裏念叨過什麼絳珠,靈台師父也說過什麼絳珠,他那時早已明白世事,雖然林如海不曾說過自己的懷疑,林睿卻有所覺,便開口道:“若說別號,莫若絳珠二字如何?”
絳珠?黛玉心頭一震,只覺得魂魄有所觸動。
她念了兩遍,笑道:“這個別號我極喜歡,就叫絳珠。”
林智拍手笑道:“好極!果然新雅!不過,絳珠居士未免太俗,雷同青蓮居士、易安居士,不如就叫絳珠仙子,姐姐天縱奇才,又有仙人之姿,可不就是世外仙姝嗎?”
黛玉聽了,搖了搖頭,不贊同地說道:“絳珠仙子?這不是明明白白告訴世人我是女子了?世上男兒,多不肯雲自己遜於女子,若知詩詞文章出自女子之手,不知道該當用什麼污言穢語加以抨擊呢!再說,居士雖俗,卻大俗如大雅,便因世人都叫居士,才好與世俗同流。我活在世上,又不是超脫塵世,何必叫什麼仙子,那才是俗氣透頂。”
林睿點頭道:“正是,妹妹說的極是,絳珠居士甚好。”
黛玉想了想,又道:“也不必叫什麼絳珠居士,絳珠二字便是極恰的美號了。”
她本性剛強,下了決定后,十分用心,林睿和林智都是我行我素的性子,縱遵守世俗規矩,卻在其中更按心意而行事,所以先幫黛玉挑了幾部外面絕對沒有字數算不得太多容易抄寫完成的絕世孤本出來。
黛玉每抄完一冊,林睿和林智便親自送到自家書肆里,供人抄閱,不收分文。
這樣無聲無息地送過去,外人不知,哪裏會來抄寫?但是耐不住林睿和林智兄弟兩個的人脈,一個有同窗、同科、同僚,一個有無數同窗好友,兩兄弟漫不經心地說這裏出現一孤本,十分罕見,立刻就愛書成痴的文人跑過來一看究竟。
既雲孤本,當然沒人認得真假,於是就有人請了在國子監教書的當代大儒親看,待他確定內容是真的,競相傳閱抄寫。
任由外面抄閱之前,林睿囑咐掌柜的開口道:“此乃絳珠居士手稿,只供在書肆雅間抄閱,不會外賣,亦不外借,書肆雖不收分文,但卻不允任何人損傷手稿,誤了他人抄閱,故而抄閱之時,皆有夥計監察。”
世人敬惜字紙,更珍重書籍,有書籍令其傳抄已是十分感恩戴德,其有不應之理?
因此,抄本出現書肆之時,書肆立刻激增了無數讀書人,皆預備筆墨紙硯,等候抄寫,更有幾家書香門第的文人慕名而至,書香世家也沒有這樣的孤本啊,當然要抄寫一份。
短短時間裏,手抄孤本供人傳抄的絳珠居士,在文人中的地位節節攀高。
原本沒人在意絳珠其人,耐不住這位絳珠居士十分大方,不似旁人那般敝帚自珍,也不是只抄寫一部孤本傳出來,而是源源不絕地抄寫送來,都是市面上見不到的,不知道有多少名臣大儒如獲至寶,每每絳珠新的手稿送到,必定聞風而至,幾乎打破了頭。
一個月後,黛玉趁機錄了一冊自己的詩詞。
其名曰葬花,乃因她將自己夢中所做的葬花詞列在其中,另有秋窗風雨夕、五美吟、桃花行等。這些詩詞吟從夢中而來,且十分憂傷無助,她因自己父母雙全,兄弟皆有,與人設詩社時不做此等凄冷之語,故而除了林如海,外人皆不知這些是她所做。
絳珠居士本已在文人中有了些名氣,再看其作,清麗、脫俗,佈局精巧別緻,非常人所及,無數文人拍案叫絕,競相傳閱,一時之間,長安城中洛陽紙貴。
黛玉興奮非常,她覺得自己找到了自己真正的愛好。
不同於哥哥弟弟做學問后可以為官做宰,原來,她也可以在世上文人中佔有一席之地。
每次聽林睿和林智說外面稱讚絳珠居士之才,看過葬花詞后,許多人過目成誦,淚流三千尺,私下都在猜測絳珠居士來歷身份,有人說男,有人說女,也有人說是文壇巨儒,議論不一而足,黛玉總是眉開眼笑,胸臆之間滿是得意。
賈敏忙於林睿的婚事,不曾留心此事,全然不知自己兒女竟弄出這麼大的動靜。等她在別家赴宴,聽說葬花詞后,偶聞幾句佳詞,登時嚇了一跳。
別人不知道,她常常出入黛玉書房,難道還能不知黛玉曾經做過的一些筆墨?
那些孤本,她也在自己家見過,除了自己家,誰還能有第二部?
望着和諸位千金小姐們說說笑笑的黛玉,賈敏心裏又氣又急,若不是在別人家作客,她早就質問黛玉了。賈敏見識雖高於眾人之上,到底是女子,又沒有像黛玉那般深受林如海當做男兒教養,覺得此事太過出格,不成體統。
黛玉敏感非常,察覺到賈敏隱隱的怒氣,就知賈敏猜到了,她暗暗吐了吐舌頭,想起今日林睿休沐,連忙打發雪雁悄悄回去告訴林睿,千萬在賈敏生氣的時候替自己辯解。她和這家千金頗有交情,說有一件要緊東西忘記了,叫雪雁去取,很容易就和駕車的婆子出去了。
林睿聽說時,正和俞恆一處喝酒。
林家的書肆突然出現絳珠手稿詩詞,皆是孤本,俞恆如何不心生疑惑?那些孤本他都在林家看過,親自去了書肆一趟,看畢,一字不差。而且黛玉是他看着長大的,即使用的是顏體,不似平常所擅長之字跡,俞恆依舊認了出來,故來尋林睿一問。
林睿莞爾一笑,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斜眼看了看他,道:“難道你欲反對?”
俞恆聞言,心裏登時明白了j□j分。
他心悅黛玉,先是其才,然後是其心思品行,最後方是其貌,自然不在意黛玉才華勝過男兒,何況絳珠不曾泄露身份來歷,亦不會惹來是非。
黛玉極聰明,所用筆跡詩詞皆非外人所見,也只俞恆由林如海教導多時,比別人清楚。
就是親密如妙玉和曾凈、劉清泉等,亦不曾見過這些。
俞恆不自禁地隱隱感到十分驕傲,道:“雖說我不願意壓抑玉兒天生的才氣,但是此事非同小可,還是小心謹慎些才好,莫叫外人知道。須知世上人心難測,眾口鑠金積毀銷骨,若有嫉妒玉兒者,必定流言蜚語猛如虎,處處詆毀玉兒。”
林睿聽了,對他更滿意了,他家就黛玉這麼一個姑娘,當然不願意她未來的夫婿是個迂腐板正沒有半點迴旋的夫子。
林睿想了想,將雪雁來意說明,雪雁如今聰明得很,說話亦十分模糊,只說黛玉怕賈敏惱怒云云,林睿卻明白其中的意思,對俞恆道:“家慈必定知道了,妹妹怕家慈生氣,叫我替她說些好話,你有什麼主意。”
俞恆問道:“岳母在旁人府上不好發作,想必得回到家解決,幾時回來?”
林睿亦不知曉,忙問雪雁。
雪雁笑嘻嘻地道:“今兒是喜事,得午後才散席呢。”
林睿點了點頭,問俞恆如何。
俞恆道:“只管交給我罷,你不用擔心。”當即告辭。
俞恆卻沒有說明該當如何解決,林睿恨恨地看了他一眼,他素知俞恆性子,他既不說,自己也不好詢問,只得送他離開。
用罷午飯,林睿左右無事,正在心中籌措言語,好替黛玉緩解賈敏之怒,忽聽人通報說,六宮都總管丁奇帶着一眾小太監,騎馬過來。他連忙迎了出去,方引進來,便聽丁奇說奉俞皇后懿旨,接黛玉入宮覲見。
林睿一怔,忙命人去接黛玉回來。
俞恆說的法子,就是請俞皇后給黛玉撐腰,免得賈敏責怪她么?林睿想到。
黛玉正擔心賈敏惱了自己,很有些坐卧不寧,賈敏臉上亦無好聲色,聞聽此信,忙向主人告罪,未等席散便攜黛玉回家,讓黛玉更換衣裳,坐了一頂小轎進宮。
黛玉進京數年,這是頭一回拜見俞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