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第087章:
俞老太太給黛玉的鐲子雖是羊脂白玉,卻不是成色最好的,也不是十分罕見,但是作為俞家的傳家之寶,非尋常無暇之玉可比。至於那鳳頭釵,眾人都看得出來,長慶元年的貢品里有明珠四粒,兩顆太上皇用了,下剩兩顆卻被長慶帝送給了皇后,今日有一顆鑲嵌在俞林兩家小定的釵頭上,可見皇后必定又賜給了俞家,打造出這一支鳳頭釵。
連太太同賈敏道,“娘娘真真看重玉兒,放定的東西都是娘娘所賜。俞家自然不差這些東西,可娘娘賜下來的,卻是極大的體面。”
黛玉得皇后和俞家看重,賈敏心中暗暗得意,嘴裏卻是謙遜非常。
蘇夫人見俞家如此,盤算着給黛玉預備什麼嫁妝才好。妙玉已出了閣,又有了身孕,她和蘇黎再無所求,將來自己和蘇黎死了,除了自己的嫁妝,蘇家的東西妙玉得不到,除非是臨死前給妙玉,但是世事無常,誰又知道自己的死期呢?他們家得林家許多照應,黛玉也是自己的女兒,將來姊妹兩個相互幫扶,不如給黛玉預備一份厚厚的嫁妝,比什麼都強。
因俞老太太親手將玉鐲和鳳釵給黛玉戴上,故黛玉回到房中時,眾姐妹皆不斷打趣她,其中尤以清然為最。聽她笑聲最響,黛玉面紅耳赤地道:“旁人都是老老實實的,偏你貧嘴爛舌地取笑人,仔細等到那一日,我也如此。”
俞林兩家定親,皇太后一番心思付諸流水,劉家又不願意送清然進宮,她只好以自己年老了為由,不再管清然的婚事,言道等劉家和男家議親,兩家有意,跟她說一聲好與清然賜婚。雖說劉家行事不大得皇太后之意,但清然終究是在皇太後跟前長大的,也想她有個好終身。劉夫人憂心愛女婚事,也託了賈敏在勛貴中留意。
清然素來肆無忌憚,毫不在意黛玉說的話,若是旁人在這個年紀尚未說親得黛玉如此言語只怕早就惱了,她嘻嘻一笑,挽着黛玉道:“到時候再說罷!”
緊接着,清然又嘆道:“可惜今兒妙玉竟沒來,不知道她在家裏如何心急火燎呢!”
妙玉坐胎三月後,各家都得了消息,但也因她有喜,近來她雖如往常一樣赴宴請客,卻不能去參加各家的紅白喜事,免得衝撞着了,故黛玉今日過定她沒過來。
黛玉莞爾一笑,想了想,雖然每月總有幾天去找妙玉,此時仍覺十分思念,若說意氣相投,自己這些姊妹中仍以妙玉、曾凈、清然三人為最,遂道:“過幾日咱們去找她,八月桂子飄香,蟹子也肥,叫她做東請咱們吃酒,讓她一人垂涎三尺。”
清然笑道:“你倒是打的好主意,妙玉吃不得酒和蟹,可不是都便宜你了?”
黛玉捂着臉道:“哪裏便宜了我?還有你呢!”
清然和妙玉好,但凡是妙玉設宴,必定去的,聽了這話,道:“我瞧,咱們竟是別打攪她了,明兒我設螃蟹宴,請你喝桂花釀,賞菊花景,你可不許不去。”
隨即,她又在黛玉耳畔低低笑道:“還請了凈兒呢,你們姑嫂兩個有些日子沒見了罷?”
文德郡主今天來了,但因兩家定親,曾凈不好登門,叫人笑話,故和妙玉一樣未至。
黛玉抿嘴笑道:“急什麼?不到兩個月嫂嫂就進門了,有見的時候呢,眼瞅着就快進十月了,此時想必忙得很,咱們別叫她了。”黛玉心思細緻,又體貼曾凈,曾冼剛出仕,曾家正是忙碌的時候,不能因玩樂耽誤了正事。
清然嘆道:“你說的也有道理。”
一語未了,忽聽連塵笑道:“林妹妹,你掛的這畫兒着實好,誰畫的?瞧着不像妹妹的手筆,略顯稚嫩了幾分。”
原來,黛玉和清然說話的時候,連塵正在看牆上掛的字畫。
黛玉聞言,走過去一看,見她說的是惜春的畫作,心中不覺一動,笑道:“這是我表妹畫的。你說這畫稚嫩,卻因我表妹比我還小一歲,自然不如大人畫得好。”
連塵詫異道:“是你妹妹畫的?哪位妹妹?竟有這樣的本事。”
黛玉想起竇夫人曾托賈敏給惜春找個人家,正是該讓她多認得幾個人,忙朝正坐在旁邊不大和人說話的惜春招手,道:“迎春姐姐、探春妹妹、惜春妹妹,過來說話,那些字畫有甚可看之處?”她想單叫了惜春,未免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如叫迎春和探春一起,何況探春比惜春還大一歲,和自己年齡相當,也是該說親的年紀了。
探春卻比迎春、惜春二人更加聰穎敏捷,雖是庶出,但出自榮國府,又是賈敏的娘家侄女兒,眼下元春即將做了王妃,尋常人等倒也不敢小覷了她,兼她洞徹人心,言語伶俐,在前廳時就有不少人看中,打算私下問賈敏,現今亦是長袖善舞,人人讚許。
迎春等人都聽到了黛玉的話,迎春自知竇夫人的意思,忙攜惜春過來。
黛玉拉着惜春的手,對連塵笑道:“就是我這位妹妹畫的,別看她年紀小,畫的畫兒卻比我強,我愛她畫的這一幅畫,淡淡幾筆就勾勒出來了。”
惜春擅長丹青,府里卻沒人在意,顏料畫具不多,亦未稱讚過一句半句,今聽黛玉如此讚譽,不禁有些羞澀,細聲細氣地道:“林姐姐畫的才好呢,我比不得林姐姐,不過是我專精此道,林姐姐就說我畫的好嗎,實則遠遠不如。”
她說的是實話,黛玉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說自己不精,但樣樣都比只精一道的好,迎春下棋屢戰屢敗,探春書法風骨頗有不及,惜春覺得就是自己的畫也不如黛玉的好。
連塵見她生得嬌俏,說話也靈透,不禁生出幾分喜愛,又打量迎春探春一回,她年紀比迎春還要大幾歲,不禁笑道:“怪道人人都說天底下的鐘靈毓秀之氣都到你們家了,果然個個都好,又不驕不躁。”
連太太要給連城說親,雖然連大人近些年起起伏伏,但在京城中也是中等人家,今已是三品,何況又是俞家的親戚,連塵在京城中見的人多了,也暗中為之留心。不過,連塵卻沒有看中惜春,畢竟寧榮二府做的那些事她都知道,也恐生事。
惜春聽了連塵的話,連稱不敢。
連塵拉着她問長問短,聽她說在學西洋畫,笑道:“你也學西洋畫?”
惜春微微一怔,不解也字何解,答道:“林姐姐送了我一套畫西洋畫的畫具,我又看了幾幅西洋畫,覺得西洋畫雖無咱們的意境,卻比咱們的畫更顯得逼真,所以閑暇之時就學了起來,我才疏學淺,現今只學了個皮毛。”
連塵笑道:“等你學好了,明兒給我畫一幅,我好生謝你。”
惜春見有人喜歡自己畫的畫兒,很是歡喜,笑着答應了。
連塵和她說話的時候,也沒有怠慢迎春、探春兩個,迎春所嫁的宋家和連家也有一點子瓜葛,至於探春模樣標緻言談爽利,是連塵素日所喜之人,故而她們相談甚歡,只可惜探春偏生是個庶出的,連城惋惜不已。
黛玉見她們有說有笑,暗暗佩服探春的本事,忙去招呼別人去了。
清然看在眼裏,不得不說,縱使人人都說各家的千金如何俊俏,如何有才華,如何有本事,但細細論將起來,賈家幾個女兒都是拔尖兒的,比大半人家的千金小姐都出色。就是清然自己,也覺得自己不如迎探惜等人。
與此同時,前廳也有人問王夫人探春的年紀並婚配與否。相較迎春和惜春而言,探春確實最是出挑,難得的是其神采,令人觀之忘俗。
王夫人對探春的婚事向來不甚在意,甚至是從未想起來過,如今只忙着元春的親事,等忙完了,便操心寶玉,哪裏記得探春,因此聽了這話,躊躇片刻,看了賈母一眼,笑回答道:“年紀還小呢,她哥哥還沒定,打算等兩年再說。”
眾人聽了這話,便明白王夫人的意思了。
賈母皺了皺眉頭,對王夫人有些兒不悅,探春是賈母跟前除了元春外最出挑的孫女兒,才思敏捷,又懂得眉眼高低,說一門好親對賈政和寶玉有益無害,她怎麼就說過幾年再說呢?嘆了一口氣,賈母也知道王夫人的心思,不好深管。
不止賈母如此,賈敏亦如此想。
賈敏待探春不及迎春,乃是因顧忌着賈政和王夫人,不過平素迎春和惜春有的,她也有一份,本想着她和黛玉同年,今日有人看中她,王夫人順水推舟,也是一件美事。娘家不妥,可幾個孩子倒好,並沒有做過傷天害理之事,哪裏料到王夫人竟對人如此言語,她說等兩年再說,別人目前不好再提親事了,就是賈敏自己也不能多管閑事。
可惜了探春,賈敏暗嘆,她素日冷眼旁觀,賈家的女孩兒中,論及本事,反倒是探春拔尖,元春尚且不及,偏沒有遇到竇夫人這樣的嫡母,只能耽誤了。賈敏心裏同情,但自己是原配嫡妻,也知道王夫人的心思,故而並不會多管閑事。
既然王夫人不願意,便有人問惜春,惜春形容舉止雖略小一歲,卻也不俗。
尤氏忙開口笑道:“我們家四姑娘今年虛歲十一了,只比林姑娘小一歲,沒有定親,比三丫頭倒好些,上面沒有該成親的兄長。”來林家的多是達官顯貴之家,若有人看中了惜春,他們願意早些給惜春定親。尤氏出身不好,卻更加精明,明白惜春定親的好處。
眾人會意,各自思忖。寧國府名聲不好,可是誰家沒有幾件藏着掖着的事情?再說了,惜春並不是住在寧國府里,而是在榮國府,倒也清白。
尤氏暗暗歡喜,竇夫人也覺得欣慰。竇夫人憐憫惜春,今日的話題還是竇夫人先說的。獨王夫人面色如常,神情自若,殊不知她心中卻與此大為不同。
兩家小定賈母等人從頭至尾皆看在眼裏,感概萬千,嘴裏都說黛玉有福,只有王夫人一人心如火燒,又羨又妒。今日滿朝文武五品以上的官家女眷竟到了七七八八,沒有到的幾家皆因不能來,那四家的太妃、王妃都到了不說,就是和賈家、林家素無往來的忠順王妃也來了,元春過大定的時候決計沒有今日林家這樣的熱鬧和體面。
想到元春出閣后便是王妃,比黛玉身份高貴,王夫人略安慰了好些。
楊茹今日陪着西寧太妃過來,瞧着賈家的做派冷冷一笑,西寧太妃年紀大了,她四月進門后不久就接手管家,小半年下來,不但自己在西寧王府站穩了,而且大權在握,西寧太妃和西寧王世子已經說過了,等到元春進門后,就隨着西寧王爺一同去平安州,自己卻是和西寧王世子一同留在京城,所以在她剛進門就讓她管家,而非元春。
王夫人卻不知道,對楊茹十分和藹,兩家本就有舊,兼之當年林楊兩家未曾做親,賈母心裏有愧,也拉着楊茹說話,但想到楊茹進門后的事情,又覺嘆息。
旁人看到了,都是一笑。
楊茹進門便即管家的消息人盡皆知,偏生元春是繼母婆婆,將來不知道誰能執掌王府。
賈敏並不理會他們之間的事情,送走他們后,方鬆了一口氣。
黛玉換了衣裳過來,見狀,上前笑道:“我給媽捶捶肩背。”說著上了榻,自己親手給她揉捏肩背,又叫小丫鬟拿着美人拳給賈敏捶腿。
賈敏見她發上的鳳釵和腕上的鐲子都不在了,問道:“都收起來了?”
黛玉羞澀地點了點頭,忽然想到自己跪坐在賈敏身後,她看不見自己點頭,忙開口回答道:“我都仔細收起來了。”
賈敏反手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好生收着。”
黛玉滿口答應,想起俞老太太今日精神不好,看起來越發蒼老憔悴,道:“老太太的身子不大好,今兒拄着拐杖也走不穩呢,咱們家揀些上等的藥材送過去可好?”俞老太太待黛玉一向極好,黛玉心裏敬重,只盼老太太好生調養。
賈敏道:“明兒就打發人送去。”
一時賈敏打發丫頭出去,說起王夫人對探春的打算,又提起連太太所託,嘆道:“你這幾個姐妹倒都是好的,有不少人跟我打聽呢,可惜你二舅母的話撂下了,別人不好再提親。”
竇夫人托她,連太太也托給她,倒讓她哭笑不得了。
她在京城幾年,認識的人固然極多,可是成親後日子過得不順心的見到的也多,故而都沒有一口應承,免得反落不是。
黛玉定了親,許多家務瑣事賈敏都不瞞着她,聽完,黛玉道:“我看媽竟是別操心的好,媽又不是官媒婆,若是他們瞧中了誰請媽說和倒也罷了,偏讓媽做媒,像什麼?若是好的話倒也罷了,若是將來略有不如意的事兒發生,指不定如何說媽不好呢!連太太常日出來走動,哪裏就不知道誰家的小姐好?媽說幾家合適的讓他們自己挑,豈不是好?至於三妹妹的親事,只怕就算是好的,三妹妹心裏感激,他們府上其他人卻覺得理所當然,若是不好呢?”
說到惜春,黛玉遲疑了一下,道:“四妹妹的哥哥嫂嫂都不管她,好不好也都不在意,媽若是替她說親,只怕他們巴不得,這倒是可行的。”
賈敏聽黛玉分析得有理有據,不禁笑道:“我一句話倒惹得你說這麼許多。罷了,我知道其中的厲害,該如何做我心裏明白,我和你的說法一樣呢。我本就沒有打算事事操心,我只操心你們兄弟姊妹的終身。”
黛玉一想也是,賈敏的精明非自己所及,對此她便不放在心上了。
過一時,賈敏的丫鬟來回說東西預備好了,請賈敏過目。黛玉看是兩個掐絲錦盒,裏頭放着兩套頭面,一套赤金累絲攢珍珠,一套紅瑪瑙頭面,問道:“這是給誰的?”
賈敏道:“明日給元春添妝,再添四匹錦緞。”
黛玉猶豫了一下,道:“記得妙玉姐姐出閣的時候,媽添妝極厚,現今只給元春姐姐兩套頭面四匹錦緞,是不是太簡薄了些?叫人知道,說媽的不是。”
賈敏不以為然地道:“咱們家和蘇家是什麼情分?雖說並非親眷,可情分何等深厚?你大姐姐出閣時我預備了一份嫁妝,你乾媽現今也給你預備起來了,妙玉出閣咱們自然該多給些。給其他人家添妝時,你見我何曾給得出格了?都是頭面綢緞幾樣,多了反失禮。”
黛玉笑道:“我知道這個道理,可是外祖母府上都是兩隻體面眼,一顆富貴心,恐他們說三道四,怨媽吝嗇。”
賈敏心裏一暖,道:“你才多大,就這樣操心,放心罷,我心裏有數。”
她們母女二人說起此事時,連太太和連塵母女也在商討連城的婚事。
連塵今日見到了不少千金小姐,雖說泰半都定了親,可是沒定親的也都不錯,道:“今兒去林家的千金我都見了,母親覺得如何?母親有願意的,就請林太太從中說和。”
連太太搖了搖頭,道:“咱們進京才多少時間?並不知根知底,等等再說罷。”說話的時候,連太太嘆了一口氣,連城是公子哥兒,耽誤兩年無礙,她最擔心的反而是連塵,今日帶着連塵過去赴宴,也有幾家人問起,只是自己心裏又覺得不妥。
連塵笑道:“媽既不急,就等我認識的人多了再說。”
連太太頷首道:“只能如此了。不過還是托林太太多多留心些,她比咱們知道的多,就算不替你和城哥兒做保山,她覺得好的人家必定是極好的。”
連塵臉上一紅,道:“再說城哥兒呢,怎麼說起我來了。”
連太太道:“你比城哥兒大兩歲,耽誤不得。”
連塵低頭不語,只顧着把玩腕上的鐲子。
連城放學回來看到,不知母姊在想什麼,笑嘻嘻地道:“媽和姐姐今日去林家,不知林妹妹可好?可恨咱們都大了,不好相見,林妹妹的名聲不好了,竟是我的大錯。”
連太太嗔道:“還叫什麼妹妹?明兒進了門,就是你姨媽家的嫂子了。”
連城聽了,頓時跌足長嘆,道:“我怎麼竟忘記了這個?林妹妹比我還小呢,從前我都當她是我妹妹的,以後偏要改稱嫂子稱呼,竟是便宜她了!今日見到林妹妹的兄弟,倒是一表人才,和林妹妹極像呢。”
連城視黛玉如妹,雖然一別多年,情分卻未減半分。
聞得他提起林智,連太太道:“林姑娘才氣極好,難道智哥兒亦然?”
連城順口道:“聽林兄弟說,遠不及林妹妹,不過我看着,林兄弟的才華卻較我為高,他可比我小好幾歲呢,做的文章先生讚不絕口。”連城初進國子監,認得的人雖有幾個,卻不多,很是得了林智一番相助,兩人倒成了好友。
連太太喜上眉梢,道:“你們多多親近些才好,林家弟兄兩個都是有出息的人物。”
觀一族之長久,端的看子孫是否長進,哪怕出身貧寒,但是子孫有才能,便能延綿百年富貴,連太太最佩服的便是林家,哪裏像自己家,長子平庸,次子紈絝,竟是屢教不改,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仍不見效驗。好在他們雖然庸庸碌碌,卻有幾分眼色,不敢做禍及家族的事情,為今之計,只能盼着幼子和孫兒們長進,擔起連家門楣。
連城不在意地道:“放心,不必擔心我學兩個哥哥。我新近在學西洋畫,林兄弟說認得一個外國人,單畫西洋畫,改日我去討教討教。”
連太太忙道:“雖說丹青極好,可也別誤了讀書。”
連城擅長丹青,讀書卻亦不成,怨不得連太太憂心了。
連城道:“知道了。我去換衣裳,一會子再過來陪母親和姐姐說話。”
連太太目送他回房,憂心忡忡地同連塵說道:“你弟弟酷愛書畫,這可怎麼好?瞅着再過幾年也未必能考取功名。”
連塵素疼幼弟,勸解道:“自古以來,長幼有序,不管三弟如何出眾,最終總不能繼承了家業。大哥至今沒有功名,三弟若有了,大哥該如何想?大嫂和二嫂又是那樣的人物,指不定如何酸言酸語呢!且順着三弟精研丹青的意思罷,過些年他年紀大了,自然知曉出將入相的好處了。便是三弟依舊不喜歡讀書,但是他在丹青一道上極有天賦,勝常人百倍,未必不是一段前程。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三弟別看年紀小,也是個聰明的。”
連太太長嘆道:“你說的也有道理,只是你大哥二哥都沒有本事,我自然盼着城兒長進,若是做了官兒,也好扶持着兩個哥哥和幾個侄子,免得將來我和你父親不在了,家裏沒有做官的,偌大的家業任人宰割。”
連塵道:“與其如此,不如好生教養幾個侄子。”
父母不在了,兄弟自然要分家,分了家,就只為自己打算了,誰管誰筋疼?依她看來,連城這樣倒好,他從小到大就不懂得和人鬥心眼子,做了官不被人吃了才怪,倒不如娶一房淡泊名利的妻室,揮毫弄墨,比事事幫襯着兩個哥哥強。
連塵知道父母都想着長子長孫繼承宗祧,也想着兄弟相互扶持,所以她心裏的這些想法萬萬不敢透露出來。
她不肯透露,連太太便不會知道,眼下只顧著兒女親事。她早就打算好了,帶着連塵多多地出門應酬,總會有機緣的。他們家和榮國府原沒什麼瓜葛,但是和林家交好,所以元春出閣的前一日她也帶着連塵過去了。
賈敏見了,忙又與她引見昨日未曾見到的幾家人。
今日一早賈敏打發人給俞老太太送了東西後方來榮國府,只比連太太母女早一步。
賈母過壽時黛玉沒過來,今日亦不願意,倒不是記恨寶玉,只是覺得自己她將將小定,一時不好出門,免得碰到寶玉。
賈敏不願意黛玉登賈家的門,也是這個意思。
賈母不見黛玉,難免有些失望,看到寶玉亦如此,突然一凜,反而慶幸黛玉不來了。黛玉的姿容風度舉世無雙,寶玉只見一面便念念不忘,若是再見,豈不是惹出事來?賈母知道寶玉的脾性兒,他不是似賈赦那般好色之人,但他行事坐卧不知避諱,落在閑人眼裏便成了罪了,倒不如防患於未然,過些日子就好了。
如此一來,府中上下因元春出閣熱熱鬧鬧,唯獨寶玉悶悶不樂,偏生不好到堂客中去,只得在賈母院中大花廳和姐妹們湊趣看戲。
元春出閣的一應事務都是王夫人親手料理,她管家多年,極有威懾,李紈是寡婦,今日不出面,竇夫人不插手,王夫人頗覺力不從心,便請了鳳姐過來幫襯。鳳姐是王夫人嫡親的內侄女,卻不覺得自己該來,幾次三番地推拒,最終因賈母開口方過來一趟,但她聰明機變,又是外人,並不如何頤指氣使,都按着王夫人的吩咐行事。
王夫人疼惜女兒,竭盡所能地預備嫁妝,鋪設在院中,登時耀花了人眼,田莊商鋪、珠寶玉翠、綾羅綢緞、古玩字畫、胭脂水粉等等一應俱全,都是上好的。
賈敏見了,不置可否。
有人看完所有,粗粗估算了一回,壓箱銀子沒見,不知幾何,但單是這些嫁妝,竟是不下四五萬兩,憑着賈政哪裏能置辦得起如此?忍不住讚歎道:“到底是府上才有這樣的富貴,京城裏有多少能比得上這份體面?”
賈母最喜這份體面,謙遜道:“不過是略看得過去罷了。”給元春置辦嫁妝的時候,因賈母疼愛元春,拿了不少梯己添進去,那些都是好東西,自然讓人讚嘆不已。
那人笑道:“這麼些還只略看得過去?老太君謙遜太過了,咱們都羨慕不已呢!今年大姑娘出閣了,明兒二姑娘出閣,又是一場熱鬧。”她說話雖是羨慕非常,神色之間卻不曾流露出絲毫,言語之間亦是如此,可見只是奉承而已。
賈敏聽着聲音耳熟,細細一看,不是別人,竟是邢夫人。
乍然見到邢夫人,賈敏面露一絲詫異之色,看其打扮氣度,較往年更勝一籌。
邢夫人的丈夫今已升為正五品的官兒了,她隨之進京,昨日才抵達京城,不然黛玉昨日小定,她也會去道賀。
聽了邢夫人的話,竇夫人嘴角掠過一絲笑意,插口道:“可不是!我原本想着迎丫頭出閣,二三萬兩銀子就足夠了,不想二太太滿心疼大姑娘,又是當家主母,管着府里大小的事務,置辦了這樣的嫁妝,我們的迎丫頭也不能差了,明兒迎丫頭出閣,也得勞煩二太太按着大姑娘的例預備,到時候還有你羨慕的時候。”
賈母不肯分家,府里都由着二房做主,這回元春的嫁妝都是從公中所出,王夫人攢的那些嫁妝只佔了不到二成,與其等到元春出閣后自己開口,倒不如今日當眾言語。迎春和元春的身份孰高孰低,眾人心中明了,作為大房長女,總不能比元春的嫁妝少。
竇夫人早知賈母和王夫人的心思,有些事兒藏着掖着只能吃虧,今日開口,眾人皆知,到那時她們便得想方設法地料理。
邢夫人笑道:“府上愛惜女兒,所以如此大方。”
賈母和王夫人卻是面色一變,冷冷地看着竇夫人,竇夫人只當沒有看到。
賈敏微微一嘆,有些無奈,兩個哥哥家竟到了這樣的地步,可是她也知道過不在竇夫人,賈母偏心她看在眼裏呢,道:“誰家不疼女兒呢?嫁妝多,底氣足,母親和二嫂都是慈善寬厚的人,行事向來不偏不倚,元丫頭有的,迎丫頭自然也有。”
迎春豈能和元春相提並論!王夫人氣怒交集,險些脫口而出。
竇夫人立刻接口道:“姑太太說得極是,老太太和二太太公道得很,反倒是我多心了。老太太,二太太,我在這裏賠罪了,都別怪我才是。”
賈母哼了一聲,沒有言語。
邢夫人目光一閃,察覺到了其中的暗流洶湧,想起素日聽聞關於榮國府的見聞,不由得慶幸不已,若是自己嫁到賈家,面對王夫人這樣厲害的妯娌,不知道是何等境況。她走到賈敏等人跟前見禮,笑道:“聽說林姑娘大喜了,偏生我們昨兒個才到京城,竟錯過了,扼腕不已。今日見到林太太,也該來道一聲喜。”
賈敏起身還禮讓座,道:“有心了。”
寒暄了幾句,邢夫人又道:“我那侄女兒岫煙心裏記掛着太太和顧二奶奶,這回我們進京,她托我帶了些東西,有太太的,也有顧二奶奶的,還有靈台師父的,明兒打發人送過去。”
賈敏記得邢岫煙,點頭笑道:“難為邢大姑娘惦記着我們。”
時隔多年,竇夫人已不記得邢夫人了,趁着更衣之時問賈敏,賈敏並沒有瞞着她,她想了想,笑道:“早聽說過她了,瞧着她的模樣,如今過得倒也好。”
賈敏道:“各人都有各人的機緣。”邢夫人進了榮國府未必是福,她雖精明,卻不如竇夫人有魄力,而且出身實在是太低,又的確有些吝嗇的性子,壓根兒彈壓不住富貴雙全的王夫人,大房一脈勢必積弱不堪,其後果可想而知。
竇夫人一笑,心中瞭然。
外面來說西寧王府的人來了,姑嫂二人方都出去,看人抬嫁妝。
元春出閣后,尚未回門,竇夫人便要求王夫人按着從公中為元春出的例取東西,好給迎春做嫁妝,迎春來年十五歲,自己攢的那些嫁妝遠遠不足。
王夫人聽了,又氣又恨,忙來請賈母做主。
面對賈母的不悅,竇夫人振振有詞地道:“不管怎麼說,迎丫頭的出身不比西寧王妃低,我們老爺的品級猶在二老爺之上呢,就算迎春是個庶出的,她也不比西寧王妃差。二太太捨得給西寧王妃預備那麼些嫁妝,怎麼到我們迎丫頭身上就捨不得了?府里可還沒分家呢,老太太和二太太一碗水端平了才好。”
賈母怒道:“你們還想怎樣?大老爺拿走了三萬兩黃金你們還不足?給迎春預備嫁妝綽綽有餘了,府里那幾個錢,你們竟不放過?”
竇夫人淡淡一笑,不急不緩地道:“老爺拿走的是在任上打點花費的,當時老太太答應了,怎麼卻又說讓迎春的嫁妝從裏頭出?老太太想一想,老爺璉兒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哪一樣不需要打點花費?府里的東西有多少,我不知道,老太太想來清楚得很,難道只給二老爺家,不許我們用不成?莫說老爺不在京城,就是在京城裏,我替迎春要府里預備嫁妝也是名正言順的事情。西寧王妃曬嫁妝的時候人人都看在眼裏,迎丫頭出閣若是寒酸太過,外人豈不是說咱們府中兩家不和?到時候府里又有什麼體面呢?”
賈母面色一沉,道:“迎丫頭如何能和西寧王妃比?西寧王妃嫁過去就是王妃,故而嫁妝豐厚了些,迎丫頭過去連品級都沒有。”
竇夫人道:“話可不是這麼說的,嫁妝豐厚與否是娘家給的,和未來夫家有什麼相干?品級是出嫁后的事兒,嫁妝是出閣前父母的心意,誰不知道嫁妝越多越好?西寧王妃現今的身份比我們高些,可論及出身,卻還不如迎丫頭呢!”
王夫人氣得渾身顫抖,她素來笨嘴拙舌,竟不知如何反駁。
竇夫人擺了擺手,道:“老爺和璉兒雖然不在,我們娘兒倆也不是任人欺侮的。二太太按着西寧王妃的嫁妝置辦,我和迎丫頭心裏感激,若不然,我倒要出門問一問旁人,到底是府里不知禮呢,還是我強人所難。”
竇夫人在閨閣時就不大在意名聲,何況今日。
賈母無可奈何,只能讓王夫人依言置辦。
王夫人焦慮異常,等到竇夫人離開,心急火燎地道:“老太太,府里都被他們掏空了一半兒了,哪有那麼許多東西?二丫頭嫁的又不是高門大戶。”
一想到迎春要比着元春的嫁妝,王夫人就覺得不平。
賈母看了她一眼,冷笑道:“難道你想讓大太太出去說咱們家闔家不睦?到時候老爺和寶玉有什麼體面?大太太要的東西,你從庫中挑,除了我和你給王妃私自添的那些,剩下不過是些古玩綢緞傢具玩意兒,就是頭面首飾,庫房裏也有不少,不必再打新的。”
王夫人遲疑道:“還有壓箱銀子呢!”給元春的壓箱銀子她足足預備了五萬兩,也就是從庫房中拿了五千兩黃金,無法,庫房中的現銀也不多了。
賈母道:“王妃的壓箱銀子是你給的,將來二丫頭出閣,自然也該大太太給。
王夫人心神一松,笑着應是。
竇夫人卻不是任由人糊弄的,元春的嫁妝單子一式兩份,一份留在賈家,竇夫人執意要比着單子置辦,親自挑選東西,所挑的都是好東西,氣得賈母和王夫人又是一陣心痛。
不等婆媳二人如何作為,西寧王府忽然傳來消息說,元春隨着西寧王爺駐紮平安州,不日啟程。婆媳二人哪裏捨得元春遠離京城,但是元春新婚燕爾,總不能和西寧王爺分居兩地,便宜了西寧王爺的姬妾,只得含淚送她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