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報仇之志
蕭遠山已於適才的惡鬥中得知,此人武功遠比餘人為高,多半便是這批人的首領。眼見他率人亂殺無辜,這時居然還目光中滿是恨意,猛地里一股怒火涌將上來,揮掌便yu向他頭頂擊落。但隨即想起:“我曾於恩師面前立下誓言,有生之年絕不殺害一個漢人。可是我今ri殺了多少人?”霎時間萬念俱灰,突然間仰天長嘯,從地下拾起一柄短刀,在山峰的石壁上劃了起來。
其時天sè已黑,四下里寂靜無聲,但聽得石壁上嗤嗤聲響,石屑落地的聲音竟也聽得見。那頭戴棉帽之人和汪幫主見他忽然刻起字來,都感驚奇。凝目望去,朦朧中但見那字筆劃奇特,模樣與漢字也甚相似,卻一字不識,知是契丹文字。字跡筆劃雄偉,有如刀斫斧劈,二人心中同時升起一個念頭:“這人武功竟如此了得!單是這份手勁,只怕便已無人可及。”只見他刻完字后,當的一聲,擲下短刀,俯身抱起妻子和兒子的屍身,走到崖邊,踴身便往深谷中跳了下去。
這一下變故之來,二人更是驚訝無比。哪知奇事之中更有奇事,忽然間“哇哇”兩聲嬰兒啼哭,從亂石谷中傳了上來,跟着黑黝黝一件物事從谷中飛上,“啪”的一聲輕響,正好跌在汪幫主身上。汪幫主一驚,只見那嬰兒襁褓華麗,正是那對契丹夫婦的孩兒。他正感驚異,忽見一人自一棵大樹頂上躍了下來,認得是己方的方光智。原來這方光智落到樹頂之後,被驚得渾渾噩噩,此後一直迷迷糊糊地,將後續經過都瞧在眼裏,這時懼意已去,便自樹上躍了下來。他來到跟前,眼見眾兄弟慘死,哀痛之下,提起那個契丹嬰兒,便想將他往山石上一摔,撞死了他。但正要脫手擲出,只聽得那嬰兒又大聲啼哭。方光智向那嬰兒瞧去,只見他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兩隻漆黑光亮的大眼正也在向他瞧着。不禁心想:“欺侮一個不滿周歲的嬰兒,算是什麼男子漢、大丈夫?”向地上二人道:“玄慈大師、汪幫主,你二人都沒事么?我先給你們解開穴道。”放下那嬰兒,給二人解穴。
哪知蕭遠山的踢穴功夫十分特異,他抓拿打拍、按捏敲摩、推血過宮、松筋揉肌,只忙得全身大汗,什麼手法都用遍了,汪幫主和玄慈大師始終不能動彈,也不能張口說話。方光智無法可施,生怕契丹人後援再到,於是牽過三匹馬來,將二人分別抱上馬背。自己乘坐一匹,抱了那契丹嬰兒,牽了兩匹馬,連夜迴向雁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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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蕭遠山萬念俱灰之下,便萌死志,他在石壁上所刻的便是遺書了:
“峰兒周歲,偕妻往外婆家赴宴,途中突遇南朝大盜。事出倉促,妻兒為盜所害,余亦不yu再活人世。余授業恩師乃南朝漢人,余在師前曾立誓不與漢人為敵,更不殺漢人,豈知今ri一殺十餘,既愧且痛,死後亦無面目以見恩師矣。”
他遺書刻完,便即跳崖自盡。哪知下墜途中,突然間兒子啼哭出聲。原來他妻子被殺,兒子摔在地下,只閉住了氣,其實未死。他哀痛之餘,一摸兒子的口鼻已無呼吸,只道妻兒俱喪。這時兒子一經震蕩,便醒了過來,啼哭出聲。他心念電轉:“我和他母親死便死了,這孩子來這世上,尚沒享到過半點人世間的歡樂,豈可讓他這般跟了我去?”他身手也真了得,心中記得方位距離,恰好將兒子投在汪幫主腹上,使其不致受傷。但這麼向上一使力,他自身下墜自然更快了。
他抱着妻子的雙臂緊了一緊,只覺下墜愈來愈快,耳畔呼呼風響,刺得耳鼓一陣陣疼痛;鼻孔中兩道疾風直灌進來,呼吸為難。他心中卻是一片平和,閉着眼睛,只想着小時候和妻子在草原上馳馬牧羊的時光。他妻子雖是南朝武州人世,但自小便跟隨叔父到大遼做販賣牛羊的生意。他又想起了那個五歲的小女孩,頭上用紅繩扎了兩條小辮,蹦蹦跳跳地到他身前,嬌聲嬌氣地道:“哥哥,你教我騎馬。”從那天起,兩個小孩就認識了。此後小女孩每次再來,總是給小男孩帶來一個泥人、一隻木馬;小男孩則總是回贈小女孩一條馬鞭、一支牛角。再大一些了,小女孩有一次給了小男孩一個荷包,小男孩就送了小女孩一張狼皮。荷包是小女孩自己縫的,那代表着漢人姑娘的心靈手巧,寄託着對她心上少年的綿綿思念;狼皮卻是小男孩瞞着家人,自己冒着生命危險去深山裏打來的,那代表着草原小伙兒的孔武有力,傳達着對他心愛姑娘最誠摯的愛意……
突然之間,他耳中傳入一陣“喀喇喀喇”之聲,跟着兩條小腿的脛骨一陣劇痛,下墜之勢卻已止了。睜開眼來,卻是身處谷底一棵大松樹下,只見滿地斷枝松葉,更有一根粗大的枝幹落在腿旁。原來這松樹枝葉繁盛,茂密異常,他自枝葉間穿下,將墜力消去了不少,跟着雙足剛好踏上一條粗大的橫枝,兩條小腿骨登時折斷,xing命卻竟無礙。他霎時間憤恨充塞胸臆,心想老天爺當真不生眼睛,竟連死也不讓人好好死!一瞥眼間,只見妻子的衣服手臉盡被樹枝劃破,不禁憤恨全轉為悲傷,眼淚滾滾流下。當下勉力掙扎過去,伸指挖坑,將妻子小心地放入,再在她身上輕輕地蓋上一層松枝松葉,然後以土掩埋。那谷底石土參半,挖掘艱難,他安葬了妻子,已累得氣喘吁吁,十根手指更被擦得鮮血淋淋。
一個人不論死志如何堅決,從生到死,再由死而生的走上一遭,自然而然地便會消了求死之念。蕭遠墜崖不死之餘,當即決定報仇,心想自己本來姣妻愛子,何等大好人生?豈料一旦之間,妻亡子散,如不將那干南朝大盜一個個剝皮炊骨,這仇恨如何能消?他下墜時為松枝劃得滿身傷痕,這時只覺身上無處不痛,小腿處尤其痛得厲害,知是跌斷了雙腿,當下咬着牙對正斷骨,折了四根堅硬的短枝,每兩根置於一處斷骨兩旁,然後撕下衣襟,牢牢綁定。這一番接骨療傷,更是痛得額頭直冒冷汗。他知斷骨初接,最是動彈不得,否則ri后難免落下瘸病,腿瘸了也沒什麼,但如因此而難報大仇,豈非終身之恨?於是靜靜地躺着不動,閉目養神。四下里蚊蟲飛舞叮咬,他也全不理會,心下只不住盤算:“我這腿傷痊癒,至少也須兩月,此時縱然出得此谷,亦是寸步難行,反不如在此地安安靜靜地養傷。那批南朝大盜個個武功不弱,顯非尋常盜賊,我若想報得此仇,非得傷勢絲毫無礙之後,這才找上門去,將他們全家老幼殺得一個不留!”又想:“瞧那些人服飾打扮各異,家數武功也各自不同,難道是南朝武林中的一大幫會?自來邊關之上,宋遼相互砍殺,本屬尋常,但這干武功好手齊聚關外,定是有所圖謀,難道是yu對我大遼不利?”
他xing雖粗豪,但心思也甚機敏,加之身居“屬珊大帳親軍總教頭”之位已久,平素關心國事,又知南朝武林中人向為大遼死敵,這時便不由得為邦國擔憂,一時打不定主意是否該當即行出谷,回國報訊提防。但跟着便想:“我遭此大變,還顧得了那許多麼?哼!我這下半生啊……我這下半生啊……那只是為了報仇而活!”想到此處,不由得牙齒咬得格格直響。
他少年時豪氣干雲,立志作一個彪炳青史的人物,習武時又得師父教誨,一心維護宋遼和平,為天下蒼生造福。他身為屬珊大帳親軍總教頭,職位雖不甚高,但武勇過人,氣概豪邁,深得大遼皇帝及太后寵信,因之以往每次有將帥大臣倡議侵宋,皇帝和太后都納其忠言,予以駁回。但今ri遭此慘變,什麼盡忠國家、青史留名,霎時間盡皆化作雲煙,胸中只被一股強烈的仇恨充滿。又想:“峰兒既入他們手中,難道還能有什麼善果?這當兒自然……自然早隨着她媽媽去了。嗯,你娘倆放心地去吧。我……我定會為你報仇!”眼前似乎出現了兒子被人一把擲在石壁上,摔得血肉模糊的場景,不由得眼淚奪眶而出。如此一時憤恨,一時悲傷,心力交疲之餘,不覺沉沉睡去。
但不多時便痛得醒了過來。四下里黑沉沉的,只一鉤彎月的清光泄進谷來,亂石長草,更顯凄清。蕭遠山運氣鎮痛,直到天明,痛感這才稍抑。他雙手撐地,在谷中爬了一圈,只見西南角山勢略緩,傷勢痊癒之後,當可由此出得谷去。可是卻有另一樁難處,這亂石谷冷僻荒涼,鳥獸絕跡,無水無食,如何挨過兩月,倒是煞費苦心。這谷中除了亂石長草外,便是幾株大松樹。蕭遠山爬行了半ri,只尋了幾枚看來無毒的草菌,混着些松子,聊以充饑。尋思:“在這谷中總不能只吃草菌松子,況且此地既無水源,便須及早設法離開。”當下打定主意,今晚好好睡上一覺,養jing蓄銳,明ri便攀谷而出。
到得晚間,只覺口渴難耐,便嚼些草根解渴。突然之間,“喀喇喀喇”一陣響,跟着砰的一聲,似是什麼重物落下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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