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相顧兩無言
那日回到甘露殿後，雖然生活依舊，可是每日除了奉茶以外，我都會留在屋裏臨帖作畫，話少了，飯量也逐日的減少了，人漸漸的消瘦起來。起先李世民並沒有注意到我的不一樣，大概是因為大臣們紛紛上奏侯君集在出兵高昌時強搶民脂民膏的事情讓他無暇顧忌我。
為了平息大臣們的怨氣，遠征歸來的侯君集沒有得到任何賞賜，而是在城門外直接被壓到地牢聽審。可是即便如此大臣們仍是不停的上奏數落侯君集的種種不是，好像滿朝文武都商量好了要在此時搬到這個李世民的心腹重臣。這件事情持續了整整一個月有餘，李世民沒有給出任何說法，侯君集也一直被關押着。
最讓我意外的是，就在這種僵持進行到第010章的中書侍郎岑文本竟然寫了長篇奏摺為侯君集求情，文中深情並茂的訴說了侯君集的種種功勞。李世民讓詔令當著群臣面前朗讀此奏摺，這個意思有誰會不明白，雖然關押了侯君集，可是對於那麼多參奏侯君集的奏摺李世民都未做回應，唯獨對這本求情的摺子情有獨鍾，傻子也明白了李世民捨不得處分侯君集。
當初李世民的幾字勸告看來岑文本是看懂了，他很謹慎，在大臣群起參奏侯君集的時候，他卻按兵不動，一直觀察李世民的動向，見到李世民未真的處罰侯君集才確定了當初李世民批語的含義。
李世民先是說他參奏的事沒有根據，再來的那句話就是明明白白告訴他即便侯君集真的犯了錯，也會權衡他的功過，這個岑立本反覆琢磨才足足等了四十天才將求情的摺子呈上，如此懂得察言觀色又謹慎小心的人，如何能不得聖心，看來他的高升指日可待。
然而侯君集被釋放后，竟然公然拒絕出席李世民為他舉辦的慶功宴席，理由竟是自己在獄中受了潮雙腿行動不便。這個侯君集，難怪在他落難的時候，每個人都落井下石，他做事情太不留餘地，即便曾經的功勞再高，在李世民眼皮底下私相授官，強搶民脂民膏，絲毫沒有悔改之意，竟然還責怪李世民關押他。
如果不是李世民在他未進長安時就將他抓起來，又如何能堵住悠悠之口，如果不是李世民早就料到他日東窗事發，朝中難有人為他求情，提早暗示給岑文本，他哪有重獲自由的一天。他卻以德報怨，公然讓李世民踢到鐵板，就算李世民念及當年秦王府的情誼，可這情誼又能經得起幾次這樣的無禮回饋呢？
“自從讓你出去，就變得沉默寡言，人也消瘦了。”
聽了李世民的話，我仍舊默默的研墨，莫有回話，我也不知道可以回答他什麼。
“媚兒。”
李世民拉過我的手，凝視着我空蕩蕩的手腕，眼神滿是驚訝。自那日從淑妃那裏回來后，我就讓春日將李世民送的白玉鐲子收了起來，既然明白了李世民的意思，那我也不用奉承他的多情。
“你……”
“玉鐲嬌貴，奴婢只怕是受不起。”
這一句奴婢刺痛了我的心，我不知道李世民是否也會感到難過，以前在他身邊我總是懵懵懂懂的依賴着他的包容才肆無忌憚，但是現在我的心已經不再是那個能被一朵薔薇而感動的女子了。
“如果皇上想要收回，奴婢這就去拿來。”
李世民盯着我，我卻仍舊低頭看着地面，不想去探究他的心情，這一句奴婢已經將我和他的界限分割，也將自己換回了現實，我是童佳不是武媚，即便經歷她的人生，我也不可能輕易付出我的感情。
李世民突然揮揮手，我不敢去看他的表情，急忙躬身跪地告退，禮數周全到連王公公都有些差異。
這些天我和春日學了很多宮裏面的規矩，想想現在自己的處境，至少在禮數上不能再依賴李世民的包容，他要養着金絲雀，那就由着他，而我只想默默的過完這十二年，也再無多餘的貪念了。
“姐姐，你沒事吧。”
直到回到屋裏才覺得自己腿發軟，春日急忙過來扶着我。待我坐定才注意自己的眼淚早已紛飛，到嘴角鹹鹹的淚水，心口隱隱作痛，原來這句奴婢竟讓我如此難過，我對於自己心裏的感情確實有些迷茫了，只覺得心裏好像麻辣火鍋一樣，**而灼痛。
春日站在我身邊，將我攔在懷中輕輕拍着我的背。我就這麼抱着春日，盡情的哭泣了一番，將我來到這個唐朝所承受的所有委屈，還有對於未來的無比恐懼，都讓我止不住眼淚。
自那日以後日子總算平靜下來，李世民也沒有在為難我，王公公雖然來過幾次，可是見我奉茶的差事妥當，宮中規矩也面面俱到，也就沒有多言，只是眼神有些落寞，雖然知道他有話對我說，可我也視而不見，只是自顧自的過着自己的生活。
每日見到李世民，也不再敢注視他的目光，只是低頭接旨謝恩，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和王公公一般行事，不禁在心裏自嘲的笑了。閑來無事就練習畫畫，閻立本大人的課也不再去上了，雖然畫畫的技巧還不純熟，可是總是可以通過自己練習慢慢好起來的，畢竟心裏是不想再受李世民的恩典了。
春日大概是我在整個宮中最大的開心，她不會因為李世民的冷落而疏遠我，一如既往的親近微笑，讓我多少能在這個寂寞的宮中感受到一絲絲溫暖。她每日見我臨帖，也覺得好奇，便央求我教她識字，可是我對繁體字的認識也是有限，所以猶豫着不知道怎麼教她，但是終究閑來無事，春日自己也不求多大的文采，只要能識字就滿足了，所以我也開始教她臨帖。
日子一天一天平靜的過着，我和李世民的關係仍舊沒有變化。我心裏暗自猜想着，也許未來的十一年都會這樣平靜的度過，這未嘗不是件好事。過着這樣的生活雖然平淡的讓人乏味，卻也逍遙自在。
然而突然有一日，我和春日用過晚餐正在院子裏納涼，就看到李世民遠遠走來，春日雖然呆在這甘露殿中，可是如此近距離接觸李世民的機會卻並不多，所以突見聖顏讓春日嚇得渾身發抖，我握着她的手，讓她不要怕。
“武媚，你為何如此對朕？”
聽了李世民的語氣，才知道他是醉了，說起話來有些不順暢，喝了如此多的酒為何王公公還任由他這般亂走，早該扶他回去休息呀，又何苦來為難我。我看向跟在李世民身後的王公公，王公公卻搖搖頭，意思像是在說他攔不住，我暗自嘆了一口氣，仍舊跪着不答他的話。
“後宮之中只有你敢拒絕朕，只有你！”
來到甘露殿也快一年，雖然見過李世民生氣的表情，但言語上這樣衝動還是第一次見，我竟被這天子怒嚇得發抖，原來在我內心深處還是畏懼他的。
“回答朕。”
“奴婢愚鈍，請陛下恕罪。”
“收起你的奴婢，朕不需要。”
李世民的聲音更加冰冷，好像一把利劍刺穿了我的心臟，我忍不住抬頭看了看他的臉，只見他滿臉漲得通紅，眼睛也紅彤彤的，好像隨時都會噴出火來，不知道是因為飲酒過度，還是真的太生氣。
“遵旨。”
跪在地上，讓自己的頭都貼在地面叩首，心裏只是希望這一些能快些結束，我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眼前的一切，如果是面對普通人，我可以據理力爭，不讓自己處於下風，可是此刻我面對的是個君主，我除了跪地求饒外什麼也做不了。
“你難道真的不明白那玉鐲的意思嗎？聰明如你，又怎會不明？”
李世民的語氣突然由暴怒轉為悲傷，如此激烈的轉變，讓我忍不住微微抬起頭，看向李世民，說完那句話他險些腳步不穩，幸好王公公一直跟在身後，扶住了李世民。
在這個時代我是十五歲的孩子，而在現在社會我已經二十五歲，對於男女之情又怎會不懂，可是我還有蕭南，我心中的愛已經用盡，如何能再一次奮不顧身，更何況我還知道我與李世民的未來。
王公公示意我過去幫手，我卻不敢起身，本想讓春日去幫忙，可是春日仍沒有從恐懼中走出來，只是跪在地上瑟瑟發抖，我只好起身去攙扶李世民。
“我一定是瘋了才會如此介懷。”
當我伸手扶住李世民的時候，他突然睜開眼對我說，沒有朕，他只是說‘我’，不等我反應李世民就又睡了過去。我和王公公兩人根本抬不動李世民，就在我躊躇的時候，身後有人扶住了李世民，是夜，他怎麼會出現在在這裏，甘露殿中除了宮女之外只有公公，而夜腰佩長劍，竟然隨意出現在寢宮之中。
王公公沒有意外，臉上還有些感謝夜的即使出現，他越過我，彷彿我不存在一般，同王公公一起將李世民扶走了，呆在原地，知道李世民的身影消失才慢慢轉身回去。
回到自己的院子，春日仍呆坐在地上沒有起身，臉上滿是恐懼驚慌，我走過去拉起春日，在院子中坐了下來。看着空中的圓月，感覺四周靜的讓人發毛，曾經在電視中看過這一輪圓月就在眼前的景色，沒想到身臨其境竟會讓人如此寂寞。
“皇上在為姐姐難過，皇上喜歡姐姐。”
春日突然拉着我的手說道，臉上恐懼的表情漸漸淡了。
“春日，告訴姐姐，入宮這麼久你可有想過有一天成為皇上的女人？”
聽了我的話，春日滿臉驚慌，緊忙搖頭，好像我丟了什麼可怕的東西在她頭上。但看我表情真摯，不禁認真的思考起來，
“春日身份卑微，即便產下皇子，也終究難以洗去奴婢的身份，最終不過是殉葬，亦或者出家為尼孤老終生，與其經歷這般痛苦，春日寧願做個宮女，到了日子就出宮，如果不想出宮，也可以永遠留在宮中，拿着俸祿，幫家裏添些糧食。”
我看着春日眼中清明一片，知道她說的是真心話，一直以來我都認為春日是個孩子，沒想到她已經將未來看的如此透徹，反倒是我這個自認為是局外人的卻有很多事情沒有看透。明明知道未來的結局，我到底還在猶豫什麼呢？
“春日，也許我這輩子都沒有辦法平平淡淡的度過，但是我保證，只要是我的靈魂在這裏，我一定讓你過幸福的生活。”
說著說著腦海中想着武則天的一生，十二年的才人生涯，感業寺中的常伴青燈，與李治的二聖臨朝，最終位及九五，這種種不平凡的未來，竟讓我有些心酸的紅了眼眶。春日似懂非懂的看着我，默默的點點頭，伸手將我眼角的淚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