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散心

在大巴上顛簸了一個多小時，被迅速后卷的青色樹木晃花了眼，睏倦感襲來。不知不覺失去意識，醒來的瞬間，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前排座位髒兮兮的靠背，白布矇著灰。身體還在搖晃，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腦袋沉沉地痛。旅途像沒有盡頭。

我直起腰，揉揉太陽穴，才突然發現有什麼不對勁。

剛才睡覺時枕着的，其實是韓憶宸的肩吧？

大量冷空氣瞬間侵入肺里，整個人立刻完全清醒了。與此同時發生的是皮膚下翻騰起的熱潮，從臉頰一直延伸到頸部。每個毛孔都被撐開。

男生左手支在車窗邊緣撐着下頦，半垂着眼瞼，面無表情。醒着，看上去也完全沒有睡着過的跡象。從側下方我的角度望去，男生瞳孔中央偏上處有小塊的高光，像鑽開的小孔，裏面填着暖意。黑色的區域迅速轉過一個銳角，高光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自己有點鼓鼓的臉。

我微怔。也快速把再次熱起來的臉轉向前方。

”醒了？”

”嗯。”我略微一點頭，眼睛餘光掃見男生揉着右肩的小動作，”對不起。”

男生一愣，很快明白過來，”沒事。”輕鬆的語調讓人安心。

”不要緊嗎？”我用鞋尖蹭着前座的腿，”韓憶宸也和我一起跑出來。我是……很任性的人吧？”

男生”哧”地笑了一聲，”我翹課可比你多。”

”為什麼呢？以前的顧鳶不是這樣的。仔細想來，是這個學期才……”我注意到男生神色的細微變化，”啊。你不回答我也可以的。”

男生沉默了幾秒，”因為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

”友情？”

韓憶宸微側過頭，看向我，沒答話。

”那----是親情？”

”恩，是唯一的親人。”

”啊？啊。對不起！”

男生愣了片刻，反應過來，”哦，你誤會了。我父母都健在。只不過，關係淡漠。”

”哦……這樣啊。”我的腦海里浮現出為自己和母親爭吵的畫面，心裏忽地暗了一片，”因為關係淡漠就單方面不承認親情，真是絕情吶。”

男生笑笑，也不爭辯。

這寬容使我突然大膽起來。同時憶起前一天目睹的甜品店事件。

”在韓憶宸心裏，海柔是怎樣的存在呢？”

男生抿着嘴沒有馬上回答，但並不是拒絕回答的表情，相反，像是在認真思考。過許久，才開口：”不知道。”

”喜歡么？”

”不知道。”

顯然不是我滿意的答案。我有點失望，可好奇心卻不減，”那麼，黎雲雅呢？”

”更不知道。”

”欸……真沒勁。什麼都不說。”我佯裝生氣，把臉故意往右側扭過去。

”真的，不知道。”

沉默半晌，我忽然脫口而出：”那我呢？”

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呼吸一滯，心跳的節律亂起來。怎麼會突然當面問這麼奇怪的問題。

”終於，到了。”男生的目光落在車窗外。

”欸？”

”你喜歡的地方。”

”欸？”

過半天，才發覺車已經停了。零零散散的乘客匯向中間的走道陸續走下車去。我慌張地站起來，腦袋冒失地撞在行李架上，卻沒感到鮮明的疼痛，下意識地回頭看一眼，韓憶宸的手護在行李架前。

男生的臉上出現了可以被稱為”淡然一笑”的表情。

並不能確定自己最後一個問題他有沒有聽見。

上車之前就出現過奇怪的對話。

”我們去哪裏？”

韓憶宸說：”你喜歡的地方。”

不是”我喜歡的地方”，也不是”你說不定會喜歡的地方”，而是”你喜歡的地方”，沒有任何其他可能性。現在看來果然是這樣。

天色鬱郁，水面粼粼。海岸線綿延向無窮遠。

我學韓憶宸脫下鞋子，坐在柔軟的金色沙灘上。多雲天氣，沒有多麼陽光明媚，但壓抑的雲層倒是和渾濁海域很相配。風過時捲起海浪，踩着恆定的節律朝岸邊湧來。數百隻海鷗點綴在視界裏，空氣中夾着腥咸氣息。

因為是淡季，遊客稀少，海灘顯得有點蕭瑟。但這蕭瑟以靜謐卻磅礴的神秘感震撼人心。

我閉着眼努力深呼吸。

”我原先一直以為海是很美的，藍的天藍的水。沒想到是這麼荒蕪的景象。讓人看了好難過……可是，我喜歡。”

”以前沒來過么？”

我搖頭。

”其實我覺得沿途感覺更好，可惜你睡著了。從陸家嘴到三甲港，標準的從水泥森林到原始自然。”

我笑起來，”聽上去真的有'逃離'的感覺呢。”邊說邊仰面朝後躺下去，伸出手指框起各樣雲朵。與在學校不同，此刻面前是完整且看不到盡頭的天空，“這是你第二次帶我出來散心了呢！”

“嗯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