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我好像失去你了
例行會議開了兩個半小時還沒有結束的意思,眾人在椅子上坐的哈氣連天。終於到了讓大家各抒己見的時刻,精神立刻煥發起來。不料在勝利曙光來臨前的最後關頭,殺出來一個遭眼睛千刀萬剮的副組長。靈魂沒回來半分鐘又絲絲散盡,二十分鐘拖泥帶水地艱難熬過,感謝發言人更是慶祝會議結束的掌聲啪啪的響起了!
出了會議室,珠珠靠着江月勉強挪到自己的位置。“這個挨千刀的副組比我的大姨媽還討厭!”
小點聲兒。江月慌忙看看四周。“會上憋着不得開口,現在還不讓張嘴,乾脆把我的嘴封起來吧!”
咱回家抱怨。提起兩人的背包出了旅行社。正值下班高峰,“把我吊在把手上算了。”被狠狠踩一腳后,珠珠的心情更糟糕了。公交車走走停停,只見上來的行人,後門卻一直緊緊關閉,“怎麼就沒有人下車呢?這是要擠扁我呀!”一語爆出,引來不少打量的眼光。江月從後邊拍拍她的背,“回家再說!”
你拍我幹嘛?老子今天心情不爽!江月抬手遮臉,不想成為別人觀察的對象。身心俱憊的下了車,空氣清新的讓人捨不得呼吸。珠珠的高跟鞋像“噠噠”的馬蹄,從一樓敲到六樓。門開的一剎那,鞋子已着陸在客廳。江月氣喘吁吁地進了屋,“你今天吃槍葯了?”
我吃錯藥了!珠珠從背包里掏出一瓶安眠藥,“我大姨媽需要止痛藥,我卻吃了安眠藥!”趴在沙發上,用手撐着眼皮,“我先睡會兒,晚飯好了,叫我哦!”側個身沒兩分鐘,均勻的呼吸聲響起。江月苦笑着搖搖頭,還真是吃錯藥了。
大健出差半個月,她又回來和珠珠同住。“沒人陪了,想起我了?”被她打趣,江月覺得不好意思。
晚上躺在熟悉的小床上,望着半個牆壁的便利貼,曾經拚命背誦的場景浮現在眼前。珠珠穿着誇張的睡衣出來進去的響動還是驚天動地,“你動靜能不能小點?”江月翻個身看着她。
不能。一臉無辜地回應。
客廳、衛生間噼里啪啦的聲音不時傳來,給她一種地震襲來的錯覺。終於消停的珠珠坐在床頭,開始了她睡前半個小時的新聞時間。四周漸漸安靜下來,眼皮厚厚地捨不得睜開,“喂!喂!”漸入夢境之時,被她搖醒,“什麼樣的新聞我都不要分享,我要睡覺!”每次她看到自以為很爆炸的新聞,不管江月處於哪個睡眠層,她都會跳下床來叫醒她,“快醒醒!”搖晃還在繼續,終究抵不過天旋地轉,江月翻個身,小聲嘟囔“誰出軌了?誰又造人成功了?”
都不是啦!不看的話,你要後悔的!看搖不醒她,就用手去撐她的眼皮。江月最受不了她這一招,趕緊爬起來,迷迷糊糊地湊到電腦前,“這是什麼呀?”看了好半天,愣是沒看懂。
被分屍了!江月在她的指點下,看出了點頭緒,“這種新聞,你不是讓我看過幾次了?”頗為失望地扭頭要走,被她強行拉住。
關鍵是,這是發生在我市的!珠珠緩慢地拖動着鼠標。
聽說是本市的案件,江月也認真地看起來,‘緝毒警察’四個字映入眼帘時,她本能地哆嗦了一下。被分屍的是一家超市的收銀員,曾經的身份是緝毒警,被保護起來后,在這個城市隱姓埋名,不料想,仇家還是找上了門。從頭到尾看了好幾遍,慘不忍睹的畫面讓她心驚肉跳,顫抖着身子地回到床上躺好。珠珠安慰了她一會兒,重新回去接着看其他新聞。
翻來覆去,再無睡意。眼睛有些酸澀,用手去擦,才發現臉上佈滿了密密的一層汗,這才驚覺身下已濕了一片,汗水將睡衣都浸透了。掌心發寒,全身開始發抖,腦袋裏又響起了槍聲,震耳欲聾。李萍倒在血泊里,爸爸蒼白的臉來回反覆,一整夜,她都清醒着,天亮時,掙扎着想睡,可頭疼的厲害,直到珠珠去上班時,才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會兒。
一整個星期,她不敢出門,精神上有點疑神疑鬼。晚上,珠珠輕微翻身的動作,都會把她從睡眠中拉回,一旦驚醒就再也無法入睡。珠珠讓她去看醫生,可是她知道,這多年的心病,醫生醫不了。大健來接她回去時,已經是四月份了。看她精神恍惚的樣子,回景鎮的事情也是隻字不提。
每天,睡到中午起床,然後就坐在陽台,待整個下午,一言不發。大健在房間喊她,總是喊幾次才回應。整個人也迅速的瘦下去,提議去樓下散步,被她果斷拒絕。“月月,你不能一直這樣坐着,我們出去散散心好嗎?”大健蹲在她旁邊,用手撫摸她的頭髮。
我不要出去,門鎖好了嗎?鎖門是這些天她唯一關心的事情。
“鎖好了!”拉起她皮包骨頭的手,心疼地回答。起身接電話,她仍獃獃地坐在那兒。油畫般明麗的窗帘與她瘦弱的身體格格不入,望着她的背影,心如刀割。
晚上,蜷縮成一團,大健替她拉開被子,“睡覺不能矇著頭,”遭到她拚死抵抗,“我不要,把被子還我!”大健把被子拉在一旁,“你蓋這麼多,身上會出痱子的!”
你還我!起身去搶。大健抱着被子跳下床。“月月!”
你還我被子,我害怕!
走上前抱住她,“我在身邊,你害怕什麼?有我保護着你,你什麼都不要怕!”
有人要殺我!聲嘶力竭。
不要嚇自己,沒有人要殺你!手臂上的力氣更大了,摟着她瑟瑟發抖的肩頭。察覺到胸口一陣濕熱,哽咽聲傳來,“我害怕。”
不要怕,門已經鎖好了,沒有人能進來,輕拍她的後背,情緒稍稍穩定了些。“快乖乖地躺下。”
小貓般躲在他的胸口,大健哄孩子似的輕言軟語,手舒緩地撫着她的頭,“快睡吧,”哄了半個多小時,才安穩的睡着。大健保持這個姿勢一動不動敢動,生怕擾亂了她的平靜。
胳膊被壓的發麻,醒來后,江月正睜着大眼睛打量着自己,捏着她的鼻尖,“看着我幹嘛?”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凹陷的眼窩述說著憔悴。
因為你是江月。大健摩挲着她的臉。一抹笑掛在她蒼白的臉上,“還是笑着好看。”
話音剛落,兩行淚又流下來,“剛誇你呢,怎麼又哭了,”拂去溫熱的淚,滿眼憐惜,“餓了吧?我們吃飯去。”
隨他下樓時,腳步還有些凌亂的打顫,大健抓牢她的手,手掌的溫度傳過來,頓覺踏實。待在房間裏久了,室外燦爛的陽光顯得奪目,已經是四月下旬了,“對不起,說好要回景鎮的,”跟在大健身後,小聲道着歉意。“那你就快快好起來!”幾縷陽光的絢爛投射着她的笑臉,大踏步地拉着往前走。
轉眼到了五月,在他的悉心照料下,江月的狀態逐漸好轉,下班回家后,她在廚房忙的不亦樂乎,“今天什麼日子,做這一桌子豐盛的菜?”大健疊起衣袖,伸手拿起一根青菜就往嘴裏放,正好被江月看見,筷子落在手背,“喂!你......”
我就是不會輕點兒!快洗手去!大健看着手上的紅印,齜牙咧嘴地重回座位,不敢再私自行動,恐怕哪裏再挨一下。湯端上來了,瞄準她手裏沒拿筷子,便開了口,“江月,為了婚後的生活更幸福美滿,我可不可以給你提個建議?”
什麼建議?江月坐下看着他。
你有一個壞習慣,我特別無法忍受!手指摸着紅印子。
什麼壞習慣?
你愛打人的毛病,我忍無可忍。又伸手摸着腦袋,那表情似乎在說幾個月前的疼痛感還在。
忍無可忍就繼續忍!江月把他的提議當做耳旁風。
你的心是肉做的嗎?黑乎乎的!大健還是沒有勇氣動筷。
我一顆紅心亮閃閃呢!江月笑着開吃,全然不顧對面的人投來白眼。手機在這時不合時宜地響起,大健拿起接通,聽語氣像是和老朋友對話,眉開眼笑地聊了幾句,就遞給江月,示意她接。
滿眼不可思議,“我接?”大健點頭。
江月半信半疑地接過手機,“是江月嗎?”電話那頭是個年輕男子的聲音,表情更加驚訝地看着大健。他卻只顧埋頭吃飯,不看她一眼,“是江月嗎?”對方又問了一遍。
我是江月,你是?心跳加快。
我是小猴子,有印象嗎?一語罷,臉上的表情變化更加劇烈。“有,當然有,李楠?你真的是李楠?”
嗯,是我!多少年沒見你了,什麼時候回來?我和顏顏可想着你們呢!穩重中又帶着當年的調皮。顏顏?她好不好?她在哪兒?聽到曾經好友的名字讓她激動有些欣喜若狂。
她跟我在一起,去年我們結婚了。爆炸性的喜訊接踵而至,顏顏和李楠?怎麼可能呢?想立刻飛回景鎮的心都有了。“敘舊等你們回來再進行,現在說正事。”
什麼事?江月又有點兒緊張。“你爸爸叫江宇民,曾是滇西池田派出所的緝毒警,是嗎?”聽他突然說到爸爸,精神緊繃。
是。
你爸的案子,在我們派出所很有名,對了,忘了告訴你,我現在也在池田派出所工作,你爸爸的案子在去年就結了,所有嫌疑人一併歸案。你不用再擔驚受怕,回景鎮完全沒有後顧之憂,我和顏顏盼着你倆快點回來呢!
掛掉電話,全身的細胞還在沸騰,喜悅穿梭在血液里。來到大健身邊,雙手圍着他,“我們可以回去啦!”
這麼著急嫁給我?壞笑。“啪”的一下落在大健的肩頭。闊步走回自己的座位,拿起筷子。“疼!”
活該!
我們訂哪天的機票?大健回頭問江月。
訂火車票吧。
為什麼?坐火車要幾十個小時呢!大健不解。
我來時候,就是跟爸爸坐火車來的,回去當然也要坐火車。江月已經着手收拾行李。
好吧!後天怎麼樣?
可以。其實也沒什麼可收拾的,反倒是心情最需要整理一下,在房間來回走動,想平復緊張卻做不到。“大健,我心跳快到不行了。”不停折返的身影弄的大健眼花繚亂,不能讓她在這封閉的空間裏待下去了。“我們去‘海韻’怎麼樣?你不是很喜歡那裏嗎,”江月點頭同意。
穿上昨天買的情侶衫,滿心歡喜地出了門。“你就是偏心自己,”大健一臉不情願地看着自己的衣服,從買回來到現在,他都極不滿意江月的選擇,“只顧自己的感受,真自私!”
你這件挺好看的呀!江月幫他拉着有點緊巴巴的上衣。
你這是胡說,它把我勒得喘不過氣!大健轉身想回去換掉,江月忙拉住,“誰讓你長這麼多肌肉!”
你怎麼不說你買的衣服有問題?經過大半年來跟他的相處,江月喜憂參半,他遠沒有記憶中的完美,時不時就愛跟自己頂嘴,尤其是在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他卻像孩子似的計較個沒完。瑕疵不斷被她發覺,可心中的愛反而愈加深厚。每次拌嘴,都是惱怒的甜蜜,此時此刻他還在力爭回去換衣服,卻硬被她推着下了兩層樓。來到車旁時,大健又恢復了他往日的神采,完全想像不出,一分鐘前他還在為衣服慪氣。“我就說很合身嘛!”江月其實還是非常滿意這件衣服的。
謝謝你,自私鬼!
車緩緩地駛向小區門口,一個身影映入兩人的眼帘。江月看見站着的羅清,又扭臉看着大健。顯然,在這裏看到羅清也出乎他的意料。停了幾秒鐘,“在這兒等我。”說這話的時候,他沒有看江月,而是迅速打開車門走到羅清旁邊。自從除夕跟她分別後,兩人就再沒有聯繫過,幾個月不見,她瘦了些,“你怎麼在這兒?”大健先開了口。
你們要出去?羅清問着他,眼睛卻投向車的方向。
大健點頭,“有事嗎?”
就為來看你一眼,沒想到真能見到你,我很滿足了,再見!留下大健茫然地站在原地,目送她坐上出租車離開。
回到車上,“她怎麼走了?”江月問。
不知道,也沒什麼事。往‘海韻’的路上,腦海里一直閃進羅清的樣子。她怎麼了?她站在那兒等了多久?就是為了看自己一眼?
江月察覺到他細微的變化,知道沉默在這個時候是最合適的。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樣子,“你去看看她吧!我待會兒坐車回家。”大健感激地看她一眼,自己的心思果然逃不過她的眼睛,“謝謝你。”站起身來,“我去去就回。”拿着鑰匙還沒走出餐廳,手機響了起來,江月朝他望去,聽聲音里透着驚恐,於是連忙跑過去。“怎麼了?”
羅清出事了!江月打了個趔趄,羅清憔悴的臉,“她怎麼了?”快步跑到車旁,大健打開車門沒有理會江月的問題。只用了五分鐘就到了醫院,江月猜不透大健的心情,羅清出事了,羅清出事了,大健在為她着急,他這個樣子,讓她心痛。因為他是在為另外一個女人焦急。她知道在這個時候去計較這些有點不近人情,可是,她能感受到,是什麼在離她遠去,那感覺如此真實,生生地抽疼着自己。進入大廳后,大健便不見了蹤影,江月在心裏祈禱:千萬別出什麼意外,她一定會沒事的!
經過幾次來回的詢問,她終於找到了大健,只見他在和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人交談。兩人的表情同樣的凝重,來回踱步的背影,江月不忍再看,她一直努力堅信大健只愛自己一個,可現在,她又動搖了,大健對羅清沒有絲毫的感情可言嗎?這個念頭湧現出來后,她有點站立不穩。不知過了多久,大健發現了站在走廊盡頭的江月,迎上他的視線,舉步維艱地朝他走去。“怎麼樣了?”
還在搶救,她吃了一瓶的安眠藥。大健抬手扶着額頭,他在自責。“我真笨!當時怎麼就沒看出她的異常呢?”江月低下頭,接不上話。是他們逼死了她,不!是她江月,如果她不出現,羅清就不會這樣。現在只有乞求上天保佑她沒事,不然,江月不敢再想下去,如果她就此死了,那她和大健還會在一起嗎?她的陰影會永遠橫亘在他們之間。羅清,你一定會沒事的,你千萬不能出任何意外!
你就是江月?剛才和大健交談的人走過來問道。“是。”
我是向磊,大健的朋友。“你好,”江月實在不知該用什麼表情。
三人坐立不安地等了幾個小時,“月月,你先回家吧!”
不,我要在這兒等着。回去也不能減輕心頭的負擔。
夜裏十點鐘時,手術結束了。“還在昏迷,暫時沒有生命危險。”江月長舒一口氣。羅清被推出來了,大健上前拉住她蒼白的手,隨護士到了病房。江月站在一旁看的清清楚楚,他那麼自然地拉住她,他是在乎她的。
走到病房門口,她沒有進去,因為大健正坐在羅清旁邊。她不能在這兒鬧小孩子脾氣,更不能在這兒傷心。折身走向樓梯,她必須回去。出了大廳,初夏的風涼涼的撲到臉上,腦子清醒了許多。可心口還在隱隱作痛,站在路邊等出租車,短髮拂到臉頰,她沒心思去理。“要回去嗎?”向磊不知何時已站在身邊。“送你吧!”
我坐出租就行了。他比他們更早到醫院,從他剛才的表情來看,他是喜歡羅清的。可他又知道羅清的心裏裝着大健,又一個苦戀的人。“上車吧!”向磊驅車來到她跟前。
一直未見你的廬山真面目,今日一見,果然不凡。向磊的表情依舊凝重,可語氣卻又透着輕鬆。
過獎我了。江月有些不好意思。窗外行道樹密密層層的綠遮住了路燈,愜意的初夏,可人的心為何如此累?和陌生人這麼近距離的接觸還是頭一次,此時的江月沒有精力想這些,只是大健緊張的樣子揮之不去。“江月,今天她出事是因為大健,你知道嗎?”江月點頭。
她為了大健,連命都可以不要,你說她傻不傻?向磊的話里浸着苦澀。
她把大健嚇壞了。江月何嘗不知道她傻,可痴情的人做什麼事情是講道理的呢?
如果,今天她沒有搶救過來,你會怎麼辦?向磊的問題很尖銳,“我不知道。”江月看着前方的霓虹回答。
你會不會離開大健?他在試探自己。
可是,她已經搶救過來了,你的假設不成立。想到‘離開大健’四個字,她就有種被粉身碎骨的鈍痛。
她沒有回大健的家,而是來到珠珠的住所,“謝謝你,”尾燈消失在視線里,江月轉身上樓,腿有些不聽使喚,注滿了鉛般的沉重,又像被抽空一樣輕飄飄。
輾轉難以成眠,拉開窗帘。影影綽綽地樹葉窸窣在微風裏,心頭的不安註定難以消退。她害怕失去,害怕一無所有,風吹散臉頰的淚珠,今夜,大概不會再有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