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不服
第八十六章
不服
柳沉疏靠在無情懷裏、兩人緊緊相貼,無情身上的僵硬自是半點都瞞不過懷裏的人。柳沉疏即便是在半夢半醒間也已察覺到了無情的異常,仰着臉在他懷裏蹭了蹭,迷迷糊糊地問着:“崖余,怎麼了?”
黑暗之中雖是看不清無情的神色,但卻能明顯地感覺到他開口時竟是少見地帶着幾分遲疑和不確定:“剛才……我覺得小腿有些癢。”
他的聲音很輕,但在這靜謐的夜裏,卻也已經足夠清晰了。
柳沉疏帶着惺忪的睡意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隨即卻是一下子在黑暗之中睜了眼、立時掀了被子翻身下床去桌前點燈——黑暗之中她本就有些緊張,這會兒跑得又急,無情甚至還聽到了一聲清晰的桌椅磕碰聲,讓他一下子就皺起了眉頭,剛想開口,屋內卻是一下子亮堂了起來。
柳沉疏似是對方才的磕碰渾然未覺,剛一點了燈就已立時折回身來、幾步就到了床邊。
這時節即便是點了炭盆,夜裏卻也仍是天寒得很,柳沉疏剛剛翻身下床,身上只穿了一身輕薄的中衣,她卻似乎是對這夜裏的寒意半點沒有察覺,這會兒就這麼站在床邊盯着自己,一雙鳳眼裏滿是期待和欣喜,亮得驚人,一邊卻還急急問道:
“真的?哪裏癢,我看看!”
她一邊說著,一邊已是伸了手要要去給無情診脈。
——無情自膝蓋以下本該是全無知覺,如今竟能察覺到癢意,簡直讓柳沉疏有些欣喜若狂。
無情的眉頭卻是皺得更緊,反手抓住柳沉疏伸來探向自己手腕的手,施了力道硬是將她拉上-床來、又仔細地用被子將她裹住,這才終於舒展了眉頭、鬆了手讓柳沉疏替自己診脈。
屋子裏雖是點了炭盆,但無情一向體弱,柳沉疏仍是有些怕他着涼,半扶半抱着他靠坐在床里側的牆邊、用自己的體溫捂着他,這才定下了心神去分辨查看他的脈象。
無情一直沒有說話,就這麼靠在牆邊,低頭看着新婚不久的妻子替自己診脈——她低着頭垂着眸,被溫黃的燈光將輪廓和眉眼暈染得越發柔和,臉上卻不再是平日裏總帶着幾分漫不經心的散漫,反倒多了一抹少見的認真和凝重。良久后她終於是鬆了手,低頭仔仔細細將他的腿察看了一遍,又探手去在他的小腿上輕輕按了按,試探性地問:
“這樣——可有知覺?”
無情微微擰了眉,沉默了良久,卻是如實搖了搖頭,神色也在不知不覺間略略沉了幾分——柳沉疏的手按下去,他確實沒有半點感覺,他幾乎已有些懷疑先前的癢意也只是自己的錯覺。
即便是不良於行,也沒能阻礙他破案緝兇、揚名江湖,但坐了十數年的輪椅,若是可以,他心底也總是希望能夠站起來自己走路、能帶着一副健康的身體去為更多的人討回公道、甚至能將妻兒保護得更加周到妥帖——誰想如今,卻只是空歡喜一場。
饒是無情素來鎮定,這會兒卻也忍不住有些失望——但柳沉疏的臉上卻似是沒有半點失落,偏過頭略略沉吟了片刻,手下卻是忽然換了個位置,再一次按了下去。
還沒等她問話,無情卻立時就是一怔——那人柔軟細膩的手按在自己的小腿上,那種細微的癢意和痛覺如此真實,真實得幾乎讓他有些陌生。
“這樣呢?有知覺嗎?”柳沉疏一邊輕聲問着一邊抬頭,卻立時就對上了無情有些失神的眼睛。
再也沒有疑問了——柳沉疏一下子就徹底舒展了眉宇,一雙素來狡黠的鳳眼裏儘是掩不住的喜色,緊了緊手臂將無情抱得更緊,埋頭在他肩窩裏深深吸了一口氣:
“總算是見着效果了——你的腿剛剛開始恢復,知覺還很微弱,所以頭一次的時候還感覺不到。但是經脈比起去年這時候已經暢通了不少,按住穴道也已有了知覺,這是個好兆頭。明日起我再將你泡腳的方子略略修改一些,你的知覺應會慢慢靈敏起來。”
無情似是也已經回過了神來,一邊反手抱住柳沉疏,一邊又騰出另一隻手、同樣在柳沉疏先前觸碰的地方輕輕按了按——同樣的觸覺再一次清晰地傳來。無情終於是也徹底鬆了口氣,輕輕拍了拍柳沉疏的頭頂,低低應了一聲。
柳沉疏抬眼對上他的視線——一向冷靜自持的青年眼底如今竟也已然是透着一股難掩的驚喜。
柳沉疏一下子就笑了起來,剛要再說些什麼,無情卻是忽然又伸手抓住了她的腳腕、而後將她的褲管撩了起來。
“哎?雖是有了喜事,可畢竟是縱-欲傷身,大爺還是悠着——”柳沉疏立時輕聲“勸阻”,但臉上卻滿是盈盈的笑意,動作間也全然沒有反抗,甚至還微微挑了眼角斜斜看他,一副“任君採擷”的模樣——只是話還沒說完,就見無情已然是將自己的褲管撩到了膝蓋處,露出了膝下的一團紅暈,正隱隱透出幾分青紫來。
這顯然是先前摸黑去點燈時撞到椅子是留下的痕迹——柳沉疏膚色瓷白,襯着這痕迹便格外刺目。
無情皺着眉伸手去揉,柳沉疏卻似是半點沒有放在心上,隨口說了句“小傷罷了”,便將無情的手拉了回來、扶着他躺下,而後輕車熟路地鑽進他的懷裏,枕着他的胸口蹭了蹭,柔聲道:
“我不騙你,說實話,你的腿即便是恢復得再好,也絕對不可能和普通人一樣能跑能跳。”
“我知道,”無情點頭,眼底倒也不見失望,神色柔和地看着她,“我的腿傷了太久,經脈俱斷,現在能有知覺已經是不容易了。”
柳沉疏笑了一聲,仰着臉在他頸側“啄”了一下,而後撐起身子直直地盯着他:
“你看,一切都在慢慢好起來——你的身體比以前好了,腿也慢慢開始恢復了,”柳沉疏說著,忽然歪了歪頭,像是想到了些什麼,“唔”了一聲之後又加了一句,“你現在還有妻子家眷了。”
無情低低應了一聲,神色微動,似是已然知道她要說些什麼,卻也並不打斷,就這麼安靜地聽着。
柳沉疏低頭吻他:“所以你乖乖聽我的話,不許再逞強了。你還有很多年可以活,還可以救很多人、可以站起來自己走路、還會有自己的孩子——待局勢再穩定一些,我們就生個孩子,嗯?”
柳沉疏這一個“嗯?”也不知道是在問他會不會再逞強,還是再問他想不想要個孩子——或許她其實就是有意問得這樣含糊不清。無情一邊攬住她回應着她的吻,一邊卻是半點也不上當,只有條不紊地一一答着:
“好,再過一陣我們就要個孩子;我也可以答應你不逞強,但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柳沉疏眨了眨眼睛:“你說?”
無情抬眼看她:“你也同樣——不可逞強。”
她要他不許逞強,他也不想看到她逞強——這當然是很公平的條件。
柳沉疏卻是一下子就頓住了動作,睜大了一雙鳳眼“狠狠”地瞪他——無情這會兒卻似乎是格外地好脾氣,就這麼平靜地任她看着,眼底還帶着隱隱的笑意。
半晌后,柳沉疏終於是低頭氣呼呼地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留下兩排整齊的牙印后才又趴回了無情的懷裏,把臉埋在他胸口悶聲道:
“你就當我沒說吧,睡了!”
她和無情都是一樣的人——所以誰也別說誰。
無情伸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牙印,苦笑着嘆了口氣,聲音里卻反倒是無奈縱容多過惱意:“我明天本是要去一趟宮裏的。”
——這牙印如此顯眼,明天他還怎麼出門?
柳沉疏翻了個身背對着他,背脊卻仍還是緊緊和他相貼着,閉了眼睛悶聲道:“別問我,我睡著了!”
無情失笑,同樣轉過身、自背後將她攬進自己的懷裏、讓她的背脊緊緊貼着自己的胸口。柳沉疏一個人悶頭生了會兒氣,卻到底是對無情板不起臉來,不多時就又轉回了身來,沒好氣道:
“我方才說我們生個孩子——這句不能當做沒說過。”
無情啞然,這一次終於是毫不遲疑地點頭應了聲好。柳沉疏神色稍霽,伸手回抱住他,良久后終於是輕聲嘆了口氣:
“罷了,其實我們兩個的脾氣都不好,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反正日後我總是和你在一起的,也不怕你亂來,你也能看着我。”
“好。”無情點頭,低頭在她頭頂落下一個輕柔的吻,輕輕拍了拍她的背,“睡吧。”
……
諸葛先生受封“六五神侯”、建成神侯府之前一直都是住在宮裏的。無情十多年前早早拜入諸葛先生門下,那時候自是也跟着諸葛先生一起住在宮中,至今也仍是常在御前走動的。一早定好了要進宮自是不可能隨意更改,柳沉疏這日特意早起了半刻,替無情找了件衣領嚴實的衣服將他脖子上的牙印遮住,想了想又覺得不夠萬無一失,乾脆又去追命那裏要了些易容的工具,直到即便無情拉下衣領也再看不出那兩排牙印,這才滿意地揮了揮手示意他放心進宮。
無情的腿開始有了起色,早先用的方子也要略作調整。柳沉疏花了一上午將方子仔仔細細地推敲改過,午飯後便獨自一人去了藥鋪抓藥。回來時卻見街道上一片靜默,唯有儀仗鳴鑼、呼擁開道,一輛馬車被簇擁在侍衛和儀仗之中,就這麼在城內長驅直入。
柳沉疏提着葯一個閃身,很快就沒入了牆檐下的陰影之中——若是她沒有看錯,那是蔡京的馬車,而守在馬車兩旁的侍衛無一不是罕見的高手,有幾人她並未見過,但卻第一時間就認出了其中八人正是方應看麾下的“八大刀王”,而另一人她更是記憶猶新——分明就是早先在翠杏村派人設局暗殺無情的顧鐵三!
顧鐵三是元十三限的弟子,元十三限投效蔡京,顧鐵三便也一早就成了蔡京的護衛——這柳沉疏是早已知道的。但方應看的人出現在蔡京身邊,卻實在是不得不讓人有些心驚——有橋集團雖是左右逢源,卻也一直都是獨立於諸葛先生和蔡京一黨之外的,如今……莫不是要生變了?
柳沉疏遲疑了片刻,正要跟上去再探一探,身形還未來得及掠出卻是立時又往陰影下避了避——不遠處一人一身白色錦衣,正負着雙手微微抬頭看天、步履悠然地走過街前,他臉上依然是帶着一股傲氣、神色淡淡,但柳沉疏卻莫名地能感覺到他似是在笑——心情極好的那種笑。
——赫然是近來威名如日中天的金風細雨樓副樓主白愁飛。
柳沉疏見了他,才忽然意識到——前頭不遠處,正是王小石的“愁石齋”。
若說這是巧合——那未免也太巧了些。這些哪個不是汴京城裏舉足輕重的人物,平日裏要見到一個都難,更何況今日竟是盡數到場?
柳沉疏目光微沉,沉默着看着白愁飛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之中,而後忽然也轉了方向,悄無聲息地隱去了身形。
白愁飛很快就回到了金風細雨樓,他給蘇夢枕帶回了一封信——一封王小石寫給蘇夢枕的信。
信的內容很簡單——王小石要退出金風細雨樓。
原因更簡單,因為他不服——不服自己只能做“三當家”,不服蘇夢枕支持諸葛一系,不服……他喜歡的姑娘溫柔偏偏喜歡着白愁飛。
他不服——所以他要退出金風細雨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