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冰釋
第八十四章
冰釋
柳沉疏一下子有些恍然——她的記性極好,自然是記得剛到汴京城時遇到的這個活潑明媚又有些驕傲的少女。謝家經商,家中富庶得很,這姑娘又是獨女,便自幼嬌慣、一直無憂無慮地長大。相識了整整一年,柳沉疏還從來未曾見過她這樣低頭難過的模樣,一時間心中惻然,眼底的愧疚越來越濃。
素來口才出眾的人一下子竟不知道該怎麼接話才好,沉默了半晌后才終於張了口——話到嘴邊打了個彎,卻終究仍是只能有些無力地吐出一句:“抱歉。”
一個少女最美好、最純真的情絲,哪裏是一句“抱歉”可以彌補的呢?
少女聞言一下子回了頭,像是一隻驕傲的貓兒一般再一次炸了毛:“誰要聽你說抱歉了?你什麼地方對不住我了——你不是進進出出都不肯靠近我說是要避嫌、還早早就告訴大家你有未婚妻了嗎?”
其實她也說不上她對柳沉疏存的到底是什麼心思——是只是單純的喜歡呢,還是那就是男女之情,她只是很喜歡柳沉疏,喜歡看他對着自己溫柔的笑、喜歡聽他耐心地哄着自己。但她一早就清楚自己對他的喜歡是哪一種,她都是不可能嫁給他的,因為他有“未婚妻”了,也因為他總是時時刻刻不動聲色地和自己、和所有的女孩子們都保持着距離——他很溫柔,對所有的女孩子都很好,卻也從來沒有做過什麼讓人誤會的、曖昧的事情。
所以她也不知道為什麼知道她是女孩子的時候自己會一下子那麼生氣——好像是一下子就覺得她什麼都騙了自己,就連從前的那些溫柔和關心她都生怕也全是假的;她更不知道為什麼現在聽見她道歉的時候心裏又是委屈又是生氣……
柳沉疏沒有說話,只是溫和地笑了笑,安靜地聽着她發脾氣。
少女一張白皙的小臉因為氣憤和委屈而泛起了幾分紅暈,她似是已發夠了脾氣,一下子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略帶幾分不自在地別過頭去移開視線,頓了頓后又似乎有些不甘心,咬了咬唇又小聲問:“如果、如果你是男人——你會喜歡我嗎?”
柳沉疏腳下微微一頓,微微蹙了蹙眉——顯然確實是正認認真真地考慮了一下對方的問話,而不是輕率地作出回答。片刻后,她卻是輕輕搖了搖頭——聲音溫柔,卻似是隱隱帶着一股不容懷疑的強勢:
“抱歉,我不知道——所以我恐怕無法給你答案。”
少女一下子就氣得漲紅了臉:“你、你這人總是這樣!”
——雖然已經恢復了女子的身份,可眼前這人好像是半點也沒有改變,仍是和原來一模一樣,看起來溫柔縱容,其實驕傲得從來不屑於因為遷就和包容而說謊話。
少女說完,似是猶覺得心中委屈,咬着牙氣呼呼道:“你不是說女孩子都是要哄的——你就不能哄哄我嗎?難道我就不是女孩子?”
柳沉疏這會兒見她發脾氣,心知她這多半是心裏已經原諒了自己、卻又忍不住覺得委屈便難免鬧些小彆扭,非但不以為忤,心頭反倒是一下子鬆了下來,騰出一隻手來輕輕拍着她的肩膀柔聲安撫着:
“哄女孩子也不是說假話騙人啊。我誇你長得漂亮,的確是哄你,卻不是騙你——你若是不漂亮,我便只會誇你活潑可愛;若是不活潑,便也可你換着法子誇你溫柔懂事;若是連這也沒有,我還可以誇你不拘小節、討人喜歡……總之,不必說假話,也總是能哄人的。所以我誇你漂亮、懂事、討人喜歡,確實是想要哄你,但也是你的確漂亮懂事、討人喜歡,半句假話也沒有的。”柳沉疏一邊柔聲說著,一邊低頭去看她的神色,臉上仍舊帶着溫柔的笑意,“我不是男人,所以我也不知道你方才問我的那個問題該怎麼回答——我不能騙你,你也不想我騙你的,是不是?”
少女聽她這麼直白地誇着自己,一下子就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但見她神色溫柔、語氣真誠,心頭也不免有些高興,似是有些被她說服了,咬着唇遲疑着點了點頭。
柳沉疏不動聲色地鬆了口氣,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頂,輕聲道:“其實……你喜歡我,也未就必是那種喜歡。我如今是女孩子,你還是可以常常來找我的、我們甚至還可以更親近些,也很好不是嗎?”
少女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低着頭咬着唇似是在想着她說的話,半晌后似是終於想通了,遲疑着輕輕點了點頭——柳沉疏的心終於是徹底放了下來,剛想再說些什麼,餘光一掃,不經意間卻是忽然見到少女不知什麼時候已微紅了眼圈——
饒是柳沉疏一向了解女孩子的心思,這時候卻也有些摸不着頭腦,一邊努力回想着自己先前是不是說錯了些什麼話,一邊從懷裏取了手帕想要去給她擦眼淚:
“抱歉,是我說錯了什麼?莫哭,我……”
她話還沒有說話,忽然只覺懷裏一暖——小姑娘已經一頭扎進了自己的懷裏、抱着自己的腰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哭聲里卻似乎並沒有什麼太多的傷心和難過,反倒是委屈和氣憤佔了大半。
柳沉疏趕緊動了動手裏撐着的傘、小心地將少女嚴嚴實實地擋在傘下,一邊輕輕拍着她的背作為安撫。
小姑娘這一頓哭來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時就已經止了抽噎,紅着眼睛自柳沉疏懷裏抬起頭來,見她正低頭盯着自己,有些氣呼呼地瞪了她一眼,吸了吸鼻子斷斷續續道:
“看什麼看,很好笑嗎?”
小姑娘紅着眼睛逞強的樣子確實是很好笑的——柳沉疏忍住笑,從善如流地搖了搖頭,眼底的笑意卻是怎麼也遮掩不住。
少女撇了撇嘴,低頭把自己的眼淚全數蹭在了柳沉疏的衣服上,然後一把扯過柳沉疏手裏的手帕、憤憤地把自己的臉擦乾淨,最後伸了手一把挽住了柳沉疏的胳膊——柳沉疏愣了愣,下意識地想要抽回手,卻立時就收到了小姑娘狠狠的一個瞪眼:
“都是女孩子,躲什麼?還要避嫌嗎?”
柳沉疏訕訕一笑,低咳一聲清了清嗓子,而後很是“合作”地搖了搖頭,笑着柔聲道:“不早了,我們快些走吧,我送你回去。”
少女吸了吸鼻子,終於點了點頭。
……
謝府就在刑部所在的那條巷子的巷口,柳沉疏把小姑娘妥妥噹噹地送到謝府的大門口,便立時有丫鬟撐了傘迎上來——謝大小姐卻是沒有鬆手,依然挽着柳沉疏的手臂,想了想又抬了頭,睜圓了一雙杏眼看她:
“我前幾天得了一張琴譜卻總是彈不好,我明天來找你,你教我好不好?”
柳沉疏還沒來得及回答,小姑娘就吸了吸鼻子,帶着幾分鼻音又有些忐忑地補上了一句:“沉疏姐姐?”
柳沉疏嘆氣,伸手拍了拍她的頭頂,點點頭輕輕應了一聲“好”——少女這才心滿意足地帶着丫鬟一起進了屋。
柳沉疏同她道了別,轉頭又沿着巷子繼續往裏走——很快便見到了刑部的大門。
柳沉疏收了傘、向守門的人道明了身份——其中一人進去通報了一聲,很快就折返回來將她恭恭敬敬地迎了進去。
無情似是剛剛結束了工作,正合上手中的卷宗打算收起來,聽到有腳步聲便循聲抬了頭,周身原本有些冷厲凜然的氣息似是一下子就柔和了下來,對着門口的方向微微頷首:
“沉疏。”
話音剛落,他卻立時就是皺起了眉頭,視線直直地落在柳沉疏那已然濕透了的一邊肩膀和衣袖上,聲音微沉:
“怎麼淋濕了?”
“沒什麼,路上遇到了一個朋友未曾帶傘,我便送了她一程,”柳沉疏一邊往無情身邊走,一邊隨手撣了撣自己的肩膀和衣袖,渾不在意地聳了聳肩道,“我身體一直好得很,只淋了些雨罷了,不礙事。快到午飯時候了,我們回去吧。”
無情皺眉,心知她這麼說,遇到的那個“朋友”必然是個女孩子無疑。當下也不再多說些什麼,只是伸手拉過她、手上微微使了些力道讓她俯下-身來,命人取了毛巾來,而後親自替她將身上的水漬大致擦乾——柳沉疏也不推拒,就這麼彎着腰享受着無情難得主動的親昵。
“大捕頭伉儷情深,真是羨煞旁人啊!”
柳沉疏正微微眯着眼睛愜意地享受着無情的“服務”,卻是忽然有一道帶着笑意和調侃的聲音自身後響起——柳沉疏回頭看去,就見有人正從門口不緊不慢地踱步進來。
那人生得矮矮胖胖、肥肥白白,連聲“哈哈”笑着,臉上的笑意真誠得像是能把整顆心都掏給你看一樣。
柳沉疏畢竟不是在朝為官,從前倒是從未經過刑部,自然今日也是第一次見到這人——事實上,若不是如今已成了無情的“家眷”、又恰逢大雨替他送傘,柳沉疏就算和無情再是要好,只怕是也對到刑部來全無興趣。不過眼前這人柳沉疏雖是沒有見過,但看他這滿臉的笑容和白胖的身材,柳沉疏心下也已對這人的身份有了八-九分的把握;再同無情對視了一眼后,更是半分疑惑也無,也對着那人笑了笑,微微頷首:
“讓朱老總見笑了。”
——除了刑部老總朱月明,再不做第二人想。
柳沉疏口中說著“見笑”,臉上卻是大大方方、一臉坦然,全然看不出半分不好意思。
朱月明又是樂呵呵地笑了起來:“哪裏哪裏,大捕頭和柳姑娘——瞧我這記性,如今早該是盛夫人了!兩位新婚燕爾,大捕頭卻還要為公事操勞,倒是我這半個上司不近人情了!”
“朱老總客氣了。”無情一邊將柳沉疏放開,一邊將毛巾放到一邊,雖是神色淡淡,但卻也難得地帶了幾分客氣,“職務在身,本就是我分內之事。”
朱月明還是在笑,樂呵呵的模樣甚至有些讓人聯想起廟中和藹可親的笑面彌勒,一邊看了看屋外,一邊善意地提醒着:“快到午飯時候了,兩位還是快回神侯府吧,免得耽誤了用飯。”
柳沉疏笑着點頭,同朱月明客客氣氣地道了別,而後便依言推着無情出了屋子。走到刑部大門口時卻又停了腳步,彎腰將一同帶來的蓑衣小心地在無情膝上鋪開,仔仔細細地將他的腿遮住,既是擋住這雨天的寒意,也是阻去這斜灑而來的傾盆大雨,而後才終於一手撐着傘,一邊推着他的輪椅往神侯府的方向走。
兩人拐出了巷子,柳沉疏這才輕輕“嘖”了一聲,不緊不慢道:“朱月明的武功……倒實在是不容小視。”
無情點了點頭:“不止武功難測,為人也很圓滑。”
——一個人武功高固然令人不敢小看,但既有一身好武功,卻又處事圓滑、不恃才傲物,能屈能伸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兩人說話間正從剛才的巷子背後繞過,柳沉疏似是看到了些什麼,一邊低低應了一聲,一邊卻是側着頭忽然笑了一下點了點頭——無情順着她的視線看去,就見一個少女正站在一旁宅子裏二樓的窗口,對柳沉疏也回以了一個笑容。
——若是沒有記錯,這處宅子的主人似是姓謝?
“剛才就是送她回來?”無情微微移開視線,似是不經意間隨口問道。
柳沉疏應了一聲,卻又是將話題轉回了先前的方向,低聲問道:“非敵非友?”
無情低頭沉吟了片刻,點了點頭,隨即卻又是搖了搖頭:“亦敵亦友。”
柳沉疏嘆了口氣搖搖頭,再不多言。
……
無情第二日沒有出門,柳沉疏見天氣格外晴朗,又因着前一日下了雨的緣故,空氣格外清爽,吃過午飯後便乾脆拉着無情在自己的花園裏一起曬太陽。
柳沉疏中午的時候和追命一起喝了些酒,人雖沒醉,卻到底是難免帶上了幾分微醺的酒意,和無情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幾句,便乾脆席地而坐、趴在無情的腿上打起了盹兒來。
無情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頂,便任由她趴在自己膝頭休息,自己卻是信手取了本柳沉疏的醫書隨意翻看着。
深秋初冬的陽光照在身上讓整個人都覺得暖洋洋的,也許是因為氣氛太過安寧,就連無情竟也慢慢地生出了幾分倦意——無情倒也沒有勉強,順其自然地放下了書,正打算和柳沉疏一樣休息一會兒,卻是忽然聽見了一陣腳步聲。
無情聞聲回頭,就看到了一個抱着琴的清麗少女——無情的記性和眼力都極好,一眼就認出眼前這姑娘就是昨天在雨中對着柳沉疏笑的那個女孩子。
“大捕頭,打擾了。”無情雖是名聲極好,人也生得俊美,只是畢竟為人清冷、看起來有些不太好接近,少女明顯地有些拘束和局促,卻還是不是大方地輕聲解釋道,“我來向沉疏姐姐請教琴譜——我們昨日約好了的。”
小姑娘一邊說著,一邊有些忐忑地看了趴在無情膝頭的墨色身影一眼。
“她睡了,我叫她。”無情點點頭,淡淡應了一聲,卻是伸手想要去拍柳沉疏的肩膀——手才剛伸出去,卻立時就被小姑娘輕聲叫住:
“大捕頭,不用了,我不急,讓她休息吧……”
無情的手微微頓了一下,抬頭看她,略略遲疑了片刻,卻到底還是依言放下了手,沒有去叫醒柳沉疏——但柳沉疏是習武之人,一貫警覺,兩人之間的對話雖輕,卻還是立時就將她驚醒了。
墨色衣裙的女子迷迷糊糊地“唔?”了一聲,習慣性地側着臉在枕着的那人腿上輕輕蹭了蹭,這才終於揉了揉眼睛看來——起初目光還尚有些茫然,卻在看清眼前的少女時一下子就清明了起來,溫聲笑了笑,一邊從無情腿上挪開坐正,一邊沖小姑娘招了招手:“你來了?來,過來。”
柳沉疏說著,一邊又似是想到了些什麼,低頭自懷裏取了手帕、仔仔細細地在身側的地上鋪開,而後拍了拍身側的位置,笑着道:“今日天氣不錯,就坐這裏吧——我墊了帕子,不會弄髒衣服的。”
少女點頭應了一聲,抱着琴依言在她身邊坐下,又從懷裏伸手取了幾張紙遞過去。柳沉疏接過譜子認認真真地看完,而後微微蹙眉似是在思考着什麼,半晌后從少女懷裏接過琴橫放在膝頭,輕輕撥弦。
琴音渾厚松透,韻味悠長——“好琴。”
“那當然,”少女立時彎了眉眼,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我央了爹爹好久他才託人給我找來的呢!”
柳沉疏笑,指着譜子問:“哪裏練不好?”
少女伸手,指了指譜子上的某一處。
柳沉疏看了一眼,一邊低頭撥弦,一邊輕聲講解着——小姑娘的臉上一下子就露出了一抹恍然,有些迫不及待地看了看琴。
柳沉疏會意,伸手將琴遞迴給了她。
“對,就是這樣的,動作再輕柔些,手放鬆。”柳沉疏一邊看着她的指法,一邊低聲糾正——見小姑娘的手指仍有些僵硬,柳沉疏想了想,乾脆還是傾過身去、自背後將她虛虛環住,而後伸了手分別扶住她的雙手,手把手地糾正着,“來,你跟着我的力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