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番外(四)
番外(四)
“師姐!”粉衣的小姑娘微微愣了一下,好不容易回過神來,一邊微微嗔怪地喊了一聲,一邊下意識的轉頭又去往對面看了看——一下子就撞上了少年笑意溫和的眉眼,像是被什麼燙到了一樣立時別開了視線,也不知道是因為害羞還是氣憤,一張小臉已然是漲得通紅。好不容易收回了視線,回過頭來卻是一下子又對上了墨袍少女似笑非笑的目光——粉衣的小少女臉色更紅,忽然氣呼呼地跺了跺腳,轉頭就跑進了神侯府里。
“師姐,這……”藏青長衫的少年已然是快步走到了懷袖的身邊,口中喊着“師姐”,目光卻是定定地盯着粉衣少女先前離開的方向久久不曾收回,臉上半是莫名半是無奈,好半晌才收回了目光,看向一旁的自家師姐,微微踟躕了片刻,卻還是忍不住再次喊了一聲:“師姐,師妹她這是怎麼了?”
墨袍的少女隨手晃了晃手裏的胭脂盒,雙手抱於胸前,好整以暇地上上下下將自家師弟打量了一遍,這才歪了歪頭輕輕笑了起來:“大概……是不高興了吧?”
小姑娘那樣子自然是不高興了,哪裏還用得着你說?少年嘴角溫和的笑意有一瞬間的僵硬,隨即卻是揉着眉心輕輕嘆息了一聲,無奈道:“師姐,你就不要再尋我的開心了。”
墨袍的小姑娘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習慣性地揚了揚眉:“我娘說,女孩子生氣起來有時候其實是沒有什麼道理的,有時候就算是有道理也不重要。”
少年聽得微有些愣神,虛心求教道:“那——什麼才是重要的?”
“重要的——是有人要懂得去哄她,甜言蜜語也好、投其所好也好,總之……不止要哄,而且哄她的那個人也要對,”墨袍的少女鬆開抱在胸前的雙臂,輕快地眨了眨眼睛,滿臉的狡黠,“方才我們回來的時候路過了陳記的糖炒栗子,可惜排隊的人太多,阿月趕着回來,便沒能吃上。”
少年微微怔了一下,立時恍然,低低道了一聲“多謝師姐”后便已然是轉過了身,腳下生風地往隔壁巷子去了。
墨袍的少女望着他離開的方向,有些好笑地搖了搖頭,再一次晃了晃手裏提着的胭脂——有一雙手自斜里伸了過來,動作自然地接過了她手裏提着的一應胭脂水粉和幾包蜜餞。少女回頭,就見一身藍白道袍的少年已然到了自己的身側,頭戴道冠、身背長劍、身姿挺拔,倒還真有了幾分道骨仙風的出塵意味,只是和他手中提着的那些胭脂蜜餞一起,便越發顯得有些滑稽好笑了起來,但少年似乎是渾然不覺,依然神色冷峻、面無表情,只在對上她目光的時候淡淡喊了一聲:“師姐。”
“好在三師弟不像你,他哄起人來我是半點也不擔心的。”少女也不在意,笑盈盈地拍了拍手,而後隨手拉住他就一起往神侯府里走,“走吧!”
少年低頭,看着抓着自己手的那一隻白嫩修長的小手,微微抿了抿唇。
……
明舒的脾氣果然沒有鬧得太久,當天晚上小姑娘就又如同往常一樣,坐在自家三師兄的身邊一邊乖巧地吃着栗子一邊甜甜笑着聽他講那些江湖逸事了。而這時候——懷袖正坐在素來由冷血駐守的“大樓”的樓頂上,一邊喝着酒吃着糖炒栗子,一邊托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下面院子裏正挨在一起說著話的少年和少女,藍白道袍的少年一言不發地守在她的身旁,不緊不慢地喝着酒。
這晚時墨袍的小姑娘還是言笑晏晏,可沒過幾天,玄微正要出門,卻忽然遇到了剛從外頭回來了的懷袖——一張素來滿是狡黠笑意的臉上此刻竟是一片失魂落魄。
小姑娘也不知正想着什麼出神,竟連腳下的台階也未曾注意到,跨過門檻后立時就被台階絆倒,猛地一個踉蹌。
“師姐!”少年皺眉,快步上前將她扶住,而後立時狠狠一驚——少女身形微晃,抬起頭來看他,露出一雙通紅的眼睛,竟似是才剛剛哭過一般。
小姑娘素來要強,又一貫狡黠主意多,他自記事起,又何曾見她哭過?
“師姐,”少年下意識地攬住她,素來平靜無波的眼底竟也破天荒地顯出了幾分緊張和擔憂來,“師姐,出什麼事了?”
話才剛說完,少年立時就感覺衣袖一緊——低頭看去,攥着自己衣袖的那一隻小手用力到幾乎已捏得發白。
“娘說,義父、義父昨天從邊關回來了,”小姑娘深深吸了口氣才開口,可說話間聲音仍是不住地打着顫,幾乎有些磕磕巴巴,“所以我方才……去金風細雨樓了。”
她方才去了金風細雨樓,白玉塔內還是原來的模樣,似是從來沒有變過——可她還沒有推門進去,就聽到了裏頭傳來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她急急推門進去,就看到了靠在床頭的蘇夢枕——他正捂着胸口咳得撕心裂肺、整個背脊都佝僂了起來,身形越發消瘦,本就病懨懨的臉上已然是沒了半分血色,蒼白而削瘦,一雙眼睛幾乎猶如深夜裏幽幽的兩點鬼火。
——他看起來,竟是像鬼多過像人。
她一進屋,蘇夢枕就值了咳嗽,抬眼看過來是似是帶着幾分意外,卻仍還是笑着點了點頭、溫聲喊她:“阿醉,你怎麼來了?”
小姑娘咬住了唇,定定地看着他,一時間竟是有些邁不動步子。
蘇夢枕微微愣了一下,苦笑了一聲:“嚇着你了?”
“沒有!”小姑娘似是終於恍然回神,一下子就撲到了床邊,伸手去抓蘇夢枕的手——論武功,她哪裏是蘇夢枕的對手,他只是微微一動,便已避開了她伸來的手。小姑娘咬了咬唇,抬頭看了他一眼,忽然間就紅了眼圈:
“娘親昨天回家,我、我看見她……偷偷哭了。”
蘇夢枕一怔,躲閃的手微微一頓,隨即臉上閃過一抹恍然,低低苦笑了一聲:“連她都哭了,看來我確實是就快要死了。”
小姑娘立時趁機抓住了他的手、探指按上他的手腕,而後臉色大變,一下子咬緊了嘴唇。
蘇夢枕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剛要說什麼,一張口,卻立時就是一陣猛烈的咳嗽聲——他立時收回手,有些費力地捂着胸口猛咳着。
小姑娘一邊深深吸了口氣,一邊急急運功去點他的穴道——可卻仍是花了好半天才終於讓他勉強止住了咳嗽。
“別哭,”剛剛止住咳嗽的蘇夢枕聲音還有些啞,卻仍是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小姑娘的頭頂,“你來了也好,我正有些話要跟你說。”
小姑娘咬緊了嘴唇沒有說話,卻是用力地抓緊了他的衣袖。
蘇夢枕再一次低低咳嗽了一陣,才終於能夠將話接了下去:“無邪是個很出色的總管,但他並不適合當一個領袖,生殺決斷——他還差了些;你娘不論武功還是智謀都無可挑剔,可惜生了一副臭脾氣;你的脾氣比她好一些,骨子裏其實卻都是一樣膽大包天、任性妄為,卻又不夠狠——我沒有娶親,你是我唯一的孩子,但我也不會把金風細雨樓交給你。”
話說到這裏,又是一陣急促的咳嗽聲,半晌后說話的人才又稍稍緩過了幾分,接着道:
“我死以後,會把樓子交給小石——你若有事,來找他也是一樣的。”
小姑娘早已是眼圈通紅,攥緊了他的衣袖,聲音里滿是鼻音,幾乎像是隨時都有可能哭出來一般,卻仍還是乖巧地點了點頭,勉強也笑了笑,低聲道:“小石頭叔叔也一直……都很疼我。”
蘇夢枕點了點頭:“以你娘的武功、醫術還有頭腦,我本來是絕不用擔心她的,但她壞就壞在膽子太大、太任性妄為,你爹……”
蘇夢枕說到這裏,似是也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頗有些好笑地搖了搖頭:“你爹看着厲害,一到了她跟前就是個紙老虎,也就知道由着她胡鬧了——以後你多看着她,別凈讓她胡鬧。至於你——我恐怕是看不到你嫁人生子了,不過崔玄微……想必也不敢欺負委屈你,我也沒什麼不放心的。”
小姑娘這時候已然是顧不上害羞或是嗔怪,只咬着唇用力地點了點頭。
“十六年前我卜過一卦,次年我會有一場大劫——後來再去看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卦象居然變了,我也沒有死。我猜——打破卦象的人恐怕就是你娘。不過此事可一不可再,這一次我看是破不了了。你既然叫懷袖,也算是天意,我死以後,這柄紅袖刀你就帶走吧。”蘇夢枕笑了笑,摸了摸小姑娘的頭頂,稱雄京師的黑道領袖此刻竟是滿臉溫和,就像是一個普通的父親在看着自己疼愛的女兒一般,鬼氣森森的臉上竟也像是有了幾分隱隱的溫柔,“別哭,你娘要是知道你在我這裏哭了,豈不是又要來指着我的鼻子罵了?”
“娘親明明自己也哭了的!”小姑娘紅着眼睛,一邊吸着鼻子一邊反駁。
蘇夢枕微微愣了一下,隨即就哈哈笑了起來——他似是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笑過了,笑到最後幾乎又要咳嗽起來,臉上的神色卻是異常暢快和溫和:
“她哭了,你不哭——你比她強多了,是不是?”
“我沒哭!”小姑娘聞言,吸了吸鼻子,微微仰了頭睜大了眼睛,眼圈通紅、眼底儘是水光,卻硬是沒有流下半滴眼淚來。
“我雖然確實快要死了,不過我也從來不是會坐以待斃的人,總算還能再活些日子、也還能再做幾件事。”蘇夢枕點了點頭,揉了揉小姑娘的頭頂,“阿醉,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