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楊青
一道白光從天際飛來，片刻便到了丹仙山。
這道白光落在丹仙山主峰上，顯現出兩個人影，其中年幼者姓楊名青，今年僅有六歲，是青州國黃樓郡人。小楊青本是當地世家子弟，自幼便父母雙亡，叔父欺他年幼，要謀奪家產，又生怕被鄉黨戳脊梁骨，便心生奸計，求一位名為蒼玄的修真者收他為弟子。
如今，蒼玄正要帶楊青回門派。
大半日的飛行，早已令小楊青雙腿發軟，苦不堪言。卻仍舊緊緊地拽着自己的衣服，強撐着跟隨蒼玄。二人走出降落的平台，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個寬廣的長坪，盡頭便是丹仙門的主峰正殿。蒼玄帶着楊青一路向里，不時有青袍修士從附近經過，見了蒼玄，口稱長老，驚異地看着跟着蒼玄的小楊青。
走了一會，蒼玄帶着小楊青走進大殿內的一處小房。
一名白髮道人坐在房中蒲團打坐，見到蒼玄，驚異地起身，道：“蒼玄師弟，一別數日不見，可終於辦好了？”。
蒼玄面若寒霜的表情終於有了變化，露出些許笑容，頷首道：“沒錯，師兄，我這次下山，終於了結了這段因果。”
“哦？可是與此子有關？”白髮修士看了蒼玄身後的小楊青一眼。
蒼玄道：“故人之後托我保他入門，我難以推辭，只好帶他回來。還望師兄海涵。”
白髮修士微微一笑：“無妨。現在雖不是開山門招收弟子的時候，但師弟為我丹仙門三長老，便宜行事也未嘗不可。只是你打算如何安排此子，莫非是要收他為徒？”
蒼玄道：“只怕不得不如此。”
白髮修士沉吟一陣，又問道：“既是你帶他來，收他為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凡人中，身具五行靈根者萬里挑一，倘若此子根性並不適合修鍊，該當如何？”
說到此處，白髮修士又看了看顯得有些靦腆的楊青，點頭道：“此子倒是乖巧。”
蒼玄聞言，並不接話，只是微微作了一揖：“只能盼他有這仙緣了。還望師兄代為試探。”
小楊青懵懵懂懂，依稀聽明白了些大概。現在並非山門招收弟子的時候，但蒼玄在門內地位非同尋常，那名白髮修士答應了他。讓小楊青感到好奇的是，兩人談到如何發落自己的時候，都不約而同地提到了五行靈根，然後看向自己。
小楊青畢竟還是六歲的孩子，忍不住心中緊張起來。
恍惚間，小楊青感到那白髮修士冰冷的大手撫上了自己的額頭，一股奇異的冷流傳了過來。
小楊青痴痴地站着，良久，白髮修士收回了手，吐出一句他聽不懂的話。
“五行靈根皆為末等。”
“末等。”蒼玄聞言，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孩童的心思敏感，小楊青從蒼玄的眼中發現了一絲深深的失望。
“罷了，仙緣豈可強求？楊青，你隨他們去吧。”蒼玄召來幾名年紀約摸在十五、六歲間的少年，將小楊青帶了出去，那些少年似是得了蒼玄命令，熱情地向小楊青介紹丹門仙門各處。最後，有人告訴小楊青，門派安排他成為三長老蒼玄的記名弟子，兼任雜役小廝，照看百草藥園。
從那以後，小楊青再也沒有見過帶自己入門的蒼玄。
時間匆匆而過。
就這樣，兩年過去，楊青八歲了。
八歲那年，楊青認識的幾名師兄都不見了蹤影，後來他才知道，那些師兄參加了山前之會，已經拜入其他門派。
九州大地的靈氣充足，修真之道大昌，但要從凡人中找出具有靈根的弟子卻不容易，而且，各宗派功法、法術大多有五行陰陽之分，要求不一，廣納良才是一種必要的手段。正道門派盛行的“山前會”，便是為招收合適弟子而創立的。
師兄走後，百草藥園中只剩楊青一個，他越發孤寂。
他羨慕那些修鍊有成，遠走高飛的師兄們，終於有一天，壯着膽子跑上山去求見師父。
“楊青，你來做什麼。莫非是執事弟子又欺負你，還是不讓你進膳堂了？為師不是已經懲戒過他們，命他們閉門思過了嗎？”看到楊青前來求見自己，蒼玄不由得臉色微寒，不快地看着這個最不爭氣的記名弟子。
楊青的存在，簡直成了他的心病。
兩年來，就算是剛入門的新弟子也掌握了入門的訣竅，開始步入鍊氣期，唯有楊青表現出與他靈根極為相符的愚鈍，至今連鍊氣一重也沒有修成。這樣的徒弟存在於門派中，不免讓人想到“教徒無方”、“技藝不精”等不好的東西。
楊青諾諾着上前，張了張嘴，卻顯得吞吞吐吐：“不是的，我是想……”
蒼玄皺眉道：“究竟有什麼事，說。”
“師父，我……”
蒼玄坐在廳中首座上，冷言道：“莫非你還妄想修鍊法訣？以你資質，這根本就不可能，還是死了這條心吧。不是為師不想教你，實在是你沒這仙緣，下山去。”
被師父說中心事，楊青不由小臉漲得通紅，忽然鼓起勇氣轉口道：“師父，我想回家，求您大發慈悲，放我下山！”
“大膽！”蒼玄聞言色變，重重地喝了一聲。
“仙門重地，凡人想拜入其中都無門路，你卻身在福中不知福，單是這等叛逆的心思，就已經罪無可恕了！不過，我念在你年幼無知，並不計較，快快下山閉門思過，下次再說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言語，休怪我無情。”
楊青嚇得一顫，許多話不由得咽在了喉中。
……
“爹……娘……我好想你們。我要回家……”
深夜，山下木屋前的草坪中，年僅八歲的小楊青忍不住悲從中來，嚎嚎大哭。
山裏的寒氣濃重，眼淚和鼻涕令他臉上如刀刮般疼痛，可楊青還是無法忍耐，彷彿要將這兩年受到的一切委屈與心酸都宣洩出來。
被迫離家之後，這兩年來的苦楚，有誰能知？
當別家的小孩都在自己家中安居，在父母親人面前嬉鬧玩耍的時候，楊青只有與木屋、草園、師兄為伴，日日料理葯園，或者痴痴地看着師兄修鍊。
而現在，連師兄也離開了，只剩他一人孤苦伶仃，但師父還是不許他離開。
清冷的月光如水般傾瀉，楊青抱着肩不住顫抖，遠山幽黑，使他的身影越發落寞。
“為什麼？為什麼要逼我？為什麼要趕我走？啊……”
楊青跪了下去，猛地捶打着地面，任小手通紅也不停下。良久，他終於沒了力氣，大喘着氣趴了下來，翻身仰躺在冰冷的地上。
靜靜地躺了一會兒，楊青才翻坐起來，從貼身的衣服里掏出一大卷厚厚的褐黃皮膜。
攤開那透着些許古樸氣息的褐黃皮膜，一個個細如蟻蚋的黑字，栩栩如生的人像展現在眼前。
楊青坐在草地上，通紅的眼睛瞪大，緊緊地注視着它。
這卷皮膜是楊青家中祖傳之物，也是他唯一從家中帶走的東西。如今遁入玄門兩載，僅余這一寄思之物，此情此景看到，讓人情何以堪？
輕撫着它，楊青忍不住又要哭出來。
但他同時也依稀想起了兒時的舊事。
過去楊青年幼無知，沒有注意這件一直保存在自己身邊的東西，直到最近心智趨於成熟才明白，這一卷皮膜上記載的是家傳的斃馬刀法。
說起楊家的祖上，頗有點傳奇色彩。
楊家祖上為古青州大將，微時，為山中耕農，值逢亂世，應徵入伍成為步卒，北拒胡虜，他見同伴多死於敵人騎兵悍將手下，心有不甘，便自創斃馬刀法，專克騎馬敵人，屢立戰功。待功成名就之後，命屬下大將和謀士一起編撰秘籍。它雖名刀法，實際上卻包含了使用大鎚、長刀、長槍，拳腳、輕功等多套武功，另有相應的藥方，練力法等，是一部內容甚多的功法，再經歷楊家後人幾代的完善，已經稱得上是武學寶典，有開宗立派資格。
時人異之，皆言其得神人夢中授兵書與寶劍，是天上白虎殺星下凡，果然，有一日，一頭白虎出現在楊家府邸，楊家先祖便從此下落不明。大家都說他是下凡輔佐君王，功成名就便回天上去了。
後來朝代變遷，楊家逐漸沒落，祖傳的戰場武功也歸於無用。
楊青輕輕地撫摸着這張皮膜，忽然生起了要學其中武功的念頭。這個念頭一生起，就如痴如狂，迅速在他心底生了根，發了芽。
“師父不教我，我就自己學。”
楊青再次揉了揉眼，映着月光閱讀上面的字跡。
只是他識字不多，稍繁複些的字便不認得，通讀下來，越發覺得深奧晦澀，竟不能會意，頓時傻了眼。
稍頃，他從獃滯中回過神來，目光閃動，執拗地思索着對策。
……
丹方閣是丹仙門存放各式書籍法訣，供門內弟子閱讀的地方，此閣共有兩層，上層僅對正式弟子開放，下層卻是所有人都可隨意進出。這裏雖然沒有仙丹秘方，神仙法訣之類的寶貴書籍，但修真界隨處可見的基礎功法簡介，藥單等，甚至俗世的經史子集，詩詞，識字讀本都齊備無缺。
各門派弟子來源不一，很多大字不識一個的白丁，都要從頭學起。
這天一大早，楊青就獨自出現在了這裏。
一夜思索，小楊青終於下定決心，想到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那就是暫先去丹仙門的藏書之地，丹方閣看書，自學識字。
年幼而倔強的小楊青決心不再哭泣，一定要練出一身驚天動地的本事，讓那狠心的師父對自己刮目相看。
丹方閣中靜悄悄的，除了執掌本閣，行管理之職的執事師兄，便再也沒有他人。而當楊青進去的時候，他正右手捧着一本書，左手抓着一隻酒葫蘆，滿臉興奮的酡紅，看得津津有味。
楊青叫了一聲：“師兄。”
“啊。”執事師兄慌忙捂住了書本，閃電般地將葫蘆塞到台下，抬頭看了一眼，沒見到人，這才驚異地低頭。
看到楊青，他不由長鬆一口氣，吐出了渾濁的酒味：“呼……原來是楊師弟，你怎麼來這裏了？”
“師兄，我想讀書。”楊青緊抿着嘴唇，有些羞澀。
以前無論是上山下山，去膳堂，都是同為百草藥園雜役的那位師兄帶着他的，看着眼前這位牛高馬大，凶神惡煞一般的師兄，他忍不住有些哆嗦，聲音也弱了幾分。
執事師兄瞪大了眼睛，良久才回過神來，道：“好，好。你將腰牌給我，就可以進去任意取閱了。如果想把書帶出去的話，來這裏跟師兄說一聲。”
“多謝師兄。”楊青交了腰牌便連忙離開。
“這孩子，他識字嗎？”執事師兄看着楊青細小的背影，神情之中滿是懷疑。
楊青沒有上過私塾，但五歲時曾在叔父的教導下識過幾個字，又在進入山門時，受過師兄兩年教導。也幸虧他並非大字不識一個的白丁，自己翻到一本《千字文》，讀了起來。
從此之後，楊青那年幼的身影便經常出現，並且常常帶回書回去，一有時間便抱書苦讀。
一來二去，楊青也終於結識了那位丹方閣一層的執事師兄，
楊青得知這位師兄姓伍，名大剛，約摸有五十來歲。
但修真無歲月，這伍大剛師兄，看起來也就像二十齣頭的青年。
伍大剛雖然長得牛高馬大，且時常酗酒，看起來並非良善之輩，但楊青與他熟識了，便知他其實性格溫和，倒是個為人不錯的師兄，於是有不懂之處就向他請教。
不知不覺間，楊青在他影響下，知道的東西越來越多，自學起來，也越來越得心應手。
眾弟子逐漸識得這個年幼的小師弟，也就習以為常。只不過，時常看到這個半大的孩子抱着那些艱深晦澀的經書道籍苦讀，他們都不由得懷疑，這孩子能看懂嗎？
經過幾年的艱苦自學后，楊青博覽群書，靈智大長，也逐漸明白了自己幼時的可笑之處。
雖然自己家學淵源不淺，但也止於凡俗武功一道，與修真登仙之道無關。年幼時想要自學神通，慪氣的成分遠遠多於自強之心，只想着能夠撫平心中不忿罷了，根本沒有替自己的將來作過長遠考慮。
年幼無知的孩童，怎能為自己的將來謀划打算？當初的雄心，不過是一時意氣罷了。
“不能修真，終究還是凡人，就算武功再高，百年過後也會死掉。就算不是為了修真長生，我也被困於靈山大川中，不能入世，學到了一身驚世駭俗的武功也不能出將入相，何來為國效力，沙場殺敵……”一天天長大的日子裏，楊青開始認識到，以自己的資質，就算學到了高深的武功，最終也是凡人一個，甚至連凡人都不如。
凡人學到了高深的武功，雖不能長生，亦可以一展抱負，不枉此生，但自己並不是生活在俗世中的凡人，而是被困於修真門派的底層弟子。
修真弟子學凡俗武功有何用處？
可是，不練的話，自己又能幹什麼？
“年幼時無知，一心抱着修鍊的念頭，但卻沒弄清凡俗功法和仙訣的區別！可笑，真是可笑啊！”楊青看清這一點后，難免失望之極。
不過，悶悶不樂了一段時間后，他還是義無反顧地踏上了這條不甘平庸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