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哭

那一夜，隱隱約約聽到有哭聲在耳邊浮蕩，像在夢裏聽到的，又像在現實中聽到的，混混沌沌的，如織魚網梭子中的線，來來回回，穿個不停，吊著我的心一松一緊，一松一緊的。是誰在哭？為什麼哭？我睜不開眼睛來，眼皮抬都抬不動分毫，只覺得哭聲時高時低，沒有停過。是小娟媽回來了嗎？還是誰？聲音彷彿漸漸浮在屋頂上，飄着飄着，越飄越遠，越飄越高，終於不知道飄到哪裏去了。

第二天起來時，眼睛還是不大睜得開。外婆給我洗臉、洗手，我扶着口盅，給自己刷着牙，慢吞吞的，有一下沒一下來回拉着。外婆笑：“魂呢？魂在哪裏了？”我噗哧一笑，白花花的泡沫噴在了外婆的白圍裙上。“昨晚是誰哭呢？吵得我一夜沒睡。”我吐出嘴裏剩餘的泡沫，問。“哪有誰哭呢，你聽差了。”外婆笑道，“快來喝雞蛋粥，要涼了。”“明明就是有人哭。”我固執地說，“是誰呢？”

“媽，我出去了。”小舅突然從我身後快步走過。

“又出去呢，見人家姑娘呢，猴急！牆上相框裏怎麼少了一張相片？就是你跳遠第一名領獎的相片，哪裏去了？是誰淘氣偷拿了呢？”外婆笑。

“嘻嘻，阿媽，你明知故問，就是我拿了。”小舅回頭呲呲牙，轉身又跑了。

“這孩子，相片都送了，還不早些領人回來看看？就算不領人回來，也該說說是誰家姑娘好去提親啊。”外婆自言自語。

“外婆，是誰哭？”我不顧外婆的高興，又問。

“是誰？小娟呢。她一早走了。”朗瑛在我身後說。

“小娟？走了？”我將口盅牙刷往洗臉架上一塞，轉身就跑，給外婆一伸手就撈住了：“往哪裏跑呢？”

“看小娟呢。”我急急說。

“你個獃子，小娟天還沒有亮就走了，你就是坐汽車都追不上了。”外婆緊緊拽着我，“別淘氣，去吃雞蛋粥，快去，冷了難吃，腥味重。”

第一次吃到這麼難吃的雞蛋粥，舀了老半天也沒有吃進幾口。世良在桌子另一頭趴着，一會兒唉一聲，一會兒又唉一聲，眼睛愣愣地看着我。“你唉什麼唉！”我瞪着他。“我唉什麼唉又關你什麼事情呢。”他也瞪我，撐着的手臂一下子揮了起來。

“你們兩個吵什麼吵，昨晚小娟姐哭得可厲害呢，就你們男孩子睡得像死豬！”朗瑛說，嘴角叼着一根新鮮的草，草上還伶仃仃翹着一朵紫紅色的小花，她的嘴唇一轉一轉的，小花也跟着一轉一轉的。我顧不上稱讚她的技術，也連忙問她昨晚究竟怎麼回事。

朗瑛雖然是二舅媽親生的女兒，可是頭胎女兒，讓二舅媽在大舅媽與外婆面前抬不起頭來，一向不得二舅媽的歡心，從小喜歡依着外婆的，二舅媽有什麼事情，第一個出來伶牙俐齒頂撞她的往往就是朗瑛，也常常將二舅媽氣得半死，說白生她一場。見我們巴巴的問她，她得意洋洋，一五一十搬出來了昨晚的事情。

昨晚小娟沒有在外婆家吃飯，晚上九點多鐘外婆叫她過來，交代一些事情，她也就過來了，剛好在廳里迎頭遇上二舅媽抱着二妹從房間裏出來，二舅媽大呼晦氣，連說了幾句特別傷人的話，氣得小娟小臉發白，當場就哭了。外婆又不好當面說二舅媽什麼，只好將小娟拉過一旁慢慢勸解，並給了她一些零錢幾件衣服。也怪，小娟在她阿媽喪禮上一聲也沒有哭，給二舅媽冷言冷語幾句，卻怎麼也止不了哭聲，一直哽哽咽咽的抽搭個不停，外公與陳清喝酒歸來她臉上還掛着兩行淚。陳清跟她說了好一會兒話，她才止住了哭，抱着包裹回去了，陳清又親自送到她家裏。陳清回來說村長老婆在那裏陪着她幾個妹妹，天一亮福利院的人也過來接小孩了。

“她妹妹也走了？”我問。她那幾個妹妹眉眼像小一號小二號一溜兒下來的她，只是有些呆相，笑或者哭都不清不楚的，見人也少說話，常常一溜兒蹲在門口或者排在牆邊、樹下，也未能幫上什麼忙，就會端着碗吃飯而已。

“走了，好漂亮的一輛車，藍白色，刷着紅色的字，特別醒目，大家早上都去看呢，就你們兩個起來遲了，沒有看到。開得也快，咔一聲就跑，村長他們有來送行的，小娟幾個妹妹可沒有哭，眉開眼笑的，嘻嘻哈哈，推着擠着往車上跑。”朗瑛說，語氣中不盡遺憾，為我們兩個沒有看到車子而遺憾。可就算醒來，我也不想去看那輛車，從此小娟家就給那輛車拆散了，家裏空了，她的妹妹以後還會記得這裏嗎？

“她們家的牛，村長他們說要賣給隔壁村的老四，宰了賣肉，不知道有沒有人買，那麼老的肉，怕是後生仔一口好牙都嚼不透，哈哈，那麼老。”朗瑛笑，又重複一句“那麼老”，禁不住大聲笑起來。

我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好笑的。世良卻也隨着大笑起來：“嗯，那麼老。”

“那小娟是什麼時候走的？”我問，心裏有個洞越裂越大，就算將滿滿一碗雞蛋粥填進去，也填補不了。

“天沒亮，阿婆早早不到四點鐘就起來割了肉，炒了肉片炒了雞蛋，還炒了臘腸，那個皇上皇臘腸，你們沒有聞到一屋子的香味嗎？陳清沒有怎麼吃，就嘻嘻笑着看小娟吃，小娟吃得不少，一碗臘腸一碗肉片都吃進肚子裏了，肚子滾圓滾圓的，一大早的她也不嫌油膩。陳清就是笑，說小孩子吃得多，好。回去，一開學就送她去上學，買新衣新鞋新襪新書包。他們家從來沒有過女孩子，說巴不得有個女孩子，貼心，以後孝順，說什麼話都順着父母，不淘氣。他說了很多，外婆也聽着的。阿公就是厲害，讓他領小娟回去就領回去，哈哈。”朗瑛說，鼻翼抽動了一下，連續聳了好幾下鼻子，對我們擠擠眉眼：“你們聞聞，是不是還有臘腸的香味？”

我實在聞不出一點臘腸的香味，就雞蛋粥的腥味一點點竄進我的鼻孔。我怔怔看着桌子，炒肉片炒雞蛋炒臘腸，早上這裏曾經擺過這三碗菜？小娟也坐在這桌子旁吃飯？坐在哪一邊？我尋思着，卻一點也想像不出小娟吃了一碗炒肉片一碗炒臘腸的情景，朗瑛所說的，彷彿就是說而已，顯得那麼的空蕩蕩，虛無縹緲，如昨晚的哭聲，高高遠遠的，飄着，浮着，漸漸細了，不見了。

“哇、哇、哇——”屋子另一側突然響起來響亮的哭聲，是二妹，他哭得一頓一頓的，每一次都像拼盡全身力氣。“二妹怎麼啦？二妹怎麼啦？”外婆喊着，噠噠的腳步聲從院子裏往廳中奔過去了。

“自己的孫子也不心疼，什麼晦氣東西都往家裏帶，現在出事了吧？我好不容易生個兒子就不是兒子？撞了鬼也算到你頭上！就顧着管人閑事，不顧自家孫子！誰都不管的事兒，自己巴巴的去領了來做，誰會說你一聲好？村長會發大紅花大獎狀贊你活雷鋒！”二舅媽罵著，機關槍一樣噴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