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散
我是個冷漠而常常鬧彆扭的孩子，就算阿媽阿爸離開家裏去那個什麼內蒙古，就算坐上舅舅的車子來到幾十裡外的外婆家，也不曾流一滴的淚，離就離，散就散，我對大人的安排並沒有說出半句怨言。
可是，小娟要走了。
她到底偷偷從魚塘邊跑回來，參加了她阿媽的喪事，沒有淚，小小尖尖的臉一片木然，如木偶戲台上不住舞動的木偶，每一個動作都按規規按距完成了，臉上表情沒有變過一絲一毫。隨風飄蕩的儒佛道三教道堂畫像，穿在繩子上紅黃藍的小旗子，穿着寬袍大袖花花綠綠的法師，黃亮亮的銅鑼，鼓着肚子的木魚，也像戲台上的陳設，誇張而呆板，一次又一次地重複上演。
“一叩首——”法師喊着，用長長闊闊的袖子揩着額上密密的汗珠。小娟領着妹妹們插燭拜下去，頭狠狠撞在葦席上，無聲。妹妹們已經沒有昨日的悲痛，有的已經嘻嘻作笑，你推我一把，我靠你一把，眼睛倒還是紅腫的桃子。
“二叩首——”
“三叩首——”
首字拖得長長的，迂迴盤旋了幾道，高高低低，連續打了好幾個旋兒，才消失在纏綿的嗩吶聲力。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鞭炮不住綻放紅艷艷的花，紛紛揚揚，細細碎碎，飄着，散着，有的飛到瓦面，有的飛到樹梢，有的飛下田野，有的飛下池塘，有的隨風飛散，久久不願落地。
鑼聲響起，“鏘鏘鏘”，一聲聲，急促，亢奮，嗩吶也突然變得激越，密密麻麻的聲音淹沒了法師的喃喃。八個中年壯漢，肩上搭一條白毛巾，用粗大的木棒，穿過棺材上的麻繩，抬起往外就走。棺材是匆忙買回來的，木匠打得馬虎，上面的紅漆刷得也馬虎，不均勻，日頭一照，更顯得稀稀落落，格外寒磣、潦草，像癩子的頭頂。新鮮的木頭、油漆味道刺鼻，可也只能如此，好歹有棺材罩着，不是一卷葦席匆匆忙忙抬上山了事。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了安和伯安和奶的棺材，那上面幾十年潤澤的漆色，兩頭雕刻的團花壽字，那才是棺材。
小娟帶着妹妹一溜兒跟在法師後頭，她脖子上掛着一條藍色新褲子，褲子腿里一頭塞着一個小糧瓮——埋在棺材前面的千年糧萬年飯，雙手在胸前捧着神主牌——本來應該是兒子做的事情，她們家沒有兒子，族裏又沒有人肯過繼去她們家裏，只好全部歸大女兒做了，不免顯得寥落。我站在旁邊，看着棺材揚着新鮮的味道經過，又看着小娟經過——她並沒有看我，又看着法師經過。
一個法師鳴鑼，一個法師吹嗩吶，一個法師搖着鈴鐺打着招魂幡。還剩下幾個法師不去墳山，解了袍子脫了帽子，七手八腳已經在拆齋棚，收拾各路神佛的畫像。
除了那幾個孩子與跟在後頭慢吞吞走着的村長，沒有什麼人送小娟媽出殯，也沒什麼人看，她不是正宗死在床上的，大人小孩都遠遠避開，怕沾上什麼晦氣。外婆信命，但不信邪，又仗着平常與小娟媽交好是她的長輩，一大早就去小娟家裏收拾、做飯，準備出殯的人回來后開飯，菜錢自然與葬禮的錢一樣是村裏頭公出的。
一路人慢慢往田野勁頭的山嶺去了，外婆村裏的墳山都在那裏，挖墳坑的老人早早上山去了，此刻遠遠的在山嶺邊閃爍着，幾個小小的人影兒，白的、藍的，依稀看得出他們伸頭探腦的在張望。黛青色偏藍的山林，如剪紙中的林木，靜靜等待着棺材進去。
“阿原，你還在望什麼望？回家去是正經。”外婆從小娟家窗戶里伸出個頭來。
我嚇一跳，嗯一聲，低着頭，慢慢走回去，一片紅碎紙滿地，踩上去，輕微的簌簌聲，像踩在薄薄的樹葉上。
“你看了？看到什麼？他們說天氣熱，都臭了。”世良在外婆家院門口的台階上坐着，仰頭看我，“你聞到臭味沒有？”
我聞到鞭炮的硝煙味、棺材木材與油漆的味道，沒有聞到臭味。我搖搖頭：“就鞭炮的味道。”“鞭炮也少，放了幾排就沒有了，誰也不想多出錢。”世良說。我有些詫異地看着他，他說話的口吻儼然一個大人。
“你們在看什麼？”陳清小老頭笑眯眯地也在我們身邊坐下。
我與世良都一起盯着他，從來沒有一個大人或者小孩子會像他那樣與我們一起坐在門口的青石台階上。他坐着，沒有一絲彆扭，就像坐在廳里的椅上，手是手，腳是腳。
“昨晚我與你們阿公說好了，等我明天回去，我帶小娟回去，以後小娟就是我的孫女。”陳清說，朝我們擠擠眼睛，很活潑的樣子，“怎麼樣？”
怎麼樣？他們都決定好的事情，怎麼樣？我們能怎麼樣？他們要怎麼樣就怎麼樣，我不能說，世良不能說，小娟也不能說，世上的小孩子都是要聽大人話的，隨他們帶來帶去，我們能怎麼樣？我們只是小孩子，不是每一個小孩子都像三妹那樣有膽子往外跑的，何況，三妹跑去了哪裏是死是活也不知道。陳清家在哪裏？城裏？小娟是不是跟小妹一樣？我的身子微微有些發抖，我想起了小妹，小妹至今還不怎麼開口說話，想要什麼就直直看着。“小妹，你要吃木薯嗎？”點點頭。拿給她一截煮熟的木薯，剝了皮，沾上花生油，遞給她。“鳳麗，你要吃芋頭嗎？”搖搖頭。“鳳麗，是要吃甜薯？不是？番薯？小番薯？那……是那條大番薯？”點點頭。拿給她一條大番薯，剝開皮，黃澄澄的，咬，一口一口。
可是，陳清跟那個老太婆與三十多歲的妖精又不一樣。他總在笑，大聲地笑，聽上去並不可惡。
我不出聲，世良卻嚷起來：“為什麼要帶小娟走？她可以住在我們家裏的，我們家裏糧食多房子也多，她可以與我們一起住的，去你們家，她住得慣嗎？”
“離開這裏，她才慣。這裏不適合她，她受傷了，要慢慢養的，在這裏好不了。”陳清慢慢地說，“在我們那裏，她才會更開心一點，忘記這裏。”
“忘記這裏？那不是會忘記我？忘記我哥？忘記了阿原他們？”世良喊道，“我跟阿公說，不讓你帶她走。”
世良不依不饒，像個女孩子一樣吵吵嚷嚷，陳清臉上總是笑，聽着他嚷，也不呵斥一句，時不時還哦哦兩聲。
我依舊沒有出聲。我知道小娟肯定會離開這裏的，是我，也寧願跟着這個常常大笑的老頭離開，不是不願意她離開，而是心裏頭有些奇怪的感覺，好像以後再也見不到小娟了，還是，她會像小妹一樣，突然又出現？
（昨日有事停更，今日二更補上，第二更見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