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鼓動能力
華漢北地的初冬，已經十分寒冷，剛剛進行過一番劇烈運動，又洗了個冷水澡的禁疾，只感覺到嗚咽的北風，穿透了北乙人贈送的皮衣，刺痛着他的皮膚；然而，讓禁疾更為心寒的，是華漢難民對他的態度：敬畏，恐懼，懷疑。驚魂未定的眼神，彷彿將禁疾這個最高長官，逼到了千里之外的極北之地。
“其實，我很隨和的……”禁疾尷尬的笑着，說著，卻沒有一個人肯湊過身來，去體味禁疾周身散發出的“隨和”。
禁疾無奈的苦笑一聲，看了看自己身邊空出來的三丈之圓——而華漢難民和禁疾心間的距離，恐怕比這個圓的直徑，還要長的多。
“娃娃兄弟。”屠雲攬月說著，邁着大步走了過來，“你剛才的兇相，把他們嚇壞了！”
“什麼？！我凶？”禁疾苦笑着回應，“難道比你這個一臉橫肉的巨漢還要凶么？你別忘了，剛才你可是生生將那狼克的頭顱，直接擰了下來！真是要多殘忍，就有多殘忍。而且，你到現在還沒有洗手，隔着八丈遠，我就能聞見你身上的血腥味了。可是為什麼，你從百姓身邊經過的時候，他們卻躲也不躲一下呢？”
屠雲攬月想了想說道：“咱倆可不一樣。我是戰神屠雲的後人，不凶一點，怎麼能震懾住北乙蠻子呢？再說了，我們屠雲祖祖輩輩，都是華漢百姓的保護者，百姓們當然知道，屠雲家的男人，從來都只對敵人兇殘，百姓們當然不用怕了。”
“哦……”禁疾以一副耐人尋味的表情頻頻點頭，笑着說道：“你的意思是，屠雲家的人，絕對不會耗子扛槍窩裏橫，而我禁疾就是個喜怒無常，極其有可能隨手拽過一個身邊的無辜之人發泄憤怒的混賬傢伙了？”
屠雲攬月卻沒聽出禁疾口中的玩笑之意，一本正經的說道：“父親說過，身為一個華漢軍人，必須在關鍵時刻站出來，履行保護百姓的職責。幾百年來，我屠雲家的先輩，以鮮血和生命，履行着自己的職責，換取了華漢萬萬百姓的信任！”
屠雲攬月的話，引起的禁疾的深思。
信任，和華漢難民之間的彼此信任，正是禁疾目前缺少的。若是能得到十萬百姓的擁護，禁疾那大膽的計劃，實施起來絕對能順利不少。然而，禁疾深知要博得這信任，卻不是特別容易，屠雲家以幾代人的實際行動，才得到了華漢百姓的認可，可是禁疾，卻沒有那麼多的時間，讓百姓去看他那顆滾燙的心；更沒有充裕的時間，用自己真心實意的行動，樹立自己在這群驚弓之鳥的領袖地位了……
“嗯，嗯！”禁疾清了清嗓子，換上了一副冷峻表情，以一副官腔對屠雲攬月說道：“屠雲部參，去把難民中各家家主找來，本都尉有話要對他們說！”
“嚇？”屠雲攬月聞言一愣，顯然沒有能反應過來禁疾如此之快的“變臉”。
“馬上去！”禁疾皺眉喝道：“這是軍令！”
“諾！”聽到“軍令”二字的屠雲攬月馬上就換了一個人，乾淨利落的施了一個華漢軍禮，轉身邁步，裹風而去。
禁疾望着屠雲攬月的背影，心中暗暗說道：“既然你們不肯信任我，我只好扮黑臉扮到底了，希望不久后的一天，你們能明白我的有苦難言。”
少頃，數千長着花白頭髮的腦袋，因為禁疾的一個命令，集合在他的面前。從年齡上看，多是些五六十歲的老人，少數個別的，還要有人攙扶，黑灰風塵，染髒了那長長的白須。
“希望，你們都是些明白事理的德高望重的長輩吧！”禁疾在心裏暗暗祈禱，又抬頭掃了一眼面前表情不一的一群老者，他深吸了一口氣，朗朗的喊話聲，頂着凜冽的北風，灌進了數千家主的耳朵。
“大家一定奇怪，本都尉為什麼會突然殺了那負責押運的北乙蠻子吧！難道，那個平日裏作威作福，視我華漢百姓如若豬狗的狼克，不該殺么？想想那些北乙畜生往日的惡行，難道他們不該死么？”蕭蕭寒風中，只有禁疾的聲音略顯單調的響着，禁疾所期待的熱火朝天回應並沒有出現，由此可見，除了回到一個安全的地點所在，保住家中親人的性命之外，沒有其他事能牽動這些肩負幾十條人命的家主的心了。
如此尷尬的場景也說明了一個事實，禁疾藉著眾人對北乙人的仇恨喚起大家同仇敵愾的激將之法，失敗了……
“禁都尉，您究竟想說些什麼？”被屠雲攬月攙扶着的胡云，艱難的踱到了禁疾的身邊，悄聲說道：“不如直入正題，拿出點官威來！即便是大家對您心存敬畏，可也不容揮霍啊。”
“人才啊！”禁疾心裏暗自讚歎一句，點頭贊同。便再次清了清嗓子，大聲喊道：“諸位！本都尉經過日夜冥思苦想，終於發現了北乙人的一個驚天陰謀，所以，咱們不能順着他們的意思貿然南下，否則，只會給華漢帶來巨大的災難。”
“禁都尉，說，說重點，切中要害。”胡云又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嗯，說重點！”禁疾小大人一般，總算拿出了自認為一副派頭十足的大官氣派，拖着長聲說道：“那個，啊，經過本都尉和屠雲部參仔細研究決定，咱們就此調頭北上，北乙人要咱們南下，咱們偏偏就要反其道而行之嘛！大家團結起來，爭取殺那北乙蠻子一個措手不及，讓北乙蠻子的奸計，落得個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悲慘下場……”
“咳咳！”胡云終於忍不住了，再次出聲打斷：“引用俗語雖可拉近與百姓之間的距離，但是在這個場合下使用這種語氣，不太合適吧，禁都尉？”
“那本都尉該怎麼說？”禁疾在心底把這個剛剛戴罪立功的叛徒罵了個狗血淋頭，“剛剛洗心革面，就膽大包天教訓起我來了，你這個胡云還真是等着鼻子上臉啊！不過，非常時期，我也需要你這個了解北地民情的傢伙，本都尉就大度一些，暫時不跟你計較了……”
“都尉大人應該言簡意賅，讓人一聽就懂！”胡云顯然讀不懂禁疾的內心，仍是一副細心教導誨人不倦的十分欠打的盡職盡責的教習模樣。
禁疾有些鬱悶，他一向認為，自己的鼓動能力，是十分出色的，他一心認為，鼓動這些難民調頭返回，就跟鼓動村學裏的孩子們逃課玩耍一般容易，只要把厲害講清楚，或者現實的誘惑擺在面前，這些人就會趨之若鶩——但結果很明顯，禁疾有些低估了這些老人精家主。任憑禁疾用什麼語氣，擺在那些老者臉上的，一直是那副任你花言巧語，威逼利誘，我只巍然不動，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泰然模樣——就差用毛筆把那句話寫到他們的臉上了：“除了平平安安的返回華漢內地，其他一切免談！大家都拖兒帶女的不容易，沒工夫陪你這個半大的娃娃瞎折騰。”
“都尉大人，效果不是特別明顯啊！”胡云小聲嘟囔了一句。
屠雲攬月撇撇嘴說道：“娃娃兄弟，別說那些難民了，就連你的好兄弟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想要說些什麼？不容痛痛快快跟大夥說個清楚。”
禁疾扭過頭來小聲說道：“大笨熊，我要是說，這十萬難民，最後要變成十萬傳播疫病的屍體，我華漢定北大軍防線，將因為這疫病不攻自破，你說，難民們會相信么？”
“這個……呃！”屠雲攬月撓頭想了想說道：“為什麼不信？我知道，娃娃兄弟是不會拿這十萬百姓的性命開玩笑的！父親說過‘民意民心不可欺！’娃娃兄弟比我聰明，一定懂。”
“非也！”胡云艱難的抬手打斷道：“自從那北乙蝰英到達難民大營之後，處處收買人心，不斷的給我華漢百姓灌輸‘北乙只求其地其財，不求其人’的思想，再加上那蝰英懲治了一批惡徒，經常到難民的營帳中問寒問暖，以實際行動博得了不少華漢百姓的信任。都尉大人若是此時讓華漢百姓轉身北向，恐怕……”
“恐怕什麼？”禁疾追問道。
胡云將自己的聲音壓了再壓說道：“恐怕大人您在華漢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將會一落千丈，甚至比不上那些人面獸心的蠻子，那時候，就算是我華漢此戰得勝，失去的民心，又怎樣收回呢？大人又擔負的起這個置十萬百姓性命於不顧的罪名么？”
“這不是扯淡嗎？！”禁疾忍不住罵道：“難道我華漢百姓，真的就如那北乙蠻子口中形容的那般，全是些沒有卵蛋的孬種嗎？難道他們就忘了，北依聯軍在我華漢犯下的種種惡行嗎？難道那蝰英憑藉那一點恩惠，就能彌補他們的犯下的滔天罪孽么？”
“唉……”胡云無奈的嘆了一口氣說道：“自古有言道，雪中送炭之恩最難報，這些人被欺凌的久了，只要在那最難以承受的時刻，有個人站出來給他們一些溫暖，他們定然會銘記於心。也許，那北依聯軍的統帥，正是抓住了人心這一弱點，施以巧計吧。”
“巧他大爺！”禁疾沒好氣的說道：“拿我華漢國產的糧食，來收買我華漢的人心，這算什麼狗屁巧計？還有，我禁疾不信，我華漢百姓，就真如你口中所說，是些吃裏爬外有奶就是娘的軟骨頭！殺父多妻，屠子戮女，搶財掠物之仇，我華漢子民，絕不會因為那一點好處，就將那血海深仇忘個乾淨的！”
“既然都尉大人一心這麼認為，我也不便多言；不過，您儘管試試。”胡云無奈說道。
禁疾悶哼一聲，索性說道：“試就試！”
一干百姓，在寒風中等了半天，卻只看到禁疾等三人，在那裏竊竊私語：一個喜怒無常的少年將軍，一個腦子有些不太靈光的屠雲後人，一個剛剛洗心革面，擺脫叛徒身份的軟骨頭，這樣三個傢伙，聚到一起，能商量出什麼好事來么？
終於有人等的不耐煩了，有膽大的站出來嚷嚷道：“大人，這前前後後，耽誤了足有半天時間了，咱們什麼時候趕路啊？眼看這天氣越來越冷，糧食和淡水，也是越來越少，我們族中，已經有些體質孱弱之人害了風寒，急需大夫醫治啊……”
“是啊是啊，再耽誤下去，還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病倒呢！我們可不想凍餓而死啊。”
“那押送的北乙蠻子被大人殺了，估計要來報仇的大軍一會就到，大人還是早作決定，早點趕路吧——我們不是小瞧大人的武藝，只是我們都是些不通武功的平凡百姓，萬一那北依聯軍大隊人馬殺上來，只能拖了大人的後腿啊。”
“都尉大人，老劉說的有理啊，咱們還是快跑吧，那北乙人的戰馬，跑起來跟飛似的，說話間眨眼就到啊，咱們再不跑，只怕就不是凍餓而死，而是被兇殘的北乙人砍死啦……”
真是一石激起千層浪，不絕於耳的符合之聲攪的禁疾心煩意亂，不知怎麼地，那些一驚一乍大呼小叫的緊張表情，讓禁疾從心底感到厭惡；那亂飛的口水，順着北風飄過來，甚至還帶來一股刺鼻的惡臭……
當然，盼望家中親人平平安安，躲避無妄之災，原本並沒有錯。可是，這是在華漢的土地上啊！是在華漢的地圖上，明確的標註着屬於華漢的神聖國土！難道在自己的國家的土地上，也要順從北乙人的意思，捨棄了祖祖輩輩耕耘多年的土地，猶如驚弓之鳥，不顧一切的向南逃跑嗎？我華漢人的血性和膽魄，真的被兇殘的北乙人嚇破了嗎？！
是的，定北大軍到現在並沒有什麼大的作為，看起來，就像是華漢朝廷捨棄了這十萬百姓，可禁疾已經許久沒有和定北大軍取得聯繫了，那屠雲重天，是個懂得輕重的宿將，怎麼會輕而易舉的捨棄這十萬百姓呢？然而這所有的現實，都在向著不利於華漢的方向發展：定北大軍遲遲未動，華漢百姓人心惶惶，禁疾在北消息閉塞，孤立無援。
反觀北乙那一方，虛虛實實，狠招頻出：無論怎麼看，這戰爭的主動權，都已經握在北乙人的手裏……
不絕於耳的嘈雜，加上複雜的戰場形勢，讓禁疾只覺得腦仁發疼，似有一團亂麻在腦海里捲來捲去，怎麼也理不出頭緒。唯有屠雲逐日送給禁疾的那一句十六字箴言：“完成此事，一飛衝天，獨領一軍，即可實現！”——仍然清晰無比。
“都說夠了沒有？”禁疾面無表情的說道：“夠了的話，本都尉就要宣佈命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