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 十章 謝明珠
章節名:第四十章謝明珠
我們原來租的小院離鋪子太遠,來回不方便,為了省錢,瑞新退了小院,我們把家裏的東西全都搬到了茶館。旭峰一般不回來過夜,只是隔兩天抽個空來茶館看看我們,囑咐我們要是遇上什麼麻煩就趕緊去軍營找他。
太爺爺又寫來一封信,信里三分之二篇幅都是對旭峰的誇讚,鼓勵旭峰多看兵書,將來有機會征戰沙場報效朝廷之類的;另外還吩咐瑞新眼珠子放亮些,做生意小心點兒,別得罪那些不相干的人;最後是提醒我去拜見我外公。
瑞新曾陪我找上過我娘的故居,可惜我外公一家早已搬去了汴京,揚州老宅里只留了位老管家守門。老管家有些上了年紀,我大着嗓門費了半天功夫跟老管家說明了我的來意后,老人家激動得眼淚直流拉着我不肯放,說要馬上就捎信去汴京,讓我幾個舅舅趕回揚州接我。我連忙擺手道:“不用了爺爺,我不想去汴京,我就在城南街上的尋音茶館裏打工,要是我外公舅舅他們回來了,麻煩您去茶館跟我說一聲就行。”他死活拉着我非要我住進沈府,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告訴我,自從我爹娘私奔了以後,謝家老太爺整日裏哀聲嘆氣,特別是這兩年,年紀大了就更思念他從小捧在手心呵着的寶貝女兒,動不動以淚洗面,時不時自言自語着“珠兒呀,我的寶珠啊,你不要爹啦?你不肯回來看爹呀”就盼着我娘早些回來。去年謝家打聽到沈越的兒子“天音公子”在大理國的消息,我三舅立馬出發親自找去巍山,才知道我爹娘幾年前就已經去世了,再尋到大理城又沒找到我。三舅從大理回來後跟老太爺扯謊說我娘生了個女兒,明年領着孩子一起回來,老太爺才吊著一口氣撐到現在,至今還在巴巴地等着呢。
我這淚呀,流個不停,被管家爺爺說得心都碎了,要不是瑞新已經把鋪子給盤下,我真打算立馬去汴京尋我外公了。最後,我跟管家老爺爺好說歹說,賭咒發誓自己不離開揚州就在這兒等着才脫開了身。
開業的那天上午,店裏居然一個客人都沒進來,我和默言伸直了脖子朝馬路上張望着,行人挺多的呀!咋就不來我們茶館喝茶呢?咱們茶館裏裡外外收拾得挺整齊的呀,比在大理的“四海來客”佈置得精緻多了。我站在櫃枱后踱來踱去,漸漸沉不住氣:“瑞新,你咋還不讓我彈哪?你看看咱們連張都沒開!”
我這邊和默言急得不行,瑞新那小子倒是泰然自若得很,像租鋪子不要錢似的:“姐,你只管歇好嘍,哎呀!快把面紗繫上!別急嘞!還沒到喝茶的時候呢!這揚州可跟咱大理不一樣,我仔細瞧過了,那些真正有錢的,當大官的都喜歡晚上出來溜達,白天摟着青樓的小娘們兒怕給人認出來!”
我立時無語。
若不是看在家裏已經一個子兒都沒剩下的份下,就沖這話,我真想給這死小子翻臉。
揚州城樣樣喜歡追着汴京的潮流跑,汴京有不夜城,揚州就跟着興開了夜市,只不過平頭老百姓這個時間早回家歇着了,出來晃的全是些文人“騷”客商賈巨富,消費集中在風月場所和酒樓茶館這些地方。
太陽下了班,月亮正偷偷對我笑呢,瑞新趕忙把我拉進屏風裏面,告訴我可以開工了。我發自內心地嘆了口氣,瞅着自個這一身白底粉紗的霓裳羽衣,為了討個生活,也顧不上那許多了。正準備彈個高山流水什麼的,瑞新又一掀窗子探頭進來:“姐,你先唱一個,誰叫你唱得真真的好聽呢!你彈人家還不知道你是女的,你一開唱這條街都聽得到,哎呀我的親姐,你別打我呀,這樣吧,就今天晚上唱一回,算我求你了!成嗎?咱得先把茶館的名聲打出來!你說呢?”
我心裏特別彆扭,再往錢這方面考慮又有些無耐,我邊想邊安慰自己:唱歌有沒什麼不好的呀?憑啥我非得覺着唱歌就被人給輕賤了呢?我想唱就唱,還就要唱得響亮!歌也唱爽了錢也掙了,我管人家怎麼看呢!
思來想去,彈上紅樓夢裏的插曲“枉凝眉”。我顫動起輪指,打出一串動人心弦惹人心傷的起音;隨後輕勾慢攏,接連起綿音陣陣,似要心酸得肝腸寸斷;種好伏筆后,我深吸兩口氣,極力將自己的音域拓展到最高最寬,使歌聲能傳送到最遠的地方;如此似出谷黃鶯般的女子美聲,句句如泣如訴,聲聲婉轉動聽,席捲着夜色,飄窗入戶過街走巷,令人忍不住頻頻回首駐足四望,那音色美妙得不由你側耳傾聽:
一個是閬苑仙葩
一個是美玉無暇
若說沒奇緣
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說有奇緣
如何心事終虛話
啊…
一個枉自嗟呀
一個空勞牽挂
一個是水中月
一個是鏡中花
想眼中能有
多少淚珠兒
怎禁得
秋流到冬季春流到夏
啊…
我是一個很容易被音樂感染的人,從我拔出第一個音開始,便會忘記周邊的一切,忘情沉醉在歌聲曲聲勾織串連出的意境中,踏着歌聲我彷彿正走進那層層疊疊的煙雨紅樓,搖身一變成了個多情又命苦的丫頭,又像是被趙受益玩膩了打進冷宮的小老婆,一個人躲在花樹下拿着鐵鍬鏟着土,無限自憐無限傷感地將落在地上的花瓣一片片拾起來,捧成一把輕輕埋進土坑裏“葬花”。我喜歡將一首入境的曲子翻來覆去地彈,那歌聲也就隨着琴聲接連不斷地唱,直到瑞新湊到帘子跟前,喜滋滋地對我輕聲說了句“成啦”我才迴轉過神。從曲中醒過來后,我一敲額頭:吃飽了沒事兒自己跑去葬個什麼花?
於是歌停,琴止。我掀開帘子想看看外面有客人來了沒有,剛探出身差點沒把我嚇得腳底打滑:又是“座滿”。
雖說我躲在屏風裏彈唱,原本就是為了招攬吸引顧客,可從一個客人都沒有突然變成所有板凳上,連過道上都站着人時,自己仍是禁不住有些慌亂。第一個下意識就是摸自己臉上這紗還在不在,然後鬆了口氣:紗還繫着。可這個動作又恰巧成了個暗語,似乎在提醒諸位聽眾:相信大家都認為我的歌曲琴技相當不錯吧,你們想看我長得什麼樣子嗎?
果不其然,所有的目光三面六方齊刷刷朝我臉部探來。
我一呆二急三慌四心裏打鼓:有點想跑路,可這回是咱自家的場子。真金白銀租回來的鋪子,明天的飯錢還不知道有沒有呢!
心念急轉下,微微對眾人福了一禮,眼角擠上點笑意,學我娘邁上娉娉婷婷的細碎步子,掀簾后一屁股坐倒在屏風裏。
剛坐下,堂中傳來一聲清朗:“小生揚州徐子敬,今夜有幸聞得姑娘音韻天成,琴技非凡,求問姑娘芳名!”
我一愣,自己在大理彈了好多年,從沒客人敢直接這樣冒昧相問,今天才剛開張,就被人咄咄相問,我是答還是不答呢?聽那人的聲音,好像是個年輕的文人,聽說江南多才子,舉目是佳人,實屬艷遇高發地帶。我答應過素意不能招引蜜蜂蝴蝶的,怎麼辦呢?再學默言裝啞巴它也來不及了呀!
思索間又傳來另一道男中音:“當真是,密態隨羞臉,嬌歌逐軟聲,皓齒信難開,沉吟碧水間哪!”
我聽見瑞新一邊給人泡茶,一邊打上哈哈:“嘿嘿,諸位,這位謝明珠姑娘是本店請回的樂師,這個她平時不愛講話,還望大家多多包涵,請大家接着繼續品茗聆曲!”
一連幾日,為了掙錢,我的指甲彈斷了好幾處,手腕子又酸又脹;瑞新累得腰都直不起來;默言這孩子雖然不會喊累,可做的活兒卻不少,一天三餐飯是她做的,衣服是她洗的。我們三個忙得不可開交,只有再多雇了兩個夥計。而我們所有的辛苦沒有白白付出,我們的小茶館不分晝夜賓客如雲。尋音茶館在揚州一炮打響,喜樂之人對這裏是趨之若鶩。我們的茶具越來越高檔,茶葉越來越頂尖,檔次從普通全部提升為極品:有極品雲霧,極品毛尖,極品普洱,極品鐵觀音,極品龍井……自然,茶水錢嘛也就越來越貴。
就這樣,銀子呼啦啦往瑞新錢袋裏直鑽,每天打烊后我都能聽到他的算盤扒得“啪啪”響。
有時,我的手彈得酸了,就歇會兒,隱在屏風後面唱唱歌;實在太累了,就摟着我的江南月趴在屏風隔成的小小空間裏睡會兒。這幾天,我時常聯想起在大理的日子,聯想起我在茶館裏為素意彈彩雲追月時的情景,聯想起我們的相遇相知相愛……我仍然會流淚,會哭,會笑,我真的可以做到對這段感情放手,因為我想要素意可以安心過得好;可我卻兌現不了對旭峰的應諾,因為我根本忘不了素意,就如同我的手指忘不了江南月。素意送給我的小木人被我包好就藏在江南月右首的琴箱暗閣里,好幾次我都很衝動,我想把“他”取出來看一看,最後還是逼自己忍住了。既然忘不了,就先把他藏起來吧,藏在我心中一個隱秘的角落就好。
總有一些不死心的人纏着追問我的什麼芳名,家住哪兒,出閣了沒,煩了,我直接往屏風外掛了個牌子,上面寫了幾個“龍飛鳳舞”的炭筆字:謝絕提問,沉默是金。
開張後幾天,謝府的管家爺爺跑來找過我,也不聽我答辯,一把老眼淚一把鼻涕自顧自地念叼,說是如果讓老爺知道我在這裏“賣藝”還不得心痛死,還說要不了幾天,我舅舅他們就會趕回揚州接我去汴京一家團聚,死活是要拉我走。最後也不知瑞新耍了什麼寶,竟把管家爺爺哄得笑咪咪地打發回去了。
我問瑞新:“兄弟,你太厲害了,你是怎麼把爺爺勸回去的?我頭都痛死了!”
他嘿嘿一笑:“姐,你別罵我,我這不也是被逼得沒辦法了么?我哄老爺爺說,你在這裏彈琴是為了尋個懂音律的才子,好給謝老爺子招個孫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