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五六月

第二十一章 五六月

章節名:第二十一章五六月

吃完早飯,簡單將自己打理了一下,便和旭峰出了門。

走到茶館大門口,瞥見“座滿”的小木牌,我止住腳步,頓了頓,囑咐旭峰先進去把屏風前的帘子放下,然後自己再從廚房的後門直接彎進屏風內。

脫鞋端坐好后,我輕聲問坐在身側的旭峰:“坐這兒嫌不嫌悶?”

他淡淡搖了搖頭,我想了想,旋即收回自己要他不用陪我儘管隨阿叔去習武的話頭。兩世加起來,自己活了三十多年,還是懵懵懂懂,踩在一個老地點原地踏着步,就像個年復一年始終留級的學生。問自己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穩重成熟起來?最起碼不用拉扯着一家人為自己操心。

濾掉心頭的浮躁,想像自己和旭峰坐在一個無人的幽谷,柳暗花明中,自有清風應邀前來和弦,百鳥脆鳴同我歌唱,便輕輕淡淡悠悠遠遠地彈了起來。

從朝雲暮雨到礁石鳴琴,從空山鳥語轉至梅花三弄,我隨着琴聲漫步在山野林間,一路上欣賞着肅靜的小景,小路越來越曲折蜿蜒,引領着我走來走去,最後踱到一處叉開的路口,而回首時,已不見來時的路;周邊的景物漸漸開始飄浮變幻,迷亂着我的眼,我驀地想到,是我的手指正在拔彈那曲“輪迴”嗎?還是我真的身陷入輪迴幻境?再看時,林子竟繞着我飛速旋轉開,隨着一串急音激晃,我心中怦怦慌亂--

我忙閉上眼睛,就地盤坐起來,聚攏精神,排卻雜念,任由各種不相干的抨擊之聲衝撞,良久,干擾聲息,接着,周遭似水波粼粼迎着太陽盪起整面璀璨星光,水面悄悄開始平靜,我彷彿正盤坐於水中央,上善若水的意境中,隨波傳來泛音點點,逐漸,泛音開始有如編珠成串,排列作譜,幻化成一片空靈。我掀開眼帘,發現自己和旭峰仍坐在空谷原處,不由淡然一笑,心下極為平和安寧。

收工后,我拉着旭峰從屏風后繞出門,看時間尚早,在路邊吃了點小食,奔出城去想看看好久不見的洱海。

走到湖畔,覓了個有樹蔭的地方坐下,舉目遙望安靜美麗的洱海:她還是穿着夢幻般湛藍的衣裳,那衣裳和她的胸懷一樣廣闊無邊;湖心蕩漾的波光,是她純潔又善良的心靈;她就那麼靜靜地,永恆陪伴着巍峨連綿的蒼山,彷彿一個溫婉柔美的妻子,依偎着自己所深愛的丈夫。

我對着她大聲呼喊:“洱海姑娘,我來看你啦,你好嗎?”

陣陣柔風拂動着水面,波光瀲灧處,就像她嬌羞的臉,我想,她和她的丈夫一定很幸福。

一直沒開口的旭峰也笑了起來:“姐姐,你怎麼知道洱海是一個姑娘呢?”

我笑着說:“你不覺得她是這世界上最美麗的姑娘嗎?她嫁給了蒼山,做了他美麗的新娘,你看他們依偎在一起,多幸福啊……”

誰知旭峰聽完后,一改難得一見的微笑,眼神又像從前那樣,極盡憂傷地飄散向遠方。

我忙挨着他坐下,拉着他的手小心道:“旭峰,你有什麼不開心的嗎?”

他依舊掛着很久很久以前那副漫不經心的冷漠表情,我緊張地掰回他的臉,對着他的眼睛,驚喜道:“旭峰,你看,你的眼睛裏面不再是空空的了,裏面有我,真的,我在你眼睛裏看到了我的倒影。”

“可是你會嫁給別人。”他居然又淡淡地將頭拂了過去。

我心下悄然一驚,怎麼兩個人剛說的話像是雙關語?

我頓了會兒,旋即釋然,便將他心疼地摟進自己懷裏,柔聲道:“旭峰,你心裏不再是什麼都沒有,你眼裏有我,有默言,還有瑞新,我們四個永遠在一起不會分開。我現在不想嫁人,就算,就算將來嫁人,我們還是可以在一起,旭峰以後不也要娶媳婦成親嗎?那樣就像蒼山和洱海,你就永遠不會孤單了。”

我手撫着他的腦後,良久,他總算是回過神來,不再淡漠得像團空氣。我又緊張又心疼地細細注視他:一襲黑色短衫,頭上繫着包頭,皮膚比瑞新白些,其實他的五官已經談得上很清秀了,比從前好看許多,眼睛和默言一樣又大又亮。我心下稍慰,再一細看,驚訝地打量到,旭峰怎麼沒有喉結呢?深想下去,他比我只小得一到半歲,照說該長喉結了啊,再回想,似乎也沒像瑞新那樣有過變聲期,又盯着他的唇角瞅,乾淨得一點鬍鬚苗頭都沒有。

我的手不自覺抖了起來:你到底經歷過什麼?轉念間,會不會是我思慮過頭了?趕緊掐滅心中的疑慮,我溫和地問他:“旭峰,你真的不記得自己的生辰了嗎?”

他輕輕搖了下頭。

我們回城的時候,城門邊兒上有個賣竹笛和葫蘆笙的阿叔在吹笛子,我興奮地跑過去又挑又選的,個個都想買,於是問旭峰喜歡哪個,他搖了搖了頭,我有些小失落,挑了根竹笛:“旭峰,姐姐教你吹笛子好不好,以後我彈琴你吹笛。”幸好這回,他總算是點了頭。

我不喜歡也不會用毛筆,就做了幾根像鋼筆似的小木棍,在木盤上堆滿細沙,平時教他們幾個寫字。除了這些,平時也教他們練一下琴,可惜瑞新的興趣除了做吃的,其他就全撲在學徐伯說話和做生意上,旭峰只對暗器和武功、捕獵感興趣,默言倒是肯學,只是綉坊太忙,她又得負責我們一家四口所有人的衣服和鞋子,很少騰得開手練。

晚上,我們四個吃着飯,瞎開着玩笑,打打鬧鬧的,瑞新說到得意處,跑進房間,片刻后捧着個陶罐子出來,往桌上一倒,劈里啪啦的全是碎銀子和銅板,我們個個眼睛瞪得老大,捂着嘴巴簡直不敢置信,家裏竟存下了這麼多錢,我連聲高呼道:“發啦,我們發啦!哈哈!”

興緻一高,我挑了個頭:“兄弟,有酒的沒有?依我之拙見今天是個好日子!”

結果去廚房找了半天,半點酒都沒撈到,我們集體鄭重委派旭峰以重任,命令他即刻發動輕功,急速去阿叔家取酒回來,沒等上一會兒,旭峰幸不辱命,一整壇酒連同阿叔一家全帶過來了。

大家一高興,連梅姨都跟着喝了幾杯,其實我也就雷聲大雨點小,喝了兩小杯身體就有點小飄,瑞新把點子鼓一拍,來福和默言嬉笑着歡快地跳起舞,我坐在鞦韆上悠悠唱到:

月亮升起來喲

山寨靜悄悄

彈起小三弦

阿妹輕輕唱

讓我們相依在一起

訴說心裏的悄悄話哎……

悄悄話哎……

悄悄話悄悄話哎

自那日起,除了茶館,我基本上足不出戶,怕自己一不小心又跟段素意“偶遇”上,實在太悶,就眯着眼睛杵在畫板前,用炭筆畫一些簡單的素描,畫的有我爹娘,有默言,有旭峰和瑞新,還有阿叔和俊山,最後還是忍不住畫了張他的。他的那張畫得最久,畫的也最神似,有時看着看着竟會呆上半晌:半個多月了,你還好嗎?

不知為什麼,可能特別想帶着旭峰從以前不好的回憶里徹底走出來吧,我拜託梅姨跟旭峰做了好幾套儒衫,清一色全是洱海的湛藍,等默言把衣服帶回來要他換上時,他開始還不好意思,最後我們三個就差衝上去給他扒衣服了,他才“羞羞答答”地回屋換上,連瑞新都給關在門外,出來我們一看,差點沒笑掉大牙:衣服倒是合適,關鍵是頭上還纏着圈黑包頭,那樣子別提有多搞笑。我們趕忙把他摁坐在竹凳上,解開包頭叫瑞新拿去給扔了,再拿剪刀絞掉一段頭髮,默言笑得東倒西歪遞給我根彩頭繩,哪管這冷小子反抗不反抗,分出上半邊頭髮直接就給繫上,完事兒我們一看,原來冷小子長得還真不賴,按瑞新的原話講:“咋個個長得比我好啊,不公平哪太不公平!阿姐和阿妹好看我也認了,憑啥你也長得比我俊呀?不行,我也要換儒衫!”

算日子,俊山的傷也養了快一個月了,前幾日我哀求阿叔去了趟巍山,看俊山好些了沒有,順便給他帶去些蜜餞,還有我給他畫的素描肖像;阿叔回來說沒看到俊山本人,不過桂伯伯說他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在家關不住,桂伯母又尋死覓活着不許俊山再跑到大理來找我。本來我還想回趟寨子去看他的,聽阿叔這麼說后,心裏特別愧疚,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面對俊山父母。末了我又追着阿叔問俊山後來怎麼樣,才知道蒙撒收他做了徒弟,將他帶走了,開始俊山自然不願意,兩人鬥了數場,俊山被揍得心服口服,還揚言說學成之後回來找段素意報仇,簡直讓我無語。

轉眼間到了六月,夜裏蚊子特別多,在我們這兒有句方諺:三個蚊子一盤菜,你可以想像得到那蚊子大到什麼程度了吧?到了這個季節,我才領悟到手上這串珠子的妙用:你讓蚊子叮我一口,我的手沒腫,蚊子反被“毒”死了;你將螞蟻呀蟲子呀放在我身上,我不動,它們卻瘋了似的逃。給瑞新羨慕的喲,夜裏搭上了蚊帳,他們還是被叮得到處是包,最後瑞新拉着旭峰直接往我們塌上鑽,被我和默言往外哄:“幹嘛呀幹嘛呀,擠!哎呀,走啦,擠死了!”只見他嬉皮笑臉道:“哎呀,我說姐,你可憐可憐我們兄弟倆,你瞅,看這兒,還有我背上,那包大的,你們姐倆兒舒服啊,默言你別踢三哥呀,你能跟着大姐沾光,敞着門蚊子都不敢進來,美美地睡個好覺,求求二位,給行行好,讓我們哥倆也將就着在這兒湊合一宿,對付一宿啊……”還沒等你踹上一腳,他已經打上呼嚕了。

瑞新長得越來越壯,身材大有往成年黑熊方向發展的勢頭,看着他肉光水滑的膀子,你還能想像,這就是當年那個瘦成皮包骨的小猴兒嗎?平日裏學徐伯操着一口地道的河南話,偶而還串些個京腔,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大宋京城過來的呢,自從他學旭峰也穿上漢服,就再也在他身上找不到邊遠民族的味道了。

我有時候取笑他:“瑞新,我說你的臉皮怎麼越來越厚,有時候簡直談得上不要臉。”

他嘿嘿一笑:“那就對了,臉皮兒薄的他做不成生意,真正做大生意的,就是得不要臉,哦不是,就是得厚着臉,徐伯說了,我就是干這個的料,姐,你等着我當大老闆的那一天!”

默言也長高了許多,漂亮極了,又聰明靈光,真真叫人見人愛,我們經常對來福打趣:“來福,還不趕着緊的來提親,小心默言明天就給哪個阿哥給拐走嘍。”

旭峰被我整日裏打扮成個書生,他這方面很隨意,隨便我怎麼給他折騰,反正從來不照鏡子。

這三個月來,在瑞新的“重油水”招呼下,我真的長胖起來了,有時洗着澡看看自個兒,竟還開始有些女人的小味道。天太熱,梅姨便給我做了些裹胸的小衣穿在裏面,不知不覺中,自己的外貌上真的變了很多。

旭峰真的很聰明,他要麼不學,只要開始學,領悟能力實在令我們羨慕不已,那竹笛他吹得很好聽,慢慢的,我教他一些越來越複雜的調子,後來我們乾脆把江南月從茶館帶回來,琴笛合奏,倒也漸漸生出些默契。

那些日子裏,我還是會想段素意,思念前世的他,躲避今生的他,在茶館,我不敢掀開帘子,回家,我不敢去相思橋,有時候也會有些衝動,想跑去拉他的手,最後卻是,對自己一笑了之。是,我是沒有勇氣,這並不是有沒有勇氣的問題,不是我不想選擇,而是不能選擇,所以,我只有坐在那叉路口,靜靜等候,不能做也什麼都做不了。

梅姨曾跟我提過兩次,說有幾個家境合適品貌上上之選的青年打發媒婆找她代為說合,均被我一口回絕了,她說人家上茶館見過我,對我別提多滿意,越說我越惶恐,恨不得立馬去跟徐伯辭工,徐伯嚇得連連擺手,徐伯母拎着一堆東西上綉坊跟梅姨不知說了些什麼,反正最後工也沒辭成,好在再沒什麼媒婆之流的讓我煩心了。

俊山自傷好后,一直沒來找我,說實在的,我也怕見他,不知道用什麼方式才能婉拒他,我只想和他做兄妹,雖然這想法特自私,可我對他,實在是沒有那方面的感覺,並不是因為他霸道蠻橫,脾氣暴燥,其實他在對我一個人的時候,還是很溫柔的,可我就是對他愛不起來,或許是因為,我的心裏早就住着另外一個人吧,只有一個位子,又哪裏坐得下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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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縈相思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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