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夫子仗義(四)城東門外
庄夢龍出了縣衙,一時茫然不解,何以賈仕第要前恭后倨,態度轉化如此之快?直如換了個人似的。還有黑衣人轉移貢稅,是巧合還是有意,所有這一切,困擾着自己,無從解答。此時,天近黃昏,庄夢龍信步而行,不知不覺出了城門,又來到了東門外的那家小酒館。
酒館內稀稀落落坐了數人,庄夢龍仔細打量,卻不見無法和尚,便在靠窗的一張桌前坐下。小二見有客到,忙上前問道:“客官,您要點兒什麼?”庄夢龍說道:“隨便整治兩樣小菜,你們這裏的女兒紅倒是極佳,不可錯過,給我拿上一壺吧。”
那小二識得他,是日前來過的書生,知道他酒量極大,聽他只要一壺,不禁問道:“您要的是一壺,不是一壇?”庄夢龍嘆道:“酒無知己,獨自斟酌,索然無味,一壺足矣。”那小二應一聲,轉身欲走,庄夢龍叫住他,問道:“小二哥,和我一起飲酒的那位大師,走後可曾迴轉?”
那小二說道:“不曾迴轉。我們這樣的小店,只是招呼來往行人過客,不是城裏的那些大酒樓,沒有多少回頭客。”庄夢龍“哦”了一聲,心中微感失望,說道:“多謝了。”那小二笑道:“不需客氣,您老還有什麼吩咐?”
庄夢龍沉吟道:“若是那位大師再經過貴店,麻煩知會一聲,就說五峰學社庄夢龍有事尋他。”說著從懷中取出二兩碎銀,塞在那小二手中,那小二推辭不要,說道:“這點小事,如何敢收您的銀子,我這不過是什麼手什麼勞罷了。”
庄夢龍說道:“你雖是舉手之勞,但於我卻是大有幫助,一點心意還望不要嫌少,務必請收下。”那小二哥道聲謝,歡天喜地的收了。見庄夢龍對一個和尚如此上心,不禁好奇,自己受了他的銀兩,可不能叫他吃虧,說道:“公子爺,我看那和尚酒肉不忌,長相粗糙,不像是個守戒律的好和尚,您心地善良,可莫上了他當。”
庄夢龍想起無法不禁莞爾,笑道:“多謝你的好心,這位大師是遊戲風塵,酒肉穿腸,其是他佛法精湛,法力高強,有收妖捉鬼之能,你不可小覷了他,若是他惱將起來,怕不要拆了你這酒鋪。”
那小二一聽,吐吐舌頭,說道:“多謝公子告知,萬幸日間不曾怠慢那位神僧,日後小的要是再見到那位神僧,就什麼恭什麼敬的。”那小二原本不知幾句成語,但見庄夢龍斯斯文文,便也喜歡說上兩句,可惜就沒一句全的。庄夢龍忍住笑,說道:“很是很是,正該如此。”小二說完,轉身而去,不多時,端上酒菜,庄夢龍看時,卻多了碗肉燕(相當於北方的餛飩)。
庄夢龍說道:“端錯了,我沒要肉燕。”那小二擠擠眼,悄聲說道:“沒端錯,廚房上多出一碗來,這是小的孝敬您的。”庄夢龍見他年紀也不甚大,人很樸實,不由問道:“小二哥,你叫什麼名字?”
那小二憨憨一笑,說道:“鄉下人,沒名字,家裏排行老六,別人都叫我陳六。”永春縣中,陳姓乃是大姓,故姓陳的人極多。庄夢龍說道:“逢年過節,你若是沒事,可去五峰學社尋我,我常與人寫些對子書信什麼的,字還不差,你若來,我便送你幾幅對子。”
陳六十分歡喜,連聲應是,這時店中掌柜呼喝道:“陳六,天色已昏,還不快去掌燈,難道非等天黑了下來,你才去嗎?”陳六忙轉身去了。庄夢龍獨自坐在窗前,獨斟獨飲。不多時,官道上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四個壯漢抬着一頂紅帷小轎,轎旁有一個青衣小鬟,後面還跟着兩個老媽子和三四個挑夫,急急趕路。
那轎簾輕探,轎中人低低輕語,就見青衣小鬟脆聲說道:“住轎。主人言道,各位大哥辛苦了,好在已到城門前,大家就在此稍稍歇歇腳吧。”眾人停在路旁,那四個轎夫也還罷了,可苦壞了轎后的兩個老媽子,看到門前桌凳,一屁股坐下,再不起身。
那小鬟站在門外喊道:“小二哥,小二哥,麻煩你取些酒水來,與眾人飲用。”陳六聽到呼喊,忙跑出門去,說道:“眾位店內坐,外面風寒。”那小鬟皺皺眉,說道:“不用了,你只管開壇好酒,與這幾位大哥飲用,另外替這兩位大娘端些茶水來。”陳六連聲應是。
那小鬟又到轎前,拿出了個瓷杯,從袖中抽出一條絲巾,細細擦了一遍,又叫道:“小二哥,沏壺上好的烏龍茶來。”陳六才端出酒茶,說道:“稍等,就來。”那小鬟看到陳六衣前油漬,皺眉道:“你帶路,還是我來吧。”說著順手將茶杯放在桌上,隨陳六走進店內。
庄夢龍見她只有十三四歲年紀,長得十分清秀,行事說話無不老到,只是過於潔凈,暗暗納罕,丫鬟如此,主人不知是何等樣瀟洒人物。那小鬟進入店中,渾不向店中眾人瞧上一眼,徑直隨陳六取了茶水而去,眾人在她眼中如若無物。庄夢龍聽到鄰桌一人甚是不忿,說道:“這小丫頭好大的譜,真是狗眼看人低。”
旁邊一人“嗤”的一聲笑道:“她有看過你嗎?恐怕你在她眼中連狗都不如。”那人拍桌而起,怒道:“你罵誰?”另一人勸道:“不要鬧了,大家還不是一樣,彼此彼此,他罵你還不是等於罵自己?”
庄夢龍瞧向窗外,那小鬟倒好了茶,遞入轎中。庄夢龍此時已酒足飯飽,因要瞧瞧那家主人是何樣人,便坐在桌前不走,只向窗外瞧去,而那主人仍靜坐轎中,渾不露面。天漸漸黑了下來,那青衣小鬟拿出一盞宮燈,點了起來,那宮燈質地華美,繪着山草樹木,燈光一透,栩栩如生。
忽然,官道南面一人哈哈大笑,聲如洪鐘,罵道:“直娘賊,你引洒家跑了三百多里路,可曾甩得掉洒家?”北面傳來一陣陰惻惻的長笑,說道:“賊和尚,好腳力,你追老子幹什麼?”這人說話細聲細氣,卻如尖針直刺耳膜一般,令人渾身很不舒服。
南面那人罵道:“賊廝鳥,你不跑,洒家怎麼會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