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血色的蔓延
我並未刻意隱匿蹤跡,他很快便覺察到了有人跟蹤,便故意加快腳步,領着我在街巷中穿行,最後在一個僻靜的巷子底停下了腳步。
然後,只見他自覺十分瀟洒地騰空轉身旋踢,卻在轉身後發現原來是我。急急收住攻勢,反而自己一個趔趄。
“呵呵,”望着他的狼狽樣,我不覺笑出了聲。“阿昱公子,好俊的身手啊。”我也不知道今天竟忍不住打趣他。
“哈哈,”阿昱也尷尬地笑了笑,問道:“木姑娘,你怎會在此?”
“我為什麼不能在這兒?你又為何出現在這裏?”我不便告知真實目的,便反問道。
“唉,一言難盡,總之我是身不由己。這次也是,本想一個人圖清靜,反而累及他人上當,便又急忙追過補救。”阿昱眼中流露出一絲難得的滄桑。
“看來,你也是有感而發啊,”我不解道,“只是像這般天生富貴,衣食無憂,又何來煩惱?”
“呵呵,何來煩惱?”阿昱重複了一遍我的問話,一邊四下張望,看到巷子邊有口古井,武康石的井欄寬大敦實,上面佈滿歲月的斑駁印痕,他便在井欄上坐下,並拍了拍身旁空餘的地方,示意我也坐下。
面對這個可以坐着絕不站着的傢伙,我無奈地搖了搖頭,也坐了下來。
待我坐定后,阿昱輕嘆了聲,繼續說道:“飽食終日,無憂無慮,這樣的生活我倒是很中意,可是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這種生活於我不可求。”
我突然覺得這人雖然有些遊手好閒、不求上進,卻也很可憐,便安慰他道:“你的看法未免太悲觀了,人生還是有很多追求的,你年紀尚輕,難道就沒有想過其他?”
“哼哼——”他似乎很不屑,“莊子說‘名也者,相軋也;智也者,爭之器;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說得太對了!”說到激動之處,他情不自禁地站起來,雙手舉起,昂首向天,大呼道:“名利、富貴於我如浮雲,我要的是自由,是遨遊天地、泛若不系之舟。”
看着眼前這個有些許痴狂的男子,我突然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聖女的使命尚無甚頭緒,我卻在這裏同一個不過幾面之緣的男子奢談。
阿昱還自顧自地說著:“梵音姑娘,你知道嗎?莊子其實並不消極,他只是看得太透,因為只有愛得熱烈,才會恨得徹底。這個世界,我見過太多的爾虞我詐,太多的骨肉相殘。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而我不想同流合污,那只有逃離他的掌控。”說罷,有些頹然地坐在井欄上,不再說話。
只有愛得熱烈,才會恨得徹底。這個阿昱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啊。我嘆息道:“阿昱,你這也是一種執念,一心想要逃避,卻知有些是逃不了,避不開的。”然後,我也陷入了沉默。
靜靜地坐了許久,任憑井台上,兩人的影子漸漸變長。
直到我首先打破寧靜,起身道:“時候已不早,我要回去了。”
“哦,是啊,”阿昱也站起身,微微一笑,道:“那我們後會有期。”
“嗯。”我應了聲,轉身先走。
阿昱在我身後叫道:“梵音姑娘,謝謝你。”
“什麼?”我停下腳步,背對着他問道。
“你放心,”阿昱站在原地,並未上前,“有些人,有些事,我不會完全逃避的。”
“有時候,倒不如你說的,相忘於江湖。”我向後揮揮手,加快了腳步。
我回到客棧,大家已在等我。
梅皓晟迎上前急道:“怎麼這麼晚?歸一方丈說木姑娘買葯去了,我們卻久等未歸,正擔心你呢。”
“實在不好意思,”我看了看眾人,“因為遇到位朋友,所以閑聊了幾句。”
“木姑娘交友甚廣啊。不知我們可認識那人?”梅皓晟看着我問道。
“應該不認識吧,”總覺得梅皓晟和阿昱之間有些不對勁,卻不知是何原因,於是我調轉話題道:“你們那邊怎麼樣?可有收穫?”又側過身對歸一方丈道:“方丈,您把查探的情況跟大家說了吧?”
方丈點了點頭。
裴之槐把知府公孫大人描述的血案細節跟我們詳細地敘述了一遍,果然和我親眼所見的趙宅血案完全吻合。他又說道:“據洛陽府捕快查實,這三家主人早先確有黑道背景,因此由於目前兇手作案目標並未擴大到普通富戶及官員家庭,故僅在暗中調查,並未大肆搜捕,以免不必要的恐慌。並且公孫大人已上報巡撫大人及朝廷刑部備案,若案件有蔓延趨勢,則會有刑部介入調查,而對於兇手身份,他們也並無太多線索。在我向他陳述了吳地冰蠶女行兇之後,公孫大人已派專人前往蘇州府了解情況,尋求協助。”
金東彪接着裴之槐的話說道:“我們幾人連續尋訪了洛陽當地黑道頭面人物。據他們透露也確實如裴莊主所云,但如今金盆洗手多年。同時他們也頗為擔心兇手繼續將矛頭指向他們自己,且都表示三位大佬都聘請了多名高手護院,仍遭滅門,提醒我們要謹慎行事。”
“這也同我和歸一方丈現場查看的結果相印證,宅內有多處打鬥痕迹。”我從旁補充道。
梅皓晟皺眉道:“只是兇手的兵器仍是個謎,不知道這傳說中的冰蠶絲如何施用。在我看來,冰蠶絲堅韌有餘,但無法同常規兵器相抗衡,我推測要達到快速致敵的效果多半還是要採取偷襲的方式,除非他們找到了能夠使冰蠶絲收放自如、可彎可直的方法。”
我覺得梅皓晟分析得確實有理,猶記得我欲解開笑面玲瓏脖子上的冰蠶絲時越收越緊的特性,以及解開后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的詭異。
翌日,眾人離開洛陽,一路向東,到達運河邊,為節省體力,我們改走水路,乘船沿運河南下,直抵維揚上岸過夜,船家也順便補給。
我們從運河碼頭下船,但見兩岸停泊着許多高大的樓船,桅杆林立,帆影接天。這些便是當地各大鹽商的龐大船隊。
維揚,千古繁華地。這裏有杜牧的十年錦繡夢,這裏是隋煬帝璀璨帝國的終點。瘦西湖,平山堂,二十四橋明月夜,流淌在文人筆端,傳誦在歌伎口中,這裏是無數人靈魂深處最柔軟的記憶……
我行走在揚州城裏濕潤的青石板路上,彷彿踩在他人的記憶中。
只是,不知為何,巡街的衙役竟有很多。我走着走着,卻見前面的一大段青石板路上有很多雕刻花紋,看來這路邊是家大戶人家。我左右一看,只見路的一邊是圍牆,另一邊果然是有兩隻鎮宅大獅的富戶,此刻朱漆大門緊閉,掛着的匾額上寫有“錢府”二字。
這石板路上花紋有許多,花、鳥、魚、蟲、獸,很不規則,但雕刻得栩栩如生,美輪美奐,這富饒之地果然有很多能工巧匠。我邊走邊饒有興趣的觀賞着,驀地,我從百花之中瞥見了一朵熟悉的梅花。我走上前將那刻有梅花的青石踩在腳下,故作隨意地看了看其他的人,見他們都只管向前,未曾留意。我移開腳,那梅花果然被雕琢成七瓣尖葉。此處必然是神教的又一個聯絡點,不知這錢府是否也同西安趙宅一樣,是子庫之一,負責東南地區的經營管理。看來晚上要來此一探了。
我們在瘦西湖邊一家名為“如意來”的客棧住下。不多久,便來了幾個衙役,問明我們的身份后,囑咐道“晚上少外出走動,錢財不要外露。凡事注意些。”
裴之槐問道:“這維揚城裏可是出了什麼事?”
“當然,這裏最大的鹽商錢有道也——”正要說下去,卻被另一個衙役制止了。“瞎說什麼,弄得人心惶惶的,沒事,沒事,只是城裏出了個江洋大盜,你們小心些便是。”說著便拉了其他幾個衙役去了別處。
梅皓晟來到櫃枱前,問掌柜道:“究竟何事啊?”
掌柜先沒說話,看了看我們幾個不答不走的神情,望了望周圍,此時大堂里沒幾個人影,便低聲道:“城裏接連發生了多起兇案,傳聞兇手來無影去無蹤的,誰也沒有見過其面容,而且好像是用什麼細絲殺人的。我們這裏最大的富商錢老爺,昨天全家就被這細絲勒死了。
“錢老爺?”我聽到死者姓錢,直覺就是剛才經過的錢府主人,不禁脫口道。
“是啊,錢老爺可是這裏最大的鹽商,腰纏萬貫,富可敵國,就連大門前的石板路都特地請京城那裏的匠人來雕花刻紋,花了好多的錢財。但他平日裏樂善好施,經常接濟窮人,想不到如今就這麼死不瞑目地去了。”掌柜嘆了一口氣。
看來確是那處錢宅,晚上是非去不可了。
揚州城的月色真的很美,難怪有人吟詠“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了。藉著月光,我已來到錢府門前。聯絡點附近必有投信點。為了方便教民交換情報,這投信點應該不會設在府內,西安趙宅的投信點就是在走出後門的影壁附近的一棵梅花的樹癭處,這裏呢?我環顧四周,府內不算的話,除了這青石板路外,便只有府對面的那堵圍牆了。不會直接藏在這七瓣尖葉的梅花石板之下吧,我仔細查看了一番,並無異常。
隨後我便來到圍牆前,圍牆也是用石磚砌成,上邊綴滿了爬山虎的枯枝敗葉,蕭條冷索。我從正對梅花的那排磚開始查看,不時隨手敲打幾塊,磚的顏色和發出的聲音接近相同。以此為中心,我又向四周擴散尋找,半個時辰后,毫無結果。
我望着密密麻麻的磚牆,有些灰心。本想寫一張字條告知來此聯絡的教民錢府已出事,但現在對投信點一頭霧水。算了,還是先進府吧,我轉過身去,卻見朱漆大門左邊的那頭石獅口中的石球在月光下閃閃發亮。我腦中靈光一閃,走上前去,湊近了仔細觀察,發現左邊獅子口中的石球要比右邊的光滑些,可能是經常撫摸的緣故。於是探手一摸,覺得石球有些活絡,我用力一取,石球便一下滾入手中,很重,難怪平日會安安穩穩地呆在石獅口中一動不動。
我翻看手中的石球,並無甚古怪之處。正想把石球重裝回石獅口中,卻見石獅口中有個小洞,剛好可伸一手下去,但若把石球放回原位,則小洞被完全遮掩,不露一點痕迹。出乎意料,小洞中也空無一物,但我堅信此處就是投信點,便匆匆用聖書體寫了一張字條丟了進去,再把石球按上。
我環顧周圍,大概最近血案頻發,街上依然空無一人。我翻身躍上圍牆,進得錢府之中。
府中房屋甚多,與西安趙宅古樸簡單不同,此處雕欄畫棟,富麗堂皇,處處顯出主人的奢華與富貴。我從外院走到內院,並無什麼特別的發現,即便是書房,除了滿牆的經史子集和文人的字畫外,再無其他。
府內太大,這樣毫無頭緒地四處亂找,估計到天亮都無所收穫。我站在內院的空地上,冰涼但又有些溫潤的寒風吹來,使我發熱的頭腦漸漸清醒。我環顧四周,還有哪裏沒走過呢?由於維揚只是短暫停留,明後日便要出發去姑蘇,所以更要抓緊時間尋找。
院中角落一棵高大的銀杏古樹下隱隱露有一間不起眼的小屋,在古樹的巨大陰影下,藏匿於夜色之中。
我快步向前,小屋比較陳舊,暗紅色的小門上掛有一把大鎖,想是鮮少有人來此。我輕輕推了推門,奇怪,門“吱嘎“一下便開了,原來並未鎖住。
我推門進屋,點燃隨身攜帶的燈球,只見迎面立着個神龕,供奉着一座金碧輝煌的財神爺,神龕前是一個石質的蒲團。
我環顧四下,屋子不大,中間的神龕佔據了一半空間。神龕與那日在西安趙宅發現的不同,形制高大,與小屋相配甚為突兀,通體為木構件,雕花垂簾無龕門,財神頭戴鐵冠,手持寶鞭,黑面濃須,身跨黑虎,面目猙獰,乃是一座武財神。精雕細琢,金漆彩繪,做工考究,龕頂為浮雕七彩祥雲、雙龍抱珠;龕底兩側為透雕菊花龜背紋,中間是一堆高浮雕如意頭,如意向內交疊,中有一朵重瓣梅花。只是這梅花有些奇怪,倒也不像神教標誌,不過尋常神龕,無論供奉哪路神佛,廟堂之中多用忍冬,忍冬是蔓生植物,因其越冬而不謝,代表神佛永生不滅之意。
鐵鎖小屋,神龕堂皇,梅代忍冬,有了上次趙宅的經驗,於是我再上前一步,細細摸索,漸漸轉動梅花,“咔嗒”,梅花竟從神龕里斜斜伸了出來,後面連一截鐵棍。我試着慢慢搖動鐵棍,地底傳來一陣喀拉拉鐵軸轉動的聲響,於是加快速度,只見眼前的神龕正在緩緩旋轉,直到最後完全調了過來,露出背後一株齊人高的梅樹。
梅樹純以熟銅製成,逼真寫實,錯節虯根,枝杈舒展,枝頭綴着朵朵血梅,這完全是微縮自神教血梅盛開的情景。這錢員外果然是我神教中人!
在梅樹一根枝條上,一朵青色的梅花開得特別大,在紫紅的梅樹上分外顯眼,我把它摘下,赫然發現竟是一枚血梅徽章。翻過徽章,背面刻着“巽甲一”,巽主東南,那麼應該可以推斷他便是神教東南產業的經營人。歷來東南繁盛,神教在此積累的財富應遠甚於西北,不知道這巨額的財富是否已被劫掠一空。我急忙在神樹周圍查看藏寶庫的線索。
血梅神樹,熟銅鑄就,渾然一體,四周並無異常。拍了拍樹榦,聲音沉悶,是實心的。底座恐怕就安置在地底的機關絞盤上,顯然無法再設置寶庫。而這小小屋子裏,除了這體量巨大的神龕外,就只有個石制蒲團了。
我走近蒲團蹲下,舉着燈球,細細觀察,石蒲團用整塊漢白玉雕成,厚重圓潤,雕功古樸。除了材料不常見,也無特別之處。這時,我突然發現石蒲團周圍的青石板上有不少的划痕,應為拖動蒲團留下的。我立刻興奮了起來,這蒲團少說也有四五百斤,有什麼理由需要時不時地搬動它。
於是,我奮力掀起蒲團一角,將它挪動到一邊,哪知蒲團底下竟連着一根粗大的鐵鏈,一頭通到地底。我便用力拉動鐵鏈,轟隆隆地一陣巨響,小屋一側的青石板全部沉入地底,露出一個淺淺的洞口。地洞只有半人高,跳下后發現洞壁上還開有一個半人高的小門,門鎖已被打開,丟在一邊。我彎腰走進小門,通過一段狹長低矮的甬道,我來到一間石室。石室的另外三面牆上開了九個拱門,各通向一個拱頂洞室。這應該是藏寶洞無疑了,不過此刻的情形卻是翻箱倒櫃,一地狼藉,錢員外多年積累的財富已空空如也。
我離開密室,輕掩上門,正想離去,忽然覺得後面有雙眼睛盯着,便迅速掉轉頭去,突見一根細白的長線襲來,即刻就被纏住了脖子。
不好,冰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