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陽謀（一）

細細的雨絲輕輕地從陰鬱的天空中灑下來,砸俞府原本就已經濕漉漉的紅牆黛瓦上。

幾匹馬兒有氣無力地踩着地上的青石板,車夫往後一扯韁繩,車軲轆“吱嘎吱嘎”嘶叫了幾聲,停了下來。

穿着蓑衣的車夫跳下車，還不等他將準備好的矮凳放到了地上，帘子就被粗魯地拉開了,從裏頭出來一個粗壯的婆子，盆大的臉上，一雙聚光眼正滴溜溜地轉個不停。

她踩着凳子,歪着脖子晃晃悠悠走了下來，嘴裏喋喋不休地朝車夫罵道：“動作利索點,擺個凳子還要磨磨蹭蹭的,讓四小姐等，以為是個什麼東西……”

罵得正歡，忽地瞅見了二門下風口中瑟縮着的幾個三房小丫鬟，打着傘，其中一個穿着半舊素青色比甲的被擠最邊上，單薄的身子，一張白得跟紙一樣的臉，撐着一對大而無神的眼睛，朝她看了過來。

那婆子原本還是氣哼哼的，冷不丁回頭見着了這麼一個半不鬼的，嚇了一跳，把一肚子的話全咽了回去，心裏突地想道：這俞府還真是邪了門了，前頭才有一個落水的六小姐成了精，後頭就有鬼跑到二門外嚇！

暗地裏這麼覺着，等緩過神來，方覺察到了不對勁。

這會子怎麼說也是大白天，二門外也有七八個，她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也沒聽說過有鬼大白天出來嚇的。

婆子胸口的氣慢慢順了過來，她掀了眼皮再朝那頭細看時，卻覺得那像鬼的東西越看越眼熟。

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還有那身衣裳，赫然是以前四小姐跟前伺候過得二等丫鬟夏草。只不過臉上沒了血色，臉變得瘦長了，眼睛看起來顯得更大，不曉得是不是病得時間長了，整個都沒啥生氣，做啥都慢吞吞的，瞪了她半晌，才看見她眨了一回眼睛。

夏草被她娘老子抬出三房的時候，就已經出來的氣多進去的氣少了。聽說才家躺了沒幾天，就花光了家裏先前攢下來的全部積蓄，她娘倒是想來求三太太舍銀子，三太太和四小姐哪個也沒應。最後也不知道走了哪條門路，請了一副神醫開的方子，吃了好多葯，才把從鬼門關拖了回來。這麼一來，家裏好不容易存下來的銀子也敗了個精光。

夏草家是俞府後巷裏頭出了名的落魄戶，她爹身子不好，一年到頭捧着個藥罐子，她娘俞府沒尋到活計，只能靠着給家漿洗衣服賺幾個錢，幫襯着家裏。夏草年前走了狗屎運，得了三太太的青眼，被提拔做了二等丫鬟，她娘想藉著這陣風三房走走路子，把十歲的兒子送到三少爺那裏做個跟班兒，好歹也能吃上公中的飯，省一口糧。沒成想，才尋了幾個，夏草就三房出了事兒。

婆子撇了撇嘴，暗自嘀咕道：“這喪門星怎麼跑這裏來了，真是晦氣！”忽然感覺臉上一陣潮意，伸出手揩了一把，往眼前一湊，是水珠。

她這才記起，外頭正下着雨。剛才被夏草那個半半鬼的樣子嚇傻了，這會兒想起來，身子外頭穿着的罩衫早就濕了一大半。

婆子這下是真的怒了，一手叉腰，一手戳着幾個丫鬟的方向就叫嚷了起來：“瞎了們的狗眼了，沒看見四小姐要下車了啊？還不快點滾過來撐傘，俞家每個月花那麼多銀子供們吃供們住，就是讓們抱着傘杵那裏端架子的？淋着了四小姐，待會兒告訴了三太太，仔細們那一身皮！”

小丫鬟們對望了幾眼，想着婆子如今三太太跟前正是得意，被罵了也不敢吱聲，趕忙走了過去。

等到她們到了馬車前頭，婆子趕緊讓最走最前頭的那個把傘撐了出來。

撐傘的丫鬟也就十一二歲的年紀，長了一臉伶俐相兒，眼睛一斜，瞅見婆子沒打傘，忙不迭把傘打開了，舉手裏頭給她遞過去。

孰料婆子恍如未見，臉不紅心不跳地吩咐道：“往這邊來點，半個膀子都外頭淋雨。”

馬屁沒拍成，反倒是給自己攬了個吃力不討好的活兒。被這個丫鬟擠到了後頭的幾個朝她擠了擠眼，咧着嘴一臉譏誚，她頓時漲紅了臉。

正來往間，後頭又進來一輛舊色的馬車。

車子停穩，一個穿着藕荷色裙子的女孩兒走了出來。立車外的身子頓了頓，許是被這邊拉拉雜雜一堆的狀況驚住了，往這裏瞧了好幾眼，卻並未多問什麼，自顧自打了傘下了車。

接着下來的另一個打扮同她相似，只看到了半邊白臉兒，行為舉止鎮定許多，看也沒往這邊看。

三房有眼尖的丫鬟認出了兩的身份，曉得她們是老太太房裏頭得臉的，這次四小姐去家廟裏頭抄經，老太太擔心四小姐，方把自個兒身邊兩個得力的二等丫鬟給了她，以便貼身伺候。於是有膽大的便朝着身邊的婆子問了起來：“吳媽媽，翠袖姐姐和翠屏姐姐怎的坐到那輛車裏了？”

老太太把青菱和槿霞給了六小姐，二太太立刻給她們兩個往上升了一級，槿霞因是坐着三等丫鬟的位置調過去的，二太太只給提成了二等，可也是近身侍奉六小姐的。眾想當然認為凡是總部調過來的都是要做小姐或者少爺的貼身助理的。

“那輛車咋啦？”婆子自打見到後頭的車起，面孔就沒好看過，聽到有這麼問，故意大聲斥責道，“那輛車是少了頂還是缺了輪子了？都是俞家的奴才，就是做到了頂天，成了一等丫鬟，那也得規規矩矩聽咱三太太和四小姐的吩咐。”

幾個小丫鬟只當是敲打她們，一個個小心翼翼地應了。

翠袖和翠屏站邊上聽得真切，卻知道這婆子是存了心指桑罵槐，翠袖臉帶氣憤，正欲上前尋她理論，卻被面無表情地翠屏扯住了，這才作罷。

婆子不屑地哼了一聲，嘴巴一張，正欲再罵，孰料身後傳來了一聲輕咳：“不是說來接四小姐嗎？們一個個擠門口吵吵嚷嚷的，做什麼？”

“哎呦喂，”婆子扭過頭去，看清來的同時，菊花臉一抽，對着來冷嘲熱諷道，“道是哪個呢，原來是們露姨娘的姐姐菊霜姑娘啊。瞅瞅這通身的氣派，家裏有成了俞府的半個主子就是不一樣，連跟們這些奴才說話都擺上主子的款了，嘖嘖……”

自打妹妹菊露成了三老爺的姨娘，菊霜就沒少被以前周家的陪房奴才們擠兌，難聽的話聽多了，也就習以為常了，反正顛來倒去也就那麼幾句，說她端姨娘姐姐的架子、自以為一步登天之類的。

“吳媽媽，真是愛說笑，”菊霜手臂上挽着一件沉香色遍地纏枝樣式的披風1，語氣平和地說著話，她要是天天跟這種計較，早就被氣死了，“菊露不管做丫鬟還是做姨娘，那都是三太太提拔的，們做從來不會忘本……”話說到一半，感覺有些不對勁，她皺了皺眉，視線兩輛車子上徘徊了幾回，臉立刻崩了起來，衝著幾個小丫鬟問道：“四小姐坐的哪輛車？”

幾個小丫鬟面面相覷，看她面色不善，卻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都怕觸了眉頭，不敢回話，只一個夏草，因為俞定書身邊服侍過，立刻明白了菊霜話里的意思，後面小聲答道：“四小姐和吳媽媽都坐得是這輛車。”

菊霜的臉黑得能掉墨汁了，她上前掀開了帘子，對着裏頭說道：“四小姐，已經到家了。天冷，三太太吩咐給拿了一件披風。”

隔了好一會兒，裏頭才傳來了一聲“嗯”，接着是有些綿軟的聲音：“叢……叢綉……扶下去……”這是吩咐身邊的。

隨即馬車裏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叢綉扶着臉色慘白的俞定書走了出來。

只見俞定書一手用帕子捂着嘴，一手撐着叢綉，幾乎是掛對方身上，顫顫巍巍地從車上往下挪。

“四小姐！”菊霜上前搭了一把手，看着四小姐的樣子委實不大好，心疼不已，忍不住道，“這是怎麼了？不是一直說四小姐山上好好的抄經嗎，怎麼成這樣了？”

邊上的翠屏和翠袖到底也跟了俞定書近半年，看見她這個樣子，忙過來幫忙，某吳姓婆子卻還嫌不夠亂，往馬車前一橫，霸住了路，大聲嚷嚷起來：“什麼好好的？們家四小姐那是什麼身份，凈月寺那種地方，天天吃齋念佛，還要沒日沒夜的抄經，日子能好過嗎？可憐家四小姐，這都被折騰得瘦成皮包骨了，要不是去得及時，這些還不曉得要怎麼對她呢……”

這話說得很是誅心，聽着就是對老太太和大太太頗多怨懟，若是三房的地盤叨咕幾句還好說，關鍵現她們待得地兒是來往的二門外，公共場合，也不知道這番話會被傳成什麼樣兒。

一想到邊上站着的翠屏跟翠袖，菊霜恨不得拿針縫了這殺千刀婆子的嘴，一直攙着俞定書的叢綉說了一句公道話：“吳媽媽，四小姐就是坐車被顛着了，這跟抄不抄經、吃啥子齋沒關係。上次和二太太她們一道上山的時候，四小姐還吐了，這回已經算好的了……”

@俞定書雙腳着了地，稍微好受了一些，也蔫蔫地訓道：“吳貴家的……、少說兩句……也不看看……這、這是什麼地方……”

俞定書平日裏十分乖覺，前後兩個樣，見着了長輩就裝樣兒，三房囂張跋扈，頤指氣使。

吳貴家的想起這茬，不由得看了看四周，果然門房那頭有探頭探腦往這邊瞧，她訕笑了幾聲，輕打了幾下嘴巴：“一擔心四小姐，說話就沒了輕重，瞧這張臭嘴。”

俞定書懶得去吱應她，閉着眼睛枕着叢綉，任憑菊霜把披風套了自己身上，待到一肚子的濁氣去了五六分，聽菊霜吩咐了幾個小丫鬟：“去一個，到裏頭叫一頂軟轎，剩下的留下來收拾東西。”

小丫鬟們應了聲，俞定書睜眼順勢看了她們一回，裏頭看見了一個熟面孔，不由驚呼道：“夏草怎麼會這？”

夏草被俞定書點到名，身子很明顯地抖了一下，步子微頓，低着頭不敢說話。

吳貴家的見勢，憶起方才被嚇到的仇，又摻和上來，板著臉伸手夏草的手臂上擰了幾把，擰得她眼眶發紅，罵道：“四小姐問話，還不快回答。”轉臉對着俞定書，又是180度大變樣，臉皮一抽，諂笑不止：“四小姐，夏草這個死丫頭是菊霜求了三太太調回來的。三太太說咱三房仁義，萬不能為了她壞了名聲。四小姐若覺着看見她堵得慌，奴才這就回了三太太，把她再趕出去便是了。”

俞定書雖然一貫蔫壞蔫壞的，畢竟還是個孩子，也沒到小小年紀就喜歡殺縱火的程度。打傷了夏草之後，乍然見到夏草娘，聽說被自己打傷了頭的丫頭快沒命了，她怕得不行，立刻想要撇清關係。

要說真是恨夏草恨到了她死，那也是不可能的。她一天到晚一堆事兒，哪來的空閑時間跟一個奴才秧子過不去。

吳貴家的一直拿話擠兌菊霜，俞定書起初聽着覺得實不像話，轉念一想，念及菊霜如今的身份，也就樂得裝聾子了。如今菊霜的身份很特殊，既是三太太的親信，又是自家老爹新小妾的姐姐，作為一個三觀很正的正室的娃，俞定書自然更介意菊霜的第二重身份。為了防止菊霜以後翹尾巴，適當的打壓還是十分必要的。

俞定書拿眼角去瞟菊霜，見她低眉順眼站着，表情淡定，自覺火候差不多了，才甩了吳貴家的一記眼刀子，道：“吳貴家的既曉得瞅見了這丫頭不舒坦，早作甚去了，如今倒好，跑到這兒來叨個沒完。”

吳貴家的一說起話來就沒個歇晌的時候，上杆子爬的本事更是一等一的厲害，被俞定書這麼不軟不硬一罵，只當是自個兒馬屁拍得太過，火燒到身上來了，連忙撇清：“四小姐，這天地良心，老奴當初可是一個勁地勸着三太太的……”

“行了行了，”俞定書一路上見識了母親這位陪房媽子胡攪蠻纏的本事，本來只覺得她見識淺薄，為有些倒三不着兩，這會兒只覺此煩不甚煩，“只說了一句，倒是沒個消停了。”

吳貴家的傻眼了：“四小姐……”

“都回來了，趕來趕去算怎麼回事？”俞定書想不通自家娘親怎麼抬了這麼個蠢貨上來替了菊霜的位置，伶俐勁兒連她身邊的叢綉都及不上，閑時逗個悶兒還不錯，關鍵時刻根本不頂用，“娘是個菩薩心腸，宅心仁厚，夏草雖犯了事兒，看她到底也被老天罰了一遭，且罰得不輕的份上，算是抵過了。再把趕出去，曉得的知道是這婆子作怪，不曉得還道是這個俞家四小姐沒個容的氣量了。”

這一番話說得吳貴家的冷汗連連，末了才明白過來，原來這小祖宗打早便決定把夏草留下來了，難怪一來就發作自己，偷偷去瞄菊霜，見她果然一臉要笑不笑，記起幾日前這三太太跟前死命給夏草這蹄子求情的樣兒，當時還以為她得了夏草家什麼好處，現看來，原來是挖着坑等她跳呢。又想這家廟裏頭果然會□兒，四小姐去了一趟回來，說話都帶上勁了，難怪老太太罰從不打皮肉，就會把往山上攆。

叢綉撐着傘，同俞定書往裏頭走，菊霜跟後頭，吳貴家的這回主動落了一步，屈居菊霜身後。翠屏翠袖知道自己身份尷尬，見俞定書沒招呼她們，也不急着走。

菊霜看不過去，到了二門下，遲遲不見翠屏翠袖兩跟上來，知道她們心有芥蒂，想到不管今後如何，總是老太太送過來的，便轉了身，衝著翠屏道：“兩位妹妹家廟裏頭服侍四小姐這麼久，三太太一直念着們的好。本意是要見上們一面的，只是路上顛簸，便吩咐了，讓們先行休整，再去見她。”說罷，又沖餘下幾個小丫鬟道：“小枝、碗兒，們兩個領翠屏翠袖去三小姐院裏，先替她們把房間收拾出來。”

去了三小姐院裏，有了房間，住下了，就真的是三房的了。這話確實是替她們倆正了名，莫管三太太的原話是什麼，反正菊霜現說得確實頗為動聽。

翠袖正想說什麼，被翠屏搶先出了聲：“菊霜姐姐客氣了。”

幾個小丫鬟送了傘，見雨不大，得了叢繡的吩咐，後頭替俞定書歸置起東西來，這會子聽到菊霜招呼，其中兩俏生生應了。

菊霜見翠字輩這兩姐妹態度恭敬，也沒去多想，跟着俞定書往裏走。

才過了二門，俞定書就冷哼了一聲，對菊霜道：“娘還真準備把那兩個丫頭留下來？”

菊霜早就習慣了俞定書的說話方式，這會子只得陪笑道：“最近出了許多事，太太頭風時有發作，哪裏還能記得她們？總不能把就這麼晾着了，好歹也是老太太給的……”還有一些話菊霜沒有說，當初翠袖翠屏被撥給四小姐的時候，還有把四小姐和六小姐擺一起說道，覺着這四小姐雖然是庶出的三老爺的女兒，倒比嫡出二房的女兒還受寵。畢竟這撥過去的裏頭，翠屏翠袖可都是老太太房裏受重用的二等丫鬟，二房那邊，撇開青菱不談，槿霞可僅是個三等丫鬟。

俞定書聽了菊霜的解釋，倒也沒說什麼，只對叢綉道：“別讓眼前晃，這兩個可是祖母給的耳報神，給看緊了。”

叢綉諾諾地應了。

菊霜等她們主僕說完，才提醒道：“四小姐，時辰不早了，們得去老太太那裏請安了。”

這不提醒還好，一提醒，吳貴家的又同螞蚱一般，跳了出來，一把抓住了俞定書的衣袖子，喝道：“四小姐不能去！”

俞定書不喜老太太偏心杏娘，也不敢公然挑釁老太太的權威，就算菊霜不說，她也會去的。沒想到腳才抬起來，就被吳貴家的拖住了。

大家都被吳貴家的嚇了一跳，俞定書扭頭，皺着眉看着吳貴家的手，死死地揪着自己的衣服，想到一路上這婆子蜜餞果子不停地往嘴裏塞的模樣兒，頓覺噁心異常。

這些零嘴兒的汁子只怕這會子全到她身上去了……

吳貴家的一看自己出聲阻止了眾，又見菊霜一臉莫名，不由洋洋得意起來，刻意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對俞定書道：“四小姐，三太太可是特別關照了，今兒個千萬不能讓四小姐去老太太那裏，要知道，那裏可是有……有……”

俞定書覺得胃裏頭又開始翻滾起來了，隨口接了一句：“有什麼？”

“四小姐……”吳貴家的把嘴湊到俞定書跟前，“這事兒三言兩語也說不清，三太太讓回來以後儘快去見她，她才能把這事兒告訴。”

作者有話要說：1披風：流行於明清時期，在明清時稱作背子，對襟大袖的外衣，長袖、直領、兩腋下開衩。《紅樓夢》中既提到了披風，又提到了斗篷，可見，披風與斗篷不同，前者室內外均可穿，後者適於室外。（詳情請自行百度）

*************

其實我真的不想啰嗦的，這章裏頭有人物是重要伏筆。。。

這絕對不是劇透……捂臉……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