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木子戲
姬峘在陋街的一路上便已聽花兒提過,曹瞎子最擅長的,便是演繹神話故事,這是木子戲中最難卻也是最簡單的戲,難便是難在神話故事中出現的均是神與魔等妖魔鬼怪,尋常人輕易是見不到的,難以演到惟妙惟肖。最簡單的也因為均是神魔鬼怪,人物極少,所以對唱詞要求不高,唱詞是木子戲三技之中最難的技藝,這需要有一定閱歷的藝匠才可唱好。
姬峘彷彿又一次回到了首陽山,只是那山已不是那時雲淡風輕,百鳥爭鳴之地。那空中,是黑雲壓境,雷雨交加;那地上,是地動山搖,水火交錯。
首陽山其時還是一座尖入雲頂的高山,據說便是經過此戰之後,被削去了峰頂,露出了火德星君的洞府,他一怒之下,引出地底之熔火,企圖與真武大帝及他手下電母和**婆婆對抗,結果便是因為火德星君將電母朱十娘的裙擺燒破了那麼一點點,這首陽山就被震怒中的電母一記雷劈又矮上了三分,所以便變成了今日這個樣子,而電母朱十娘與火德星君謝仕爃也因這一戰結下了不解之緣……
一幕戲雖只短短一個時辰,但是一幕好戲確是能讓人好好回味個十天半月,只有不諳世事的小孩兒,才會在戲后揪着擺戲講故事之人問個究竟,曹瞎子每次都只嘿嘿一笑道:“欲知詳情,請聽下回分解。”
待屏退了孩子們,將戲具收回小車之上,曹瞎子才緩緩坐在車沿,淘上半碗清水,滴上一滴燒酒,掏出一個煙袋,取出一管水煙筒,吧嗒吧嗒的抽起煙來,曬着太陽,喝着清酒,哼着歌兒,卻也愜然。
也許是感覺到姬峘和花兒的靠近,曹瞎子將懷中的水煙筒擱在一旁,道:“你這小子,是想學這戲法么?”
姬峘愣了一下,道:“老道仕的木子戲法是出神入化,小子是十分佩服的,只是近日武院裏的老師布下一道考驗竟是一道戲題,所以便想找一位木子戲匠師為我解惑,若是老道仕能為小子指點一二,小子是感激不盡。”
“別一口一個道仕的,我雖穿的是道服,可還不是修道之人,你是武院的學生?出這道戲題的,想必是那‘三老’之一,哼!不吃教訓的三個老頭,也不想想他們今日之下場是拜誰所賜,也罷,你便念與我聽聽吧。”
姬峘便從懷裏取出抄錄有戲題的草紙念了起來。
當曹瞎子聽到這講的是賢王終古的故事時,哼了一聲,道:“倒也是個人物。”
這戲題不過寥寥數十行,待姬峘念完,曹瞎子才也抽了兩口煙,道:“你去車上把我的羅盤取來,我來唱,你來操縱。”
姬峘卻是疑惑道:“可是…你能看見嗎。”
花兒從車上取出了那八相卦羅盤,道:“小哥哥,你有所不知,曹老伯雖看不見,但是他的鼻子和耳朵卻是很好的,連我悄悄走近他都能聽見呢。”
曹瞎子道:“那是你學藝不精,若是你師傅來,她若是不想讓人發現她來過,那是誰也別想知道。”
花兒吐了吐舌頭道:“莫非你也被師傅捉弄過?嘻嘻!”
曹瞎子哼了一聲,接過羅盤,緩緩的摩挲着盤面,道:“那武院三老的考驗我也有所聽聞,你既已拿到這張戲題,足見你甲人操縱技藝還尚可,我問你,你是如何通過這個羅盤來操縱甲人的?”
姬峘撓撓頭道:“如果要往細里說,那需要說到《工甲術》的方方面面,說一天也說不完,但就這羅盤而言,我只知道心隨意動……”
曹瞎子卻是意外的道:“噢,這麼說你並不會那奴甲之術?”
“是,我還是到這昆吾來的這幾月,才知道原來操縱甲人還有這麼多種的武術套路。”
“哼!這八相卦羅盤變化萬千,又豈是那區區幾個套路便能演化過來的?那奴甲術,不學也罷。你可知道,我為何雖眼看不見,但卻能通過這羅盤演出這麼多故事么?”
姬峘道:“願聞其詳。”
“因為我無需用眼去看,而是用心在看。”
姬峘咦道:“用心?可是看不到敵人,又如何對敵?”
曹瞎子抬手止住了他的話,道:“道家中有一句話如是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你可知道是什麼意思?”
姬峘搖搖頭道:“這話我還是第一次聽聞。”
“世間萬物皆是演化而來,這便是當年偃師看了這八相卦羅盤構造之後寫下的一句話。若是把一換成意,萬物換成象,或許更好理解。”說著,便把那黃銅鑄制的羅盤放到姬峘手上,續道:“意便是你想要幹什麼,象便是你將要怎麼做,而這八相卦羅盤,能為你做到你想做的所有的事。”
姬峘接過那比成人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羅盤,緩緩的摩挲着,喃喃的道:“世間萬物皆是演化而來……”
沉吟了許久,姬峘突然頓悟道:“森羅萬象,已盡在我心……”
說著,他如同着魔一般,突然單手急動,在羅盤上快速操動起來,五指交錯,或撥或划,羅盤上的爻相在指尖的操動下急速的變幻着,組成一符符詭異的符號,羅盤運作時那特有的微聲漸漸連了起來。
花兒好奇的聽他們這一老一少在打禪機,正雲裏霧裏中,卻見姬峘沉默了一下,忽然便神光熠熠的在羅盤上一指一劃的操弄起來,她未想到,這羅盤也能發出這好聽的聲音,正好奇的要靠近去看,卻被曹瞎子一把拉住了。
“花兒,你帶來的好人那……”
花兒疑惑的看着那突然站起來的曹瞎子,他雙耳正微微律動,凝神聆聽着,一反方才憊懶的樣子。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花兒只覺站得腳也累了,那屋檐的影子也拉長了不少,姬峘才停下手來。
曹瞎子緩緩的坐回車沿之上,悠悠的道:“教你這羅盤演法之人,可是一個女子?”
姬峘顯然還未回過神來,喃喃的道:“是的,只是我已記不清她的模樣,她的性情,她的語聲……不對!我是聽過她的聲音的,雖然整整十年,她都未與我說過一句話,但是臨別之前,卻是留下了這句話……”
“森羅萬象,已盡在我心。”
在落石之地生活了近五年,讓姬峘漸漸忘了他曾隨着一個人走遍了這九州十地,也漸漸讓他忘了那從記事起便食不果腹的日子,甚至直到十歲之時,他還不會與人說話,因為他從未遇上過一個人,從未與人說過話,遇上簡大鬍子之前,他甚至以為,這個世間,會用雙腳走路的,只有他和另外一人。
“是嗎?她已經能說話了啊……”
“想必今日此局也在她的算計之下……”一位鬍子長得可以拖在地上當掃帚的老道仕不知何時出現在花兒身後。
花兒聽到身後傳來老道仕那蒼老的聲音,歡快的一轉身,糾起一把白花花鬍子,道:“道仕老爺爺,你終於肯出來了!是要給花兒講故事嗎?”
老道仕慈祥的笑道:“呵呵呵,小花兒,勿鬧,勿鬧,老朽的鬍子都快要給你們拔光了。這小孩兒可是你帶到這來的?”
“啊!你說姬峘小哥哥呀,是呀是呀,他可是個很有趣的小哥哥哦,還幫着阿母安好了門,修好了酒舂呢!”
老道仕看着那還在兀自出神的姬峘,朝着曹瞎子道:“如何?可還需老朽為你解惑?”
曹瞎子喝下這最後的一點清酒,又吸了一口水煙,悠然道:“偷得浮生半日閑那,這日子也要到頭啦。”
老道仕撫着鬍子道:“呵呵呵,雖已行將就木,卻還執戈上陣,我這把老骨頭,卻也還是能燃上一把火的。”
曹瞎子也笑道:“說到老,能有‘她’老么?在‘她’面前,我們都只是小毛孩,這個不老不死的。”
“呵呵呵,不錯,不錯,二十年,二十年了,終於又等到她的消息了。”
花兒疑惑的道:“什麼二十年呀,道仕老爺爺,你是不是又要給我們說故事呀?”
老道仕撫摸着花兒的頭,眯着眼笑道:“老朽肚中的故事已被你們這群難纏的孩子搜刮乾淨了,接下來,該是用我這雙手去寫故事嘍。”
花兒道:“那我以後能看到你寫的故事嗎?”
“能,就在不久將來的某一天,你能看到,也能聽到我們為一個人所寫的故事,在那之前,可不要輕易死去哦。”
花兒更是疑慮了,道:“我為什麼要死掉呀,師傅的本事我還沒有學完,阿母的釀酒技藝我還沒有習透呢,我不會死的!”
老道仕呵呵笑道:“那就好,那就好,老朽不在之時,記得常為老朽廟裏神尊除除塵,掃掃地,便算是我的不情之請嘍。”
曹瞎子也拍着花兒的肩膀道:“有閑下之時,記得替我轉告大夥一聲,便說我老瞎子不能為你們把剩下的故事演完拉,抱歉,抱歉。”
花兒感到這兩人是在告別,想要挽留,卻是無論也挪不動腳步,因為,她也不知道挽留哪邊好。
夕陽照在這兩個老人的身上,留下了高大的影子。
彷徨中,曹瞎子的身影已拉着小車走近巷口,身影消失在屋影之後,老道仕也走進小廟之中吱呀一聲關上了廟門。
偌大的空地之上,只剩下了呆站着的姬峘和張口欲哭的花兒。
也許是被那小廟關門的一聲響所驚醒,姬峘總算回過神來,問道:“曹瞎子呢?”
花兒帶着哭腔道:“曹老伯他們…他們走了,我們再也…再也看不到木子戲,嗚嗚…聽不到故事了…嗚嗚嗚…”
姬峘看着手中那鋥亮的羅盤,盤沿上用小篆分明的刻着:
“世間萬物,皆是演化而來。”
他吐了一口濁氣,悠悠的道:“簡大鬍子,你們,究竟……要做什麼。”
三日之期,很快便過去了,姬峘這三日來除了有時在寢居中獃獃的看着那羅盤琢磨戲題上的那幾幅圖案靜靜思考,便是流連於學城的書窖中,搜尋着一段史實,尋找着一個人的生平事迹。
早在夏朝時,便設有一種官職,叫史,他們是王的外服官職,專為帝王搜集民間流傳的故事、流言、人物事迹等等並記錄在冊,以供帝王了解治下萬民生態之用。不過,到了夏後期,這個吏部雖然還存在,但已是名存實亡,變成了一些人蒙蔽帝目,阿諛奉承的工具。雖然當時朝中的吏部無堪大用,但是地方諸侯的史官還是十分盡責的,把許多值得記錄下來的史實都寫在了《史冊》之中。姬峘每日在書窖的大堂里翻找的厚厚的草紙書冊,便是那《史冊·千人記》,只有帝王將相的事迹才可篆刻於烤竹之上聯串成簡,尋常史官記事都是用那草紙麻繩訂立成冊的。
姬峘在找尋的史實便是那前夏朝太史令終古的生平事迹,從曹瞎子的話中得悟,他卻是明白了這道戲題的真正意圖。
此時,姬峘正自信滿滿的站在機甲宗祠堂一側,等候那主事之人的到來,祠堂的西側,已擺上一張両丈見方的沙台,圍着沙台西側也布上了一圈高椅,想是用作觀戲之用。沙台中凹下之處便是沙盤,為軍中演練御兵之法所用,沙盤中盛着的,是細白均勻的白砂。在沙台的正東之側,便是那操縱台,有三個圓棱狀的凹槽,一個柱狀的軸突,從形狀來看,想來便是安放八相卦羅盤和陰陽儀之處了。
沙台邊上,已稀稀落落的站了不少人,比起三日前第一場試練時是少了許多人,祠堂中也顯得空曠了不少,姬峘靜耳一聽,卻是聽聞他們在討論這次戲題的內容,無非便是說的終古大人用的是什麼武技,行軍對陣該如何破敵,這羅盤如何操縱,過去這第三場試練是什麼戲題等等話題。
姬峘微微一笑,心道“這裏的人都沒有猜出這場戲的真正意圖,那位銀指老人,倒是有趣,嘿嘿。”
侯不過多時,一位白衣飄飄白髮也飄飄的老者大踏步走入祠堂中,在沙台的正東處站定后,大聲道:“兒郎們,快把羅盤呈上來!”他身後跟着三位門生也緊隨其後,一位女門生提醒道:“師尊,還沒有祭拜過大禹先祖,是不是…”
那老者老臉一紅,詳裝咳嗽道:“還是紫兒心細,咳咳,小的們,還站着幹什麼?來來,站好隊形,隨老夫聆聽先祖的教誨!”
那看似有二三十歲摸樣被老者喚作紫兒的門生又輕聲提醒道:“師尊,是不是需先擺上供品,再作祭拜……”
那老者顯得十分不耐,不過卻是聽話的道:“這麼麻煩,好好,那便依你罷。”
忙活了一陣,眾人終於祭拜完畢,在沙台邊圍成一圈站定,姬峘看到單磊也站在身旁,便問道:“這老頭便是銀指老人么?倒也有趣得很。”
單磊笑道:“不錯,此老比其餘二老要好說多了,不過,真正把關的人可不是他,而是那位叫紫兒的門生,此老…怎麼說,還是童心未泯,呵呵。”
卻見那名喚紫兒的門生正端着一隻木盒從祭台旁走過來,銀指老人一邊跟在她的身旁一邊道:“快些走,快些走,不,慢些走,這可是我三日的心血,要小心些…不然,便讓老夫……”
那名喚紫兒的門生無可奈何的道:“師尊,您便在這太師椅上坐着吧,這等雜事,便由門下代勞了。”
另一位門生顯然更了解這老者,在一旁道:“師尊,您便在這太師椅上候着把,讓這群小崽子瞧瞧您的厲害,嘿嘿。”
這銀指老人聽了這話,果然便又重挺起身板,昂然看了場上眾學仕一眼,道:“你們這群小崽子先別急着笑,等會瞧出老夫的厲害來了,你們便笑不出了!”
說完便大踏步走到太師椅前坐好,定定的看着那名喚紫兒的門生,好似是小孩子等待着看戲的情形。
卻見那名喚紫兒的門生在木盒中取出一塊白如玉石的石盤,姬峘定眼一看,脫口而出道:“這…這可是白英石,如此無暇剔透的白英石可是很少見的啊。”
她瞧了一眼姬峘,道:“小兄弟好見識,這便是白英石製成的羅盤,只有白英石製成的羅盤,才有記事之能,這沙盤中的沙礫,也是白英石磨成的砂哦。”
銀指老人插口道:“這白英石羅盤可是老夫花了好幾年的心血,如何?構造是否很精奇?”
姬峘笑道:“這已鑄成一塊的羅盤,恕小子無論如何也無法看出當中的構造。”
那銀指老人道:“呃,這倒也有理,無妨,等會你便能看到,它的精奇,老夫的手段了,哈哈,紫兒,速速把那羅盤安上去,不過,要小心安放,它可是嬌氣的很,那可是老夫幾日的心血那。”
在老者的鼓噪下,那紫兒門生終於將那羅盤安放到其中的一個凹槽中,讓眾人奇怪的是,她是將羅盤盤面朝下安裝的,這讓人如何操縱呢?
紫兒門生將羅盤用力一扭動,只聽“咔嚓”一聲,隨之傳來羅盤那特有的微聲,羅盤竟自己運轉了起來。
而沙盤上也展現出那神奇的一幕,人群中不少人發出了驚訝的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