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入宮
第二天,天還未亮,母親已帶着秀菊、秀荷過來替我梳妝了。
雖然大家早就做好了離別的準備,但真到了我要入宮的這一刻,冷府上下似被最濃重的烏雲籠罩了一般。但其實這一天的天氣,最是秋高氣爽。母親院裏的秋海棠,竟也開了兩隻。當真是萬綠叢中一點紅。
姐姐大早就來了,看見這兀自盛放的兩朵海棠,對滿眼含淚的母親說:“這海棠盛開的太巧,料想是暗示妹妹入宮后,必將獨佔枝頭。母親可不要再難過了。”這樣說著,自己竟已紅了眼。
我見狀,也不禁眼淚欲潸然,猶自強忍。吩咐秀荷帶上母親為我準備好的衣飾等物,一一拜別了父母親。
父親到底是個男子,面上竟看不出一絲傷感,威嚴持重地坐於椅上,見我跪拜,囑咐我說:“你此去雖是入宮,看起來富貴異常,然而你要謹記,凡事要避讓三分。說話做事前,思量三次。你一直在我和你母親膝下長大,為父沒有娶妾,你的哥哥姐姐都是真心疼愛你,縱得你略有天真。此去,為父對你沒有什麼大的期望,你只要少與人打交道,少出錯,安安穩穩過一生,也就是你的造化了。要切記為父今日說的話。”
“是。”
我鄭鄭重重地向父親叩了三首,又看向母親。母親用絹拭淚,哽着嗓子說:“你且記着你父親的話,保平安為上。也要時時差人報個平安出來。別讓人擔心。”
“女兒記住了。”
我亦重重叩了三首,遂被秀荷扶着起身。
宮裏接我入宮的馬車正等在府邸門口。宮人再三進來催促,怕誤了入宮的好時辰。母親這才讓我出去了。
哥哥和姐姐跟着送我出了府門。姐姐忽然拉住我,小聲道:“想來也是我多想了,不過姐姐還是得提醒你一句。你今日即已入宮,前塵種種,可就真成前塵之事了。萬萬不可糊塗。”
我知道她是說我與柳逸南的事。大概她對我還是放心不下,於是少不得多嘴囑咐一句了。我點了點頭,看着她神色略微放心,隨後又被離別之傷感覆蓋,眉間緊蹙。我又朝她寬慰似的說:“姐姐放心。妹妹入宮也不求其他,亦只想平安度日罷了。”
她終是對我勉強一笑,我又對哥哥告別了幾句,卻見他似欲言又止。待想細問,宮人又在身邊催促,我只好和秀荷登上馬車,掀開帘子對他們揮了揮手,就被馬車帶着離開了冷府。
冷府門口的兩頭石獅子依舊威風凜凜,門口柱子因我入宮一事被新刷了一遍,朱紅簇新,看着亦自威嚴。門檐處還掛着兩隻大大的紅色紙燈籠。只是沒有燃燭,風一吹,就輕微晃動着。姐姐穿着的藕荷色的長裙以及哥哥腰間墨綠色的玉佩流蘇,亦被風吹得輕輕拂動。
我的命運也是在這日的風吹下,一盪一盪地,盪進了宮門,從此禍福難料。
馬車進了宮門,又行了不過百米,便在一處停下。那裏已停了幾輛馬車,想來應是在我之前入宮女子的車馬。車馬旁還站着一些宮女。我們的馬車一停,就有宮女將我和秀荷扶了下來。
引我們來的宮人走近一個看樣子像是個管事的宮人,行了一禮,彙報着我的姓名及品位等級。那名宮人便帶着兩個宮女走過來,見了我,端端正正行了一個宮禮,說:“奴婢是尚宮杜若澤。才人剛進宮,想來應該很累了。奴婢先讓這兩個小丫頭帶才人去宮室休息。明日奴婢親去給才人賠罪。”
說完並不起來,我只好說:“起來吧。”待她站起來,我看她身量纖纖,膚白凝脂。穿着一身宮服,頭戴一隻金絲累邊紅寶石釵子,又簪了幾個銀鈿。言談舉止、穿着裝扮俱顯得大方得體,進退有度。心裏很喜歡她。卻也礙於今日剛剛入宮,大概她也是人多事忙,不便相談。於是跟着她指派的兩個小宮女向我住的宮殿走去。
一路穿過幾條高壁長街,眼見着景象漸至繁華,又稍有涼落之意時,那兩個小宮女終於停下。引着我進了宮殿的院子后,對着我行禮說:“冷才人,這裏就是您住的宮殿。”見我點了點頭,她們又站起來揚着聲音問:“玉瑩殿的掌事宮女在哪兒?”
立刻就有一個姑姑帶着兩個小宮女一個小內監迎了出來,見了我,行了大禮道:“奴婢玉瑩殿掌事宮女月妍叩見冷才人,才人千歲千千歲。”
我見她年紀二十五六,容貌秀麗,舉止沉穩,不禁對她有了些好感,讓她起來。她站起來,便向我介紹仍舊跪在地上的其餘三人:“這是惜花,這是剛入宮的婉儀……”
“婉儀?”我不禁失口。也實在難怪我訝異,在宮裏竟然有人的名字叫“婉儀”,這豈不是和妃嬪的位分名一樣了。說起來,“婉儀”這個位分,比我還要高出三個品級來。我不由得皺眉。
月妍行了一禮,笑着說:“是。名字並不好,只等着才人來了給賜個好名字呢。”
我看了下那個叫婉儀的女子,模樣清麗,性格看起來也和順,這個名字倒不算辜負,笑了笑,說:“不論怎樣,‘婉儀’這個名字畢竟是父母給起的,丟掉倒不好,不如就倒過來,叫‘儀婉’,不過這個‘儀’字是要改一改了,就改成‘怡然’的‘怡’可好?”
怡婉聽后,叩首道:“多謝冷才人賜名。奴婢的名字,不過是家人隨便聽人說起個稱謂就加給奴婢了,奴婢一直覺得不是奴婢自己的名字。現在倒好,奴婢也有名字了。”說完又叩了兩下,說:“奴婢很喜歡,多謝才人。”
總覺得她高興得似有做作,也不知是真是假,我只淡淡道:“喜歡就好。”又指着那個小內監,問月妍,“他是?”
“這是咱們宮裏的內監,小全子。”
那個小全子倒機靈,聽見說到他了,砰砰叩了兩下,說:“奴才叩見冷才人,冷才人千歲千千歲。”抬起頭看着我又說,“才人贖罪,奴才見才人剛剛給怡婉起了個好名字,奴才斗膽,也想領個賞,求才人也給賜個好名字吧。”
我笑着對月妍說:“你瞧他這個猴精樣。倒要我費思半天。嗯,李賀有詩云‘全勝漢武錦樓上,曉望晴寒飲花露’,不如,就叫你‘全曉’,可好?”
他正欲叩首謝恩,忽而又抬起頭,笑嘻嘻地說:“才人好會取巧,剛剛怡婉的名字是由‘婉儀’倒置,如今奴才的名字也是由‘小全’倒置。奴才不依,還請才人再擇個好的賞下來。”
我想了想,可不正是他說的。自己先禁不住笑出來。又板著臉,鄭重其事地說:“這就是你糊塗了。‘小全’和‘全曉’怎可同日而語。不知當年齊己寫詩‘前村深雪裏,昨夜數枝開’,他自覺寫的很好,寫出了早梅的神,遂請教鄭谷,鄭谷卻說,‘數枝’不如‘一枝’,齊己於是將詩改成‘前村深雪裏,昨夜一枝開’。後世遂稱鄭谷是齊己的‘一字師’。還有賈島……”我還想再說下去,發現她們眼裏全是懵然。於是興緻大跌,只說,“總之,全曉這個名字很好的。”
全曉聽得一怔一唬,見我說完,忙叩首道:“奴才聽不懂才人說的那些,不過才人說這是個好名字,奴才謝領就是了。”
引我來的兩個宮人見她們都叩見了我,於是行禮告退。我被月妍她們引到了正殿內室。
內室被一展海棠秋美圖屏風隔開,裏面是寢室,外面閑坐。屋裏陳設簡單,不過是幾把椅子,幾個架子,幾個瓶子和一個坐榻。不過擺放精巧,看着倒也淡雅。很合我意。月妍說,秋天乾燥,屋子裏沒有燃香,只摘了幾隻菊花插在瓶里,既裝點了屋子,也散着花香。
我點了點頭。又大概看了看。感嘆了一下,這便是日後我要生活的地方,又不得不面對這樣的現實。
正感嘆間,月妍她們忽而又鄭重其事地行了個大禮,嘴上說著:“奴婢等叩見冷才人,冷才人千歲千千歲。”
我忙道:“快起來。”
月妍只跪着說:“請才人容奴婢說幾句話。”
我點了點頭。
她又說:“才人明鑒,咱們這玉瑩殿原本是修建宮殿的宮人取巧,獨獨辟出來的一個小殿。因為規模不大,所以皇后特吩咐只由您一人住着便可。奴婢原是皇後娘娘宮裏的宮女,皇後娘娘看奴婢機靈懂事,就指派奴婢來服侍才人。皇後娘娘如此恩寵一個妃嬪,奴婢們還是第一次見到。才人恩寵至盛,奴婢們也都同沐皇後娘娘的恩德。奴婢們定當好好侍奉才人,以報皇後娘娘的恩典。”
我聽她這樣說,心下明了。皇后這麼做,是要讓宮裏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她的人。即便我入宮后,不想與她同流,看樣子只怕也得合污了。今日我剛入宮,月妍便說這些,意在提醒我,她是皇後身邊的人,自然,我的一舉一動都有她盯着,我在這宮裏要走的路得三思而行了。
原本對皇宮就有很大的排斥感,此刻更是心頭添堵。一刻都不願意在面對他們。於是笑着讓她們起來。又吩咐秀荷給她們每人一小錠銀子,算做見面禮。她們都叩頭謝過。我便趁機打發她們都出去,只留下了秀荷。
折騰了一天,外面天色也暗了下來。秀荷將屋裏的紅燭都點燃,紅燭艷艷,屋子裏頓時亮了許多。我正打算和秀荷說兩句體己話,月妍端着一杯茶走進來跪下說:“奴婢為才人沏了杯茶。請才人品嘗。這是南越新晉的瑰茶,入口有一種淡淡的玫瑰香氣,涼了就失了韻味了。”
我點了點頭,伸手端起了茶杯。剛揭開蓋子,已有清香逸出,飄了滿屋。抿了一小口,果然滿口盈了淡淡的玫瑰香氣。真真是個好茶。料想這樣的茶,又必定是皇後娘娘賜予的。
放下茶杯,我看了看月妍。她只是跪在我面前,低着頭並不說話。到底是在宮裏待久了的,耐性倒是極好。若她不是皇後身邊的人,日後少不得能為我做好些事情。
我淡淡地說:“這茶,也是皇後娘娘賞的吧。”
月妍伏了伏身子,恭謹地答道:“回才人的話,這瑰茶難得,南越這次統共就進貢了二三兩,皇上全賞給麗貴妃了。麗貴妃又吩咐人給新入宮的妃嬪送了些,每人也只有一小包而已。”
我心想,這麗貴妃能用四年的時間與皇后平分秋色倒不是運氣,她這樣一來,一方面可以贏得新入宮秀女對她的好感,畢竟吃人嘴短,拿人手軟,另一方面也可以起到震懾的作用。皇上在她和皇后之間,偏幫的是她,還會有秀女不長眼得硬往皇後身邊湊,而和她、和皇上過不去嗎?
月妍這樣晚了,卻沖泡了這杯茶,豈不也是在試探我的心意。我雖不願與皇後為伍,但也不想走近麗貴妃,在她們二強相爭的戲碼里,我只想當個不被人注意的笑小配角。
這樣想着,我笑了笑,放下了杯子,淡淡地說:“這樣珍貴的茶,以後就不要給我沏了。只選些家常的沏就好。這些留着招待人吧。”
“是。”她答應了一聲,依舊跪着。
我也不讓她起來,仍淡淡地問:“你先前是侍奉皇後娘娘的,怡婉是進宮的,那惜花呢?她是侍候哪個宮的呢?”
她又伏了伏身子,答:“回才人,惜花是玉瑩殿的老人,一直侍候之前殿裏住着的姜美人。”
我皺了皺眉:“那她怎麼來我這裏了?姜美人呢?她又住到哪了?”
“姜美人前一陣和麗貴妃爭吵了起來,皇上把她降為采女,打發到冷宮裏住了。”
我不禁訝然:“姜美人和麗貴妃爭吵?為了什麼呢?”
月妍行了一禮,看着我說:“奴婢當時侍候皇後娘娘,對姜美人和麗貴妃之間的事,不太清楚。如果娘娘感興趣,奴婢可以叫來惜花問問,她或許會知道。”
我笑了笑。
她之前給皇后當差,聽她的語氣,應該很得皇后的信任,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不知道宮裏發生的事情。她這樣說,分明是不想多舌是非,免得惹禍上身。倒是一個沉穩可靠的人。只是,我心裏沉了沉。
入宮前,我已知曉這後宮妃嬪的等級制度及禮教儀範。這後宮中以皇後娘娘為尊,掌管後宮諸事。其次便是四妃,即貴妃、淑妃、德妃、賢妃,乃正一品。然後是九嬪,即昭儀、昭容、昭媛、修儀、修容、修媛、婉儀、婉容、婉媛,正二品。接下來是正三品婕妤九人,正四品美人九人,正五品才人九人,正六品寶林二十七人,正七品御女二十七人,正八品采女二十七人。均是輔助皇後娘娘處理後宮中的日常瑣事。
這采女位分本就低微,如今又被打發到冷宮裏,面聖再無希望,這一生只怕就要黯然了。想想都覺凄涼。而這一切不過因為她和麗貴妃有了些爭執,且聽人說麗貴妃驕縱跋扈,很有可能那次爭執也是姜美人實在忍受不了才起的,否則任她多放肆,也不敢輕易得罪高她三級的貴妃啊。但皇上卻降罪於姜美人。可見皇上對麗貴妃是何等寵愛啊。
皇后今日想讓我幫她對付麗貴妃,這無疑於讓我自掘墳墓。姜美人入宮比我早,服侍皇上比我久,位分比我高,得罪了麗貴妃尚且如此,我何德何能啊。
一想到這兒,不禁頭疼萬分。想來就是和月妍再談下去也是沒結果的。我一個從未和人說話婉轉的人,怎能及得上一個久居深宮且身居七品的女官呢。笑了笑,說:“你先下去吧,秀荷服侍我就行了
“是。”她又伏了伏身子,說,“才人今日早些休息。明日一早,按宮規,新進宮的妃嬪是要向皇后及宮裏的各宮娘娘請安的。”
我示意她下去。她行禮下去了。
秀荷進來的時候,端着我最喜歡吃的桂花糕。宮裏的桂花糕,看着顏色都比府里的瑩潤。秀荷說見我晚飯用的少,端來等我餓的時候吃。這進宮的第一天,忙忙亂亂了大半日。晚飯也不過就是忙裏揀閑地吃了一口,此刻聞着桂花糕的香味,倒真是有點餓了。
我拿了一塊兒嘗了嘗,比府里的甜,又細膩,且更清香。仔細品了品,似有一些菊花的味道。
秀荷說:“小廚房說,秋天氣躁,正好院裏菊花開了,他們少摻了些,又能去桂花香的濃郁,也能解解躁。”
看着她像往日那樣給我打好了水,濡濕了毛巾,走過來讓我去洗漱。我忽然被這件往常天天見的小事所感動。秀荷看我神情不對,忙問我:“才人,你怎麼了?奴婢看你臉色不太好。”
我拉住她笑笑,輕聲說:“沒事。可能走了一天,有點累了。你呢?入宮第一天,你還適應嗎?”
她見我這麼說,不好意思地搔搔頭:“奴婢沒事。這宮裏什麼都有,倒是也挺習慣的。才人累了,奴婢先服侍你休息吧。”
我點頭:“嗯。明早還要去看皇后。你也早點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