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囑咐
這一睡就到了第二天的晌午時分才醒。
睜開眼睛,陽光已順着窗紙照了進來,初秋的天氣,陽光也失卻了往日溫暖的氣息。我揚聲喚着秀荷。不多時,秀荷端着一盆水進來,邊服侍我穿衣洗漱,邊試探着說:“小姐,柳公子一早就來了,現在正在少爺房中。”
我心裏忽而千般重,面上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
她見我沒多說話,也不敢再提什麼。只服侍完我,自己端着盆又出去了。她再進來時,說是哥哥在門口,想見見我。我答應着讓她叫哥哥進來,心裏卻煩亂的很。我情知哥哥這次來必定是要談及我與柳逸南的事,哥哥一向與逸南交好,我們的事他早知道,也很支持。可是現在變成這樣的局面,我又能說什麼呢,我又能做什麼呢。
我不如姐姐果敢,我不敢像姐姐那樣一心就死,只為成全愛情。我要顧慮的太多。我不在乎自己的生死,真的。我只是不想全冷府因為我而受到連累。父親在朝堂里勤勤懇懇二十年才坐到現在這個位置,我不能一瞬間摧毀他用了一生才搭建起來的東西。母親辛苦養育我十多載,我怎麼忍心剝奪她享受兒孫滿堂的機會。還有我最愛的哥哥,還有姐姐,她和姐夫也是歷盡千辛才在一起,我怎麼能讓她們這麼快就面對離別的痛苦!
我承認我懦弱。
今生只當是我辜負了他吧。我沉痛地嘆了口氣。
哥哥就是在我的嘆氣聲里進來,陽光沉沉,照在他的臉上,我看過去,臉上有着一層淡淡的光暈,將他的表情阻隔得不甚分明。
我見他進來,掩飾了臉上的情緒,勉強笑着讓他坐。
他坐下,打量了我半晌,也勉強笑着先提了些閑話:“今日怎麼這樣懶怠,睡到這個時辰。”
我亦笑着似閑話般地說:“大概是昨晚母親讓燃的安神香的緣故。”
他點了點頭,又說:“母親今日很早就起來忙活你的事情。府里已經掛滿了紅綢,還燃了炮竹。本來要給你量體裁衣的,梁師傅都來了,母親見你睡得香,就沒叫你。”
“是嗎?”我驚詫自己竟睡得這樣死,一丁點兒動靜都沒聽見,不覺羞愧道,“讓母親操心了。”
哥哥寬慰我道:“做母親的,對待子女定然是細心又細心。只要我們生活的好,就是回報她們了。”
我點了點頭。
兩人忽然無話,氣氛就僵在那兒了。秀荷恰好端了茶上來。哥哥慢慢地喝了口茶,又說:“紫韻說,伯宣這兩天因為選秀的事忙得很,她就不過來了。只在送你入宮那天來看你。”
“姐夫在禮部,選秀這等大事自然屬他們最忙。你派人告訴姐姐,好好照顧姐夫就行了。我這裏不用她們擔心。”
哥哥答應了一聲。吞吐了下,又問:“你可有什麼要準備的。我去讓人給你準備來。”
我搖搖頭:“沒有什麼要特別準備的。平時用的,料想母親也會準備好,不用我操心了。”
哥哥又漫不經心地答應了一聲。猶豫了下,終於說出他來見我的主題了:“煙兒,逸南來了。”
我實在不知該說什麼,只好輕飄飄回答一個“嗯”字。
哥哥見我不再言語,又說:“逸南正在我的書房裏。他……想見見你。”
扶着茶杯的手指忽而僵硬。我低頭似看着杯中懸浮的茶葉,一顆心七上八下地亂跳。
終究是來了,這句話,這個結果。我握緊了手指,指甲沒進了手心,我甚至感覺到我心裏汩汩而出的血,終於順着手心被指甲刺得極痛的地方流了出來。可是我知道它其實什麼都沒有流,就像我的心,此刻空洞洞的什麼都沒有。
我沉着聲音對哥哥說:“你知道我現在的身份,雖然還沒有正式冊封位分品級,可是我已是一腳踏入了宮門。你只告訴他,‘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哥哥雖明知此事這樣做是最好的結果,卻猶不死心地問:“非如此不可嗎?”
我站起來走到窗前,望着滿院盛開的菊花,簇簇大團,在秋天裏別有風韻。忽然想起鄭思肖在《畫菊》裏寫的那句“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原先只覺眾人將其推崇太高,總覺得,我若為菊,也定要抱香死,原來只是少年不知愁的一份盲目的自大。
難怪,難怪。
我回過身子,看着哥哥,嘴角彎起了弧度,說:“大概我們今生緣淺。哥哥不要再說了。”
哥哥走後,我把秀荷也堵在了門外,自己趴在床上,悶着被子,痛哭了一場。我只做已哭得昏天黑地,天崩地裂,比較孟姜女有過之而無不及,但等我實在是無淚可流,從被子裏抬起頭的時候,才發現天還是明的,沒有半點暗的跡象。
這一天竟然如此難熬。這樣難熬的日子,居然也過去了兩天。
兩天之後,宮裏來人傳旨。父親領着全家在大廳處跪領了聖旨。
那宮人將聖旨展開,揚着聲音宣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戶部侍郎冷摯輝之女冷紫煙,容貌秀麗,端莊自持,深得皇后喜愛。今封為正五品才人。於九月十七日入宮。”讀完聖旨,宮人將聖旨合住,交予我父親。待我們起身,他才笑着說:“恭喜冷大人。”
父親笑着和他寒暄了兩句,打發人拿了些銀子,塞到他手裏,說:“今後還要公公多照顧了。”
那個宮人也不推辭,將錢袋放入袖中,對父親行了一禮說:“冷才人還未入宮,已然得到皇后的喜愛,以後的日子您就放心吧。咱們還得去其他府里宣旨,就不多叨擾大人了。”
我不由得問道:“兩位公公可去過刑部尚書柳家了嗎?”
那人低首看我,恭恭敬敬行了宮禮道:“回冷才人的話,剛剛去過。”
“可記得是什麼品級?”
“同才人一樣,都是正五品才人。”
我點頭示意他們可以走了。他們又行禮告退。離開了冷府。
他們在同父親說話時,雖有身份的懸殊,到底不是一起共事的人,身上還是有着一份輕鬆,他們對我說話時,我雖只是被冊封了個位分,可是卻已經有了嚴謹的形態。這讓我心裏很難受。我一想到將來以後我要生活的地方是這樣一個時時處處要小心謹慎至極的場所,我內心就再也無法歡愉,只剩下滿滿的沉重了。
天黑之後,我正攤着一本書卻神遊天外的時候,父親來了。
我讓秀荷不要點燃那麼多的燭火,只在自己這裏點燃了一隻。小小的燭火輕輕搖曳,將我這一方黑暗驅散。父親進來,看到屋子如此黯淡,邊點燃燭火,邊說:“秀荷這丫頭怎麼這麼不懂事,這麼晚了還不點火。”
我笑着起來朝父親走過去:“是我不讓她點的。父親冤枉她了。”
父親皺了皺眉:“你這麼大的孩子了,怎麼這樣胡鬧!”燭火盡燃,父親看見我桌上攤放的書,又不禁斥道,“這樣暗的光,也不怕把眼睛看壞了。”
我笑了笑,想裝出一副驕縱模樣來逗樂父親,無奈這樣沉重的心情,應是無法天真調皮。只是笑了笑。空氣靜默的讓人難受。忽而想到該給父親泡杯茶,忙不迭聲低喚着秀荷泡茶。不一會兒,父親最愛喝的碧螺春就端上來了。
綠色的茶水,清清淺淺,茶葉在瓷杯里飛旋,有着最放肆的舞蹈。雖然只是在這瓷杯的天地里,可是茶葉是自由的。
父親見我盯着茶葉,笑着問我:“怎麼,我的煙兒對茶有興趣了嗎?”
我皺皺眉,搖着頭說:“估計這輩子想喜歡它,很難。”
“哈哈……”父親大笑着說,“你啊!聖上是最喜歡喝茶的,對泡茶也諸多挑剔。你這快要入宮了,竟然一點兒也不會,以後可怎麼辦啊。也是為父平常太寵溺你了!”
入宮!這兩個字離我似乎已經很遙遠了,遙遠到它再也無法改變我的喜怒哀樂。我的命運已定,它又如何能夠左右呢?
我笑了笑,淡然說著:“宮裏佳麗三千,女兒未必有機會給皇上泡茶的。”
父親臉上的笑意黯淡了些,面色凝重而嚴肅地看着我說:“煙兒,為父今天過來,就是想跟你說一些事情。”
我笑着點頭,等着聽父親的教導。父親是慈父,從來和我們都是開玩笑慣了的,他甚少露出這樣的表情。今天這樣,一定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告訴我,而且,應該是和我入宮的事情有關。
不出意外地,父親喝了口茶,思索了片刻,擰着眉對我說:“煙兒,今天聖旨說的清楚,你是因為得到了皇後娘娘的賞識才入的宮。還未入宮就能得到皇後娘娘的賞識,自然好。可是,樹大招風,你也要小心提防。最重要的是,”他頓了下,看着我,目光又凝重了幾分,“你常居府里,宮中的事自然不留心。現下宮裏不是皇后獨大,而是麗貴妃最得聖寵。不過幾年功夫,朝廷里所有重要的官職幾乎都被她安置了人。你要知道,皇后的父親鎮遠將軍可是三朝元老,她的哥哥又為國戰死邊疆,她的姑姑是先皇的第二位皇后,位分之尊,當朝無人能比!可現如今,朝堂宮闈她和麗貴妃均是平分秋色。”說到這兒,他再次停頓,用着一種近乎沉痛的目光看着我,“煙兒,為父實在是怕,你這被皇后喜歡,是禍不是福啊!”
我心下震驚!
難怪皇后要在新人里扶植自己的人。算一算,皇上登基都不到四年的時間,四年竟然就能改變這麼多事情!忽而想到自己的命運。也不過幾天的時間,我就不能再見逸南,而不得不入宮了。
勉強笑了笑,寬慰着父親說:“爹爹不要替女兒擔心。女兒從小在史書里見慣了朝堂後宮的傾軋,絕對不會以身試險的。縱使皇後娘娘有心,女兒無意,想必在宮裏安穩一生,還是可以的。”
爹爹點了點頭,又說道:“還有一件事,為父也很擔心。”
我笑着等下去。他猶豫半晌,仍舊面色為難,不知道該怎麼說。我心下一沉,知道前兩天逸南找過我的事被他知道了。他擔心我入宮后還會思念着逸南,會有不幸的結局。
我站起身子,走到書桌前,拿起自己正在翻看的詞本。
這是我十四歲生日時,逸南送給我的。他知道我喜歡清麗而靈動的詩句,於是花費了兩個月的時間,整理抄錄,作為我的生日禮物送給我的。我雖然很喜歡這裏的詩詞,但讓我真正感動的,卻是這個本子的第一頁抄錄的詩句——《上邪》
“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這本來是一個女子對她鍾情的男子所做的誓言,卻被逸南放進了這裏,放在了第一頁,讓我一翻開就能看見的地方。
我手裏握着詞本,想着逸南拿給我時,略有羞澀又滿眼期待的表情,淚如雨下。
這輩子註定無緣了……
用力準備撕本的手一滯,淚眼婆娑地看向抓着我的手,一臉傷懷的父親,終於大哭着撲進他的懷裏,無聲地叫着“爹爹,女兒該怎麼辦,女兒該怎麼辦……”
爹爹亦是老淚縱橫,輕輕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我:“煙兒,都會過去的。”
都會過去的,是嗎?如果都會過去,為什麼還會有“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這樣動人的詩句流傳下來。我甚至希望是逸南辜負我,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命運如此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