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胡天八月即飛雪
胡馬嘶風,漢旗翻雪,彤雲又吐,一竿殘照。古木連空,亂山無數,行盡暮沙衰草。星斗橫幽館,夜無眠、燈花空老。霧濃香鴨,冰凝淚燭,霜天難曉。
長記小妝才了。一杯未盡,離懷多少。醉里秋波,夢中朝雨,都是醒時煩惱。料有牽情處,忍思量、耳邊曾道。甚時躍馬歸來,認得迎門輕笑。——《青門飲》時彥
原本好好地晴日,不知為何忽地暗了天色,旋即,那極大的雪片子彷彿柳絮飛舞般不期而至。
無艷抬頭看看那陰沉的天色,心想:“大人或許會擔心我吧……或許,我不該這樣擅自出城……”憂慮重重,無艷蹙眉看向遠方,此刻她乘馬急行,前頭,是看似廣袤無邊的沙漠,令人心生畏懼。
距離孫錦堂出城,已經兩天了,兩天之中,安西軍派出了許多偵查救援兵力,但是卻並沒有找到孫錦堂的所在,與此同時,負責偵查的斥候連連回報,說塞外的沙匪部落正在調集軍力,蠢蠢欲動地不知要做什麼。
在這種情形下,群龍無首的玉關是令人擔憂的,幸好大部分百姓不知道孫錦堂出城之事,而孫錦堂的部屬也非泛泛之輩,一邊加緊守城的同時,另派出大量的斥候繼續緊密偵查沙匪行動,同時又調動軍力,出城找尋老將軍。
但是無艷卻不能只是坐等了。
自從聽說了鏡玄在孫珍垂危之際來到,無艷似乎明白了這所有的一切,為什麼鏡玄會命她來這玉關,而她的身世……
無艷記得,在她小的時候,她不覺得自己跟別人不同,後來她看見過許多山下的百姓小孩兒,他們都是有父有母,不管是被百般疼愛還是打罵不休,但他們有爹娘的,無艷不解,便問鏡玄:“師父,我的爹爹媽媽是誰?為什麼我從來不曾見過他們?”
鏡玄沉默了會兒,才說道:“你的爹爹媽媽,已經去了天上,你瞧那天上的星星,是不是很明亮?你最喜歡的那一顆,就是你的媽媽,她一直都在注視着你,所以你的名字就叫做星華,只要有星星,星華你就是被媽媽照看着。”
無艷年紀還小,雖然覺得媽媽不能在身邊照看自己有點傷感,但還是接受了這個說法,她叫星華,每當清朗的夜晚她抬頭看天空,看到那一刻最大最閃耀的星星,必然就是她的母親了。
她想起尉遲鎮問她那個“假如”的時候,她很是害怕,從旁觀者的角度,孫錦堂跟孫珍,那只是一個悲慘的故事,雖然令人傷心,可也僅止於如此,也許以後過段時間她就會忘記,在多少年後也許會偶爾想起曾聽說過這樣一個心酸的故事,但是,如果她就是其中那個可憐的孩子……
細細想來,那種痛苦,或許會千百萬倍的增加,而且或許,留下的傷痛,會永無止息,這會伴隨她一輩子。
當尉遲鎮問的時候,無艷本能地那樣回答。
她的心被恐懼控制,無法接受這種殘忍的真相。
雪片子拚命地打着臉龐,一陣陣痛楚近乎麻木,或許有什麼衝到了眼睛,讓淚水長流。
無艷眨眨眼睛,抬手擦擦眼角。
孫錦堂這麼多年來都把孫珍的卧室保護的好好的,任何一樣東西都不許人碰,管家娘子帶着無艷去看過。
本來是一個不相干的女子的遺物,可是現在,這女子,或許正是她每晚上都會看着的母親,無艷望着孫珍的舊物,一件木梳,一件舊衣,她睡過的窗,她照過的鏡子……每一樣每一件,帶着令她渴望貼近的味道,手撫在上頭,會令人有淚流的衝動……
“她是我的媽媽。”無艷望着回來的尉遲鎮,這樣說,心底也不知是歡悅,難過,還是什麼,“其實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尉遲鎮望着她因哭過而發紅的眼睛,溫聲道:“你師父不會無緣無故讓你來此的……你生得又跟孫姑娘很相似,那晚上,若是換了別人那孩子或許是沒救,但若是你師父鏡玄的話……”
無艷大哭:“那師父為什麼不告訴我?”
尉遲鎮將她抱住:“你師父不告訴你,是怕你受不了,倘若你父母還在,他自然會歡歡喜喜告訴你,但你媽媽已經不在了,而且又是那樣的凄慘,你師父……怎麼忍心跟你說?何止是你師父?我猜到孫姑娘或許是你媽媽之後,還不一樣是十分擔心……我那晚上拐彎抹角問你,就是怕若是你知道真相之後會受不了,所以我不敢直說。”
無艷一怔,然而復又倒在尉遲鎮懷中大哭起來。
是的,在此之前她的確是受不了的。
尉遲鎮不時去探聽安西軍的動向,是夜,無艷在孫珍的屋子裏睡了一晚上。
在寂靜的夜晚,半夢半醒中的無艷,好像看到了善良溫柔的母親,她姍姍地來到床前,抬手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帶着美麗的笑容,溫柔地說:“乖寶寶,娘不是一直都在看着你么?別傷心……”
無艷在夢中哭的無法自已。她想緊緊地握住孫珍的手,但那畢竟只是妄想,可是她卻很清晰地看見了孫珍的笑,那溫柔之極的笑容,讓無艷刻骨銘心。
眼中的淚伴隨着雪花鏗然滑落,無艷看到前頭的沙漠退去,慢慢地透出一線碧藍,她凝眸細看,望見一二裡外水光隱隱,彷彿能看到碧綠的草色。
那就是淺海迷宮了。
無艷渾身一震。之前孫錦堂出城,說是淺海迷宮處發現賊匪蹤跡,可是孫錦堂失蹤后,玉關內的安西軍連派了五六隊人馬跟斥候軍前來,都沒發現蹤跡,於是便另向別處去尋找了。
但無艷卻直衝這裏而來,她心裏有一種莫名的直覺,從聽說孫珍罹難那晚上,前往將軍府的師父鏡玄,說的就是要跟孫錦堂談及淺海迷宮之事……
無艷深吸一口氣,打馬迅速靠近,從天而降的雪片子飛的慢了些,大雪片墜入淺海中,迅速不見,有幾隻覓食的沙鼠跑來喝水,見人靠近,便嗖地一竄不見。
無艷抬頭往前看,淺海上水波搖曳,映出後面的迷宮殘垣,水平如鏡,偶有一陣風過,鏡面隨風瑟瑟抖動,倒影其上的迷宮遺址也隨之迷離不定。
孫錦堂已經在這裏呆了一天半。
孫錦堂知道,跟隨他出城的士兵們,有些人已經開始用質疑的眼神看着這位他們素來都奉若神明的老將軍了。
孫錦堂翻了個身,抬頭看着滿天陰雲,他並不惱怒,並句沮喪,雖然如今,他正在這個玉關人都稱之為“黃泉界”的淺海迷宮。
之前追緝了無數次的沙匪部落,居然逃入這迷宮中,之前安西軍追蹤沙匪,也有過數次如此這般的經歷,但是每次就在沙匪進入迷宮之後,安西軍便停止追擊,有一次他們在外駐紮了三天,進入迷宮的沙匪卻始終沒有出來,也不知是死了,亦或者另有出路。
但是不管如何,安西軍從來沒有一次貿然進入迷宮的。可是這一回不同,孫錦堂想也不想,直接便帶人沖入。
如今被困在這個鬼地方,或許是求仁得仁吧,之前派去探路的兩名斥候並沒回來,孫錦堂心裏也明白,恐怕就連經驗豐富的斥候也無法從這地形複雜的迷宮找到出路,更何況其中或許還暗藏着沙匪伏兵呢。
孫錦堂當機立斷,不再派出斥候跟前哨兵試探,所有士兵聚集一起,然而迫不得已在這迷宮中呆了一夜,兵力仍舊已去三分之一,好不容易見了清晨朦朧的晨曦光芒。
氣候越發惡劣,若不是出城時候帶的軍需足,這一晚上恐怕就會凍死大半士兵,孫錦堂身披大氅,帶領士兵突圍,留神往前而行,走了一刻鐘,眼前便是一道岔路。
這迷宮之所以稱作迷宮,因為之前宮殿早就不在,遺址卻曲曲折折,如黃河九曲般,岔路也橫斜不斷,很容易在裏頭深陷,繞來繞去找不到出路,又找不到吃食,最後困餓而死。
孫錦堂從昨日帶兵沖入到現在,探路之時,也見過許多倒斃路上的殘肢遺骸,且不在少數。
若非孫錦堂帶領下的安西軍強悍,才處變不驚,換作別個,早就驚叫慌亂起來。
但就算如此,在這迷宮裏又繞了近一個時辰,軍心已有些動搖。而就在這個時機,沙匪出現了。
蒙面持刀的沙匪們彷彿迷宮裏的地鼠,從宮牆之後跳出,跟安西軍短兵相接,趁其不備,砍死砍傷十數人,在安西軍反撲之時,他們已經復躍出宮牆逃走。
如此數次,死傷已經越發嚴重,孫錦堂果斷下令原地不動。
訓練有素的士兵們已經有些忍耐不住,心底的恐懼跟疲累都掛在臉上。孫錦堂繞着宮牆走了一遭,發現士兵們在搬開幾具殘骸好落座,其中一具坐在牆角的白骨被扯開之時,腰間忽地落下一物。
孫錦堂一愣,走過去將那物撿起來,面上微微露出詫異之色,不由看向那那白骨。
士兵們不知如何,敬畏看他,不敢再動,孫錦堂揮揮手,他們才將白骨又挪開去。
孫錦堂握着那物回到火堆邊,望着跳動的火焰,默默出神。
這一趟其實不該他帶兵出城的,但是他竟無法遏制心火,就好像一隻瘋狂的狼,極為勇烈地沖向獵物,卻完全不在乎那獵物身後,是萬丈懸崖。
如今他跳了下來,生死一線。
這刻望着火焰,孫錦堂心中,卻想起昨晚上在無艷房間外聽到的話。
那晚上,他聽管家說無艷要跟尉遲鎮同睡一房后,竟氣憤無法按捺,氣沖沖地便要趕來阻止。
誰知道,卻在窗邊聽到了那樣一番話。
當尉遲鎮問無艷假如她是那個倖存的女孩兒她會如何面對的時候……聽到無艷的回答以及她的哭聲,孫錦堂雙眼陡然模糊。
他想他不該奢望什麼,如果無艷真的是他的外孫女,隔了這麼多年,他又有什麼顏面面對她,何況他還親手害死了她的母親!
他始終無法原諒自己,心魔於火焰中高漲。
“孫大將軍,沒想到你也有今天吧!”得意的笑聲,從重重殘垣後傳來。
孫錦堂雙眉一蹙,他的副將擋在他身側,高聲道:“什麼人?”
那嘶啞而難聽的聲音道:“我是孫大將軍的老敵人了,沙漠裏的人都叫我黃鬍子,怎麼,不記得了么?”
孫錦堂聽了,便道:“當初程榮投靠的,便是你了吧。”
黃鬍子桀桀笑道:“聽說那個小子玷污了孫大小姐,真是了不起,我當然要好好接納他!”
孫錦堂臉色鐵青:“他在哪裏,讓他出來見我。”
黃鬍子笑道:“孫大將軍想見他么,那也是很快的……待會兒我殺死你,你就可以去見他了。”
孫錦堂站起身來:“你說什麼?”
黃鬍子道:“我本來好吃好喝地供着那小子,想用他來羞辱你,沒想到他想不開,自己竟偷偷逃走,說什麼要回玉關,我派人追殺他,他受了傷逃不了,居然跑進這裏,應該已經死了吧。”
孫錦堂渾身一震,握住手中那物,掌心隱隱有些發燙。
黃鬍子道:“孫老將軍,你是要向我投降呢,還是跟你的好女婿一樣,也葬在這裏?”
孫錦堂深吸一口氣,道:“你要取我的性命,居然不敢露面一見?”
無艷把馬放在淺海邊,讓馬兒吃那邊上的草,她望着那迷宮入口,有些猶豫。不遠處幾隻沙鼠探頭探腦,對這陌生的客人感覺好奇似的。
幾隻沙鼠都肉滾滾地,不知吃什麼養的,無艷往迷宮處走了幾步,那些沙鼠們或藏或躲,有的仍歪頭痴痴地看。
無艷不由一笑,正要進迷宮,忽然一隻沙鼠從裏頭直衝出來,居然也不避人,只飛快地衝到錢海邊,竟急切地喝起水來,喝了兩口水,又去咬旁邊的綠草亂嚼。
無艷本是多看了眼,這一看之下,心中卻一動,便回到水邊,也拔了一根綠草放在鼻端聞了聞。
那喝水的沙鼠竟不理她,只吧唧吧唧忙着喝,彷彿渴的甚是厲害一般。
無艷看看那迷宮,又看看沙鼠,便蹲□子,也采了一堆草,統統塞進腰間背包里,她回身進迷宮的時候,有幾隻沙鼠竟探頭聞了聞,卻不敢靠近。
無艷奔進迷宮,卻見這跟淺海竟如兩個世界,斷壁殘垣橫亘眼前,宮牆已經失去本來顏色,牆磚也隨之沙化,融在一起,透出銹紅色。
前頭矗立的牆壁完全擋住視線,無艷走了會兒,叫道:“孫老將軍!”聲音隨着傳了出去,最後嗡嗡消失。
無艷緩緩往前又走了會兒,才發現地上有兵馬走過的痕迹,無艷心頭一喜,加快步子往前跑去,她前頭跑着,後面便有幾隻沙鼠探出頭來,有大膽的居然跟着她而跑。
無艷飛跑了陣兒,漸漸深入迷宮,可還是不見兵馬的蹤跡,眼前空曠而寂靜,歷史的遺迹,顯出幾分滄桑而猙獰的可怕,無艷咽了口唾沫,正懷疑自己是找錯了地方,耳旁忽然聽到一聲大喝!
雖然那一聲是隔着幾重牆壁傳來,無艷還是清楚的認出,這是孫錦堂的聲音!
她對孫老將軍這嚇人的厲喝聲心有餘悸,同時也十分熟悉,之前聽見他叫嚷,都很是害怕,可是現在卻歡喜的跳起來。
無艷聽聲辨方向,又過兩重牆壁,便聽到激烈的刀槍交擊的聲響,她心頭砰砰亂跳,轉過一堵牆,又手腳並用地爬上一個小土坡,猛抬頭看到眼前情形之時,猛然呆住。
在面前空曠的迷宮地面上,兩隊人馬正在交戰,被圍在中央的,竟然是孫錦堂所帶的安西軍,無艷只掃了幾眼就看到孫錦堂,卻見他直直地站在原地,不知為何竟一動不動,在他面前,一個大鬍子的陌生男子,正擎起手中的大刀,向著孫錦堂劈了過去。
無艷大驚,忍不住脫口大叫:“住手!”
尖銳青嫩的聲音忽然之間如一尾靈鳳般繞着宮闕飛舞而起,聲音憤怒而嚴厲,幾乎場內的每一個人都聽見了,不約而同地,士兵們手中的兵器驀地停下,連黃鬍子的大刀也橫在半空無法落下。
千萬人的眼睛皆看向聲音所來的方向,本來在這能夠迴音的迷宮之內找到發聲的人是很困難的,但是對於此刻,卻一點都不難,因為忽然之間,陰霾的天空竟透出一絲光亮,陽光破空落下,燦爛而威嚴地照進迷宮之內、那高高站着的一道小小身影上,這讓她成為整個陰暗世界之中的唯一光明,眾人仰望的所在。
孫錦堂也隨着眾人轉頭看去,當看到土坡上站着的那道人影之時,他的身子猛地一震,幾乎不敢相信眼睛所見。
原本喊殺聲一片的迷宮,轉作寂靜一片,不管是安西軍還是沙匪,全都愣住了。
每個人都凝視着那陽光中的小小少女,光芒浸潤着她的臉龐,顯得聖潔而動人,她整個人沐浴在那道天光中,看起來就像是從天而降一般。
黃鬍子很快反應過來,正要喝令沙匪動手,卻聽到有人低低地用部落語說了一句話。
那個聲音很低,但是在這格外寂靜之時,卻足以讓許多人都聽到,漸漸地,更多的聲音開始重複這一句話。
甚至不僅是沙匪,連安西軍也都聽到了,安西軍的人大半都懂沙匪的部落語,聞聲后皆面露震驚之色,看看躁動的沙匪,又看向土坡上的無艷。
孫錦堂自然也聽到了,他環顧四周,往前走了幾步,叫道:“星華!”
無艷正訝異沙匪們在高呼什麼,聽了孫錦堂喚自己的名字,情不自禁地便應道:“孫、孫……外祖父!”
孫錦堂聽了這一聲,猛地加快步伐,土坡上無艷一愣之下,便也拔腿往下跑,孫錦堂見她踉踉蹌蹌,身形不穩,忙張開雙臂,將她牢牢接住擁入懷中:“星華……好孩子!”本是鐵面無情的臉上,兩行老淚鏗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