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北風卷地白草折

97北風卷地白草折

孫錦堂醒來,發現眼睛有些濕潤。

他好像做了一個夢,夢境中又回到他一生中最怕的那場景,多少次,他曾想倘若時光倒回,他一定會狠狠地喝止當時的那個自己。

是他,他親手害死了他最愛的珍寶。

從孫珍死在他懷中的那一刻起,不管玉關的風景再壯美,也進不了他的心,不管天光是多明燦,也無法讓他黑暗一片的世界重獲溫暖。

在大將軍府的廳內,夜深,風也漸冷,無艷縮着肩膀,但心頭的那股冷意卻更勝身上,尉遲鎮擁着她,把外裳解開,將她攏在其中。

管家娘子擦了擦淚:“我去給小姐取件衣裳……”捂着臉忍住即將衝出口的哭泣之聲,急急出了廳門。

尉遲鎮輕撫無艷肩膀,看向老僕人:“那麼……珍小姐的那孩子……是……也沒活下來么?”

老僕人拭去眼中的淚,道:“那時候,小姐的身孕最多才有六七個月,幾乎都不顯懷,可見孩子太小……又加上藥物殘害,都沒有人會指望那孩子活下來……”

無艷心驚肉跳,她最是受不了的便是如此,從方才聽說孫珍被關乞求孫錦堂放過那孩子開始,就淚流不停,此刻更覺一顆心陣陣抽痛,不由喃喃出神,道:“真可憐……希望那孩子還可以救……”說到一個“救”字,眼中的淚便沖了出來,撲簌簌滾落。

尉遲鎮見她兀自不明白其中關聯,心中的擔憂不禁重了幾分。

老僕人道:“當時小姐去了,老爺太過傷心,整個人都不知如何是好,那時候,門外……”

正說到這裏,便聽到門口處有個聲音沉沉道:“別說了。”

室內三人齊看過來,卻見竟是孫老將軍披衣站在門口,燈影下他的身形越發見瘦削,同初次相見的那威風凜凜的孫大將軍不同,此刻的他,竟如一個年邁無力的老者,有些頹然地靠在門旁,彷彿一陣風過,便能將他吹倒。

無艷忙擦擦淚,不等尉遲鎮開口,便先跑到孫錦堂身前,道:“你怎麼起來啦?你該好好歇息才是。”

孫錦堂看向無艷,卻竟說不出話來。

此刻,那管家娘子去而復返,道:“我給小姐拿了件衣裳……”她稍微遲疑,便將手中長袍抖開,替無艷披在身上。

無艷感激地看着她,道:“多謝,不過我不冷。”

婦人卻紅着眼,一眼不眨地看她,並不說話。

無艷心想:“為什麼他們都這麼古怪?難道這位大嬸還以為我是他們家小姐么,真是可憐……”

無艷正想着,面前孫錦堂把她上下大量一番,忽地圓睜雙眸,叫道:“誰讓你把珍兒的衣裳拿出來的?”

管家娘子渾身一抖,孫錦堂伸手,十分粗魯地竟把無艷肩頭披着的衣裳扯下來,道:“珍兒的東西誰也不許碰!”

尉遲鎮見他十分之怒,生怕他錯手會傷到無艷,便忙走了過來,將無艷往身邊拉過來。

管家娘子哭道:“老爺,你仔細看看,這位姑娘生得跟小姐多麼相似,方才披着小姐的衣裳,簡直……”

孫錦堂捏緊孫珍的衣裳,雙眼之中透出堅硬而冷絕之色,道:“這些陳年舊事,為什麼要對外人提及,還有這些荒謬的話,我再也不想聽到!”

兩名僕人滿心悲傷,卻無法做聲,尉遲鎮卻忽地問道:“老將軍,請問,那個孩子她活下來了么?”

孫錦堂冷冷地看着尉遲鎮,最終卻一個字也沒說,轉身離開。

那老僕人無奈地跟了上去,管家娘子很是難過,卻不便外露,只低着頭道:“小姐,尉遲大人……老爺脾氣不好,還請見諒,眼看時候不早了,兩位便在府內歇息罷,我叫人給你們準備房間。”

無艷很是牽挂他們方才所講述的“故事”結局,可卻知道現在卻不是追問的好時機,尉遲鎮道:“我們若留下,老將軍不會不悅么?”

管家娘子勉強一笑,道:“老爺若是討厭兩位,就不會請你們回來府中了……”

無艷道:“這老頭子真嚇人,鎮哥哥,我們還是回客棧吧。”

管家娘子忙道:“姑娘,老爺並不是針對你,只是……是怪我自作主張了,這麼多年來,小姐的東西,從沒有人敢碰過,連她的住處都跟原先一個樣……老爺不是生你的氣,你、你就留下來好不好?”

無艷見她眼巴巴地看着,眼中還有淚光閃閃,她十分不忍心,便答應了。

管家娘子這才微微露出歡顏,親自引領兩個前往客房。

到了住處,尉遲鎮看這房間頗大,且也乾淨,但因長久無人居住,顯得極為陰冷,便道:“我們是分開住的,勞駕給無艷多一床被子,怕這裏太冷,她受不住。”

管家娘子聽他說分開住,略微詫異,卻忙答應了,便叫丫鬟準備被褥。又道:“府內空置房間倒多,但向來沒人居住……這別院還有個客房,我叫人即刻收拾出來。”

無艷聽見了,便道:“大嬸,不用啦!”

管家娘子一愣,尉遲鎮也看向無艷:“怎麼了?”

無艷仰頭看着尉遲鎮,道:“鎮哥哥,我們在客棧里也定了一間房,本來就要睡在一起的,這裏又這麼大,你就不用再麻煩去別的地方啦。”

管家娘子聽了“客棧里也定一間房……睡在一起”的話,驚的目瞪口呆。

尉遲鎮略窘,忙道:“那是因為客棧掌柜說只剩下一間房,迫不得已才如此的……之前不都是分開住的么?”

管家娘子聽見這解釋,才暗中鬆了口氣。

無艷哼道:“啊,我知道,你是怕又打地鋪……那麼,大不了你今晚上睡床,我打地鋪好啦!”

尉遲鎮咳嗽連連,管家娘子卻聽得莞爾,目光中透出幾分牽念,她目不轉睛看着無艷,只見燈光下少女嬌憨秀美,觸動她心底那道舊日倩影,兩道影子逐漸重疊,剎那間心中百般滋味。

管家娘子打起精神,道:“既然如此,尉遲大人今晚不如就在這裏暫住,我叫人再送兩床被褥來,若是怕冷,可以再加一個火盆……這屋子久無人住,我也怕多有寒氣,讓小姐一個人留在這裏,怕是不妥,有個男子照應着倒是好的。”

尉遲鎮見她落落大方,且又體貼說出這番話,又看無艷一臉期盼之色,他便也不再遲疑,道:“如此也好。”

丫鬟送了水來,洗了手腳,此刻夜深便越發冷了,無艷鑽到床上,尉遲鎮從行囊里掏出一本書,坐在桌邊看。

無艷脫了外裳,攤開手腳,轉頭就看尉遲鎮,卻見他燈光之中容顏潤澤,一派溫柔明朗氣質,不由看呆了。

尉遲鎮早留心她不安分,翻了兩頁,便看無艷,正好看到她手托着腮,獃獃望着自己之態,尉遲鎮忍不住笑道:“小傻子,你看什麼?”

無艷吐吐舌頭,重又躺平:“沒看什麼。”

尉遲鎮見她十分精神,便勸道:“今日忙了一整天,你還不累了?還是早點睡吧。”

“哦,”無艷答應了聲,心卻亂雜雜地,手在榻上拍了拍,便問:“鎮哥哥,你說那個孩子後來怎麼樣了?”

尉遲鎮問:“哪個孩子?哦,你是說老將軍的孫女兒?”

無艷愣神:“孫女?你怎麼知道是個女娃兒?”

尉遲鎮一愣,而後笑了笑:“是我自己亂猜的……”

無艷怔了會兒,道:“那你說他可還活着?七八個月的話……唉,我不知道,師父沒教過我,書上也沒有明說。”

尉遲鎮望着她:“怎麼這麼關心那孩子?”

無艷嘆了口氣,道:“我就是覺得……太可憐了。”

尉遲鎮問:“誰可憐?”

無艷想了想:“孫小姐可憐,孩子可憐……老將軍也可憐。”

尉遲鎮把書放下:“老將軍也可憐么?你不覺得……孫小姐去世……跟他脫不了干係么?”

無艷眉頭一皺,雙手抱頭揉揉:“我……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可能他、他不是故意的……誰願意害死自己的孩子呢。”

尉遲鎮目光之中一片柔軟:“是啊……如果那孩子還活着的話就好了。”

無艷轉頭看他:“嗯?”

尉遲鎮沉吟之際,忽地眉峰微動,眼尾往旁側窗戶上淡淡一掃。

尉遲鎮手在書上一按,起身走到床邊,他緩緩坐下,抬手撫過無艷額頭:“星華,我有個問題,或許突兀,不知道該不該問你。”

無艷道:“什麼?你說就是了。”

尉遲鎮道:“我想問你,倘若你是老將軍的孫女兒……你會不會恨他?”

這一瞬間,尉遲鎮清楚地聽到窗欞上有一道細微的脆響。他內功精湛自能聽到,無艷卻全沒發覺,只是被他的話嚇了一跳:“我?”

尉遲鎮凝視她的眼睛,道:“是啊,倘若你是……那個倖存下來的孩子,你會如何面對孫老將軍?”

無艷原本躺着,此刻便猛地坐起身來,震驚地望着尉遲鎮的雙眼,她的臉上,神情之中,畏懼跟遲疑交織,而後搖頭道:“怎麼可能,我當然不是啦!”

尉遲鎮笑了笑,極力將聲音放得更加溫和:“我是說假如……並不是說你就肯定是。”

無艷獃獃地望了尉遲鎮一會兒,道:“如果、如果我是的話……”

她抬手,握在唇邊,垂眸擰眉,似在苦苦思索,隔了會兒,才低低說道:“如果我是那個孩子……我、我不知道……那太可怕了。”

尉遲鎮握住她的手:“別怕,還記得我跟你說過么?不管怎麼樣,我都會陪着你。”

無艷胸口起伏不定,沉默了片刻,才茫茫然地說道:“鎮哥哥,我不喜歡這樣……師父說我是個孤兒,我、我有時候想我的爹爹媽媽是什麼樣的,但是、但是我不要這樣、這樣凄慘……我會很難受的……我不要是那個孩子,我不要是……”

無艷說著說著,心痛難忍,眼中的淚也一涌而出,她抬手揉眼,卻越覺得傷心,忍不住竟哇地哭了出來。

尉遲鎮心頭一沉,忙伸手把無艷擁入懷中:“乖,別哭……不說了,不說這個了。”

尉遲鎮抱着無艷,溫聲安撫,耳畔聽到窗戶邊上,似乎有一道無奈而凄絕地低低笑聲,然後,那沉緩的腳步聲,慢慢地,一步一步遠去了。

一夜過後,尉遲鎮跟無艷起身洗漱了,便出來跟孫錦堂告別,誰知卻撲了個空。

老僕人道:“早一個時辰前,雞鳴驛傳來消息,外部沙匪集結作亂,老爺親自帶兵出城去了。”

尉遲鎮震動:“老將軍身體尚未完全恢復,怎麼貿然出城?”

老僕人黯然低頭:“我們也是這樣說,但是老爺的命令誰又能阻止?”

尉遲鎮問道:“可說了賊匪的人數跟動向?”

老僕人道:“這些是軍機,小人只是奴僕,從來不敢參與。但是最近外頭有人說,曾在淺海迷宮那裏發現過沙匪的蹤跡,只盼老爺別去那處。”

這淺海迷宮,是關外地景,坐落於來往客商的駝道之西,有一處淺淺的水窪,不算太大,只有小半里,雖然清淺,但終年不幹,水是清澈的藍色,入口卻甘甜,很是奇妙,水鳥棲息草木茂盛,當地人稱呼為淺海。

而淺海之畔,卻有一處廢棄遺址,多是斷壁殘垣,綿延有三四里之多,傳說是千年前,此處有個古國,這便是古國的宮殿所在,隨着風催日晒,宮殿自然消失無蹤,只留下當初建造宮殿時候的輪廓雛形。

開始的時候有些經過的客商喜歡在此處歇腳,無意中在河畔竟撿到極為名貴的寶石,兩三次后,漸漸有傳說,說是古國宮殿雖然不再,但卻有無數的珍稀異寶,隨着沉埋底下,如果運氣好,或許就會發現。

財帛動人心,於是乎,便有好些利欲熏心的人前來探寶,誰知,一批一批的人前赴後繼,進去的人多,出來的卻少……於是又有傳言,說迷宮之內有鬼怪作祟,財寶跟鬼怪的傳說越來越盛,關內關外前來探寶的人卻有增無減,但是那些經驗豐富見多識廣的客商跟本地人,卻是說淺海而色變,不敢冒險靠近分毫。

尉遲鎮不禁有些擔憂,昨晚他聽到那窗外之人,分明就是孫錦堂了,卻不知道老爺子聽到無艷那一番話之後,會是如何反應。

可是尉遲鎮知道,老爺子心中必然是不好受的。而且……如果是部分沙匪作亂,又何須主將帶兵出關?昨晚上老爺子回府之前,談起沙匪,明明是一副很不屑的口吻。

尉遲鎮便問道:“老將軍昨晚歇息的如何?”

老僕人搖頭,管家娘子送了吃食進來,聞言又生傷感,道:“哪裏合眼過?對着小姐的舊衣裳坐了整整一晚……”

尉遲鎮略一思量,便先將無艷安置在府中,自己出外打聽仔細。

無艷本想跟着他,但因涉及軍情,又看尉遲鎮一臉凝重,無艷便只好囑咐他若無事早點回來,自己卻在府內等候。

管家娘子倒是十分喜歡無艷留下,忙着伺候她吃了飯,兩人對坐,她便仔仔細細打量着無艷,微笑說道:“姑娘,之前我有些莽撞之處,還請你勿要見怪。”

無艷笑道:“大嬸你多心啦,鎮哥哥常說我不通人情世故,我不覺得你有什麼莽撞,只要你也別覺得我無禮就是了。”

管家娘子看着她,真是越看越心動,越看又越心傷,強打精神道:“若是小姐還在,跟生個姑娘的話,也是你這樣大年紀了,那這該多好,老爺也不至於……”

無艷心裏也酸酸地:“就是因為孫小姐的事,讓老將軍變了性情嗎?”

管家娘子點頭:“起初倒還沒什麼,雖然傷心,但老爺知道自個兒是守將,不能沒了主張失了分寸,一直到近幾個月,他越來越……我想,或許是因為小姐的祭日又快到了的緣故。”

無艷心裏也竟跟着一痛,喃喃道:“原來是這樣……”她看看左右無人,猶豫一會,便忍不住問道:“大嬸,我想問問……那個沒足月就出生的孩子,是……是……怎麼樣啦?”

管家娘子擦擦眼角淚,道:“說實話,我們也不知道那孩子究竟是生是死,但那不過是六七個月的小娃兒,長還沒長開呢……實在是不敢想……”

無艷默默地低下頭:“是啊……”

管家娘子眼中卻湧出回憶之色,道:“但是這件事很是稀奇,就在小姐大出血的時候,府里忽然來了個青年人,說自己是慈航殿的人,為了淺海迷宮而來……他叫什麼來着,叫……”

無艷震驚之極:“什麼?”

管家娘子皺眉思索,道:“叫……對了,就是在法會廣場上尉遲大人提過的,是鏡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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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與天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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