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脫
顏景白給了全軍三個時辰的休息時間,半夜子時的時候,便帶着人再次出發了。
士兵們雖然心有不滿,卻也不敢出聲抗議。
一百多人幾日以來晝伏夜出,終於在第三日的時候看到了魏徵所說的那條峽谷。
兩旁懸崖陡峭,怪石嶙峋,直聳入雲,中間只隔了一條窄窄的,只容許兩人並肩同行的曲折小道。
這裏確實是一個容易中埋伏的地方,只要有人前後一夾擊,再來一隊人從上面扔石頭,甭管他有多少人,又有多厲害,都得栽在這裏。
顏景白眼皮直跳,都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那他兩隻眼皮都跳算什麼?先災后財?先財后災?好吧,不管是什麼,他都不打算沒有任何準備的就跳進這條危險度極高的死胡同!
他沉思片刻,揮手讓人下去準備,直到天黑下來的時候他才帶了人進了峽谷。
四周死一般的寂靜,只回蕩着隋軍急速而行的腳步聲,周圍隱隱綽綽,鬼影重重,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每個人都緊緊的握住自己的兵器,盡量放緩了呼吸,這樣狹隘死寂的空間總會讓人心下緊張,恐懼不安的。
嗖——犀利的箭矢撕裂黑暗,破空而來,狠狠地扎進一人的胸膛。
伴隨着一聲悶哼,像是打開了某種開關一樣,無數支利箭從黑暗中冒出,向著隋軍當頭射來。
噗嗤噗嗤的聲響連綿不斷,卻絕對不是皮肉綻開的聲音,對方似乎也覺察到了不對勁的地方,箭雨有了停止的跡象。
就在這時,火光亮起,身上臉上畫著詭異油彩的土著和一個個抱着稻草人的隋軍清晰無比的暴露在火光下。
是的,就是稻草人,還是身上插滿了箭羽的稻草人。
土著人瞪大了雙眼,似乎這才明白自己上了大當。
為首的一人忽然跳了起來,嘰里呱啦的喊了起來,雖然不明白他的話,但看那又揮手又跺腳的樣子,絕對不是什麼好話。
他揮舞了一下手中的長矛,一聲長嘯衝天而起,然後就有無數滾木大石從天而降。
但是,卻是對着土著人去的!
那些土著人無論如何都不明白,為何本該朝着隋軍去的大石會砸在了自己頭上,每個人都有一瞬間的怔愣,直到某些人被砸成了肉餅,他們才回過神來,然後抱頭鼠串的開始往回逃。
人群瞬間擠壓在一起,你踩我我踩你,死傷者無數,陣陣哀嚎聲中,無數黑影向他們當頭籠來,正是被隋軍用來擋箭的稻草人。
嗖——一支支帶着火團的箭從天而降,像是一場美麗的流星雨,衝進混亂的土著人。
火燒起來了,火光衝天。
一個個燃燒着的火球橫衝直撞,陣陣慘嚎凄厲之極,叫的人心中發慌,空氣中漸漸的飄散着一種烤肉燒焦的味道。
這場火整整維持了一個時辰,結果就是土著人的全軍覆沒。
一隊隊隋軍捂着鼻子迅速的走過滿是燒焦屍體的峽谷,即使他們都是上過戰場沾過鮮血的百戰之師,對着這樣的人間地獄也有些不適應。
顏景白的臉很白,白的有些透明,但他的眼睛卻很亮,腳下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穩。
他並沒有親自取走任何一條性命,可是這裏的每一人都是因為他的計劃,他的每一個部署而死的,這和他親自殺人並沒有任何區別。
他並不會有什麼同情不忍的情緒,兩軍對戰,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事,如果今天躺在這裏的不是這些土著人,就會是他和身邊的隋軍,所以他並不會矯情的去生出什麼後悔之類的想法。
只是雖然重來一次他依舊會這麼做,卻不代表他會適應這樣的事!
等終於走完那條長長的峽谷時,他重重的舒了口氣,整個人彷彿一下子就輕鬆了起來。
顏景白呼吸了幾口新鮮的空氣,頭也不回的問道:“士兵們的傷亡如何?”
一直站在他身後的魏徵眯眼看了他一眼,然後拱手道:“回陛下,我軍死亡六人,其餘十幾人都只是輕傷,並無大礙。”
顏景白點了點頭,沒有重傷員就好,他不想再因為“迫不得已”這樣令人厭惡的理由而不得不放下無法自由行動的士兵。
天邊泛起魚肚白,一身鎧甲丰神俊朗的秦瓊披着霞光迅速走來。
他刷的一下撩衣跪地,大聲道:“啟稟陛下,前方不遠處發現一個小村落。”
“哦?”顏景白挑眉,“土著人的村子?”
“應該是。”
顏景白沉默片刻,深邃的視線在周圍眼冒綠光,滿臉殺氣的士兵身上一一瞟過,良久,他閉了閉眼,一揮衣袖道:“進村休整!”
話音剛落,彪悍的士兵們已經揮舞着手裏的兵器,嗷嗷叫着往村落的方向跑去。
魏徵擰着眉,若有所思的看他一眼,終於還是將要出口的話給咽了下去。
隋軍在進村的時候還是遇到了一點小小的阻撓,十多歲的少年,五十來歲的老人,是這個村落最後的武裝力量。
當這些人都慘叫着倒在血泊中的時候,這個小小的村落便像被扒光了衣服的美人一般,□裸的暴露在一群早已喪失了理智的財狼面前。
驚叫聲響起,本該安靜祥和的村落遭到了鮮血的洗禮,眼淚、哭嚎、求饒、興奮之極的笑聲飄蕩在村莊上方。
那是一個小小的孩子,稚嫩的臉上還帶着嬰兒肥,黑白分明的眼睛乾乾淨淨,沒有被染上任何世俗的骯髒。
他安安靜靜的站在地上,手上還抱着一個紅艷艷的小球,不哭不鬧,一雙大眼睛有些不理解的看着周圍亂糟糟的一切。
而他的身後,一個獰笑的士兵,一把帶血的大刀,正用力的向他直劈而下。
眼看小小的孩子就要被劈成兩半,就見一道人影迅速閃過,鋒利的刀刃在那人手臂上帶出一條長長的血口。
士兵剛要破口大罵,卻在看到那人的面容時,瞬間癱軟在地,磕頭如搗蒜。
魏徵幾人迅速跑了過來,在看到皇帝手臂上的傷時,也有一瞬間的慌亂,獨孤雄更是一腳將跪着的士兵踹的在地上滾了幾圈。
顏景白緊緊地抱着懷裏的孩子,腦中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了那個因為他的過錯而死掉的母子,那雙毫無生機的,沒有任何光彩的眼睛清清楚楚的浮現在他的腦中。
他深吸了口氣,忽然道:“讓所有人都停下來,把村裏的老弱婦孺都集中到一個地方,派人看守!傳朕的旨意,沒有朕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許傷人殺人,否則朕砍了他的腦袋!”
這道命令來得突然,獨孤雄等人雖然有些詫異,但還是依令行事,畢竟抗旨之罪不是誰都能承擔得起的。
只有魏徵,望着他的眼神很是狐疑。
“嘶!”顏景白忽然倒抽了一口冷氣,順着他的視線往下看,卻是小小的孩子死死地咬住他的手腕,絲絲縷縷的鮮血緩緩溢出。
魏徵見狀趕緊上前,捏着小孩的下頜,將顏景白的手從緊咬的牙關下解救了下來。
他提着小孩的衣襟,猶豫了一下問道:“這個孩子,陛下要怎麼處置?”
顏景白皺眉,他撫摸着帶血的牙印,揮了揮手道:“帶下去,與村裏的其他人關在一起。”
“是。”魏徵將孩子交給一旁的士兵,讓他遵旨而行。
村裏的慘叫聲漸漸弱下去,似乎變得有些安靜起來。
魏徵認真的為皇帝包紮好手臂上的傷口,欲言又止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陛下為何會讓他們停止?”
顏景白沉默了一下,說道:“這樣的殺戮,你也是不贊同的吧!”
魏徵坦然道:“微臣確實不會贊同,可也不會反對。”他瞄了一眼皇帝平靜的臉,接著說道:“這些士兵經歷了一場慘敗,又戰戰兢兢的逃離了幾天,每時每刻都面對着飢餓、勞累和死亡的威脅,他們的神經已經崩到了極致!這場殺戮可以釋放出他們內心的野獸,凝聚起他們身上的殺氣,可以把他們從一個極端逼到另一個極端,讓他們從一群善戰的士兵變成真正的亡命之徒,虎狼之師,這對如今的陛下而言更加有益!”
“陛下下令進村之時不就是打得這樣打算的嗎?為何要改變主意?”
顏景白望着他,半響才道:“魏徵果然是個聰明人!朕的心思被你摸了個透。”
魏徵剛要請罪,就聽顏景白道:“朕並沒有不高興,有個聰明的臣子總比手下諸人個個蠢笨來得好。”
他站起身,望了一眼恢復安靜的村落,慢悠悠的道:“如果朕告訴你,之所以會改變主意,是因為朕心軟了,你信么?”
信么?自然是不信的!
世人誰不知道,當今隋帝楊廣性情暴戾,剛愎自用,為了修建大運河,修建行宮,遠征高麗,弄得天下百姓怨聲載道,苦不堪言,這樣的皇帝會為了一個孩子而心軟?
別說是魏徵這樣的聰明人,就是大興街上隨便拎出一個乞丐,恐怕都是要笑掉大牙的。
可是這句話卻是從皇帝口中親自說出來的,看着他依舊平靜的側臉,魏徵心下一動,一種不知是什麼的古怪情緒瞬間湧上心頭。
他閉了閉眼睛,拱手道:“陛下沒有必要騙臣。”
顏景白轉頭看了他一眼,靜靜的笑了。
一百多人的隊伍,經過半天的休整,再次踏上了征程。
只是,這次他們不會再被人追的四下逃串,時時刻刻都提心弔膽。
魚已經跳出了大網,從此之後天高任鳥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