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復生
第4章復生
她的目光落在伏於床邊的人身上。這是一名十六七歲模樣的少年,雖然此時哭得滿面淚痕,仍不影響他十分俊秀的面容,長睫下淚水不住湧出,神情真正悲傷徹骨,痛不欲生,十足的梨花帶雨。再看他身後,跪伏了一地的少年。
哪來的這麼多男孩子?
床邊的少年睜開淚眼,用滿是哀傷的目光再看一眼他悲悼的對象,眸子瞬間睜大,怔了一下,喃喃念了一聲:“上神……”
四周的少年感覺到異樣,紛紛抬頭看來。見她睜眼,呼啦啦一擁而上,七嘴八舌地呼喚:“上神!上神醒轉了!”“上神!上神!……”眼淚鼻涕橫飛。
一個少年激動之下,伸手來碰她,剛剛觸了一下,手指登時焦黑,黑色迅速蔓延了整個手掌。少年慘叫一聲向後倒去,倒地時,片刻前還模樣清秀的少年已變得一團焦黑枯屍,面容可怖,嚇得她眼一翻,昏了過去。
無煙復生的地界叫做瑤碧山。
天清地濁,混沌初開的上古荒蠻時期,神魔兩族曾有近千年的混戰,後來神族獲勝,壓制住了妖魔界。大戰之後,又歷經了無數戰爭,世界格局終於穩定了下來,分這天、地、人三界。天界廣袤無邊,主要有東、西、南、北、中五個陸地板塊,板塊間或以界河、山脈為界,或隔了汪洋大海。距那場混沌大戰已過去了十五萬四千六百年。十五萬餘年間,僅歷經了兩任天帝,第一任是帝俊,第二任就是現在的中央天帝黃帝軒轅。東、西、南、北四方天界,由東方青帝伏羲,南方炎帝神農,西方金帝少昊,北方黑帝顓頊分別治理,而中央天帝黃帝軒轅就是他們的老大。四方天帝與黃帝軒轅的關係,類似於凡間的藩王與皇帝,雖各自為政,黃帝卻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
這瑤碧山便是位於東方天界。
東方青帝伏羲司管春季,境內氣候四季如春,景色如畫,實為仙人們踏青遊玩之勝地。這高峰巍峨的瑤碧山,名字美,風景更美,山間生長着旺盛的梓木和楠木,林木蔥鬱。卻極少有外人來觀光游賞。只因這裏的居民讓人避之不及,他們便是——鴆族。
之前說過,鴆族雖也是禽類,卻因在十五萬年前混沌初開、神魔混戰不休的時期,其族長九霄天生身含劇毒,受天帝之命,專司暗殺之職,除去許多敵方勢力,為鞏固軒轅家族的地位立下汗馬功勞,大戰結束之後,被當時的天帝帝俊封為上神,有着獨立的封地,因此鴆族是不在凰羽的管轄範圍之內的。
鴆神九霄是戰後日漸凋零的神族中少有的妖族出身的一位邪神。論年齡,比羽族之尊凰羽年長了十倍有餘,論輩份更是他之上了——其實放眼天界,輩分上能與九霄平起平坐的屈指可數,僅有五方天帝中的炎帝神農、居住在南方海域的海神禺強、北方雪山的玄冥、東方青丘的九尾。連現任天帝黃帝軒轅,也是第二代天神,其實是要比九霄小一輩的。而這些上古神族的生命太過漫長,反而看淡了輩份,唯有倍受尊崇的地位無人可撼動。
凰羽的梧宮在南方天界境內,可以說不在同一片天空之下了,恍若兩個不相交錯的世界。這樣遙遠的距離,應是再不會相遇了吧。
再次醒來的第一件事,是用無力的翅端觸了一下自己的腹部。
它不在那裏了。
當然了,這是別人的肉身,她的孩子,不能隨她復生,已隨着無煙的肉身化作烏有了。
嘴裏沁出血的味道。
前世的折翼,失明,都不是最疼的記憶。
最疼的是她沒能保護的了自己的孩子。那個與她有過短暫的血肉交融,曾在她最冰冷絕望的時候帶來一星點希望的孩子,不會再回來。
她失去了它。
上神九霄雖輩份地位甚高,從未婚嫁,沒有子嗣,性情極其暴戾古怪,又奢靡放縱,宮中納了上百名少年輪番侍寢。這一次突然暴病,據說是因為修鍊時,自身心頭血所含毒性突然反噬。鴆之血有劇毒,鴆族之首九霄的心頭血,更是無葯可解,便是黃帝軒轅也愛莫能助。於是,這具活了不知多少萬年的上神之軀險些身亡。也就是說,差點自己把自己毒死了。
當然,無煙清楚,九霄已是死了。活過來的,不是原來的九霄了。
但這話她如何敢說?面對幾十名少年爭着搶着的悉心照料,以及宮外千萬名鴆族子民感激上蒼的叩天拜地,讓她只能默認自己是九霄。
因為此次“中毒”事件,上神九霄元氣大損,久久不能現人形,數日間保持着一隻鴿子大小的紅羽小鳥的模樣。
自從知道自己藉以復生的身軀是九霄上神的,而前世早就聽說過九霄上神足足有十五萬歲,老得慘絕人寰,心情不免沉重——等痊癒后能幻化人身後,還不知是怎樣一付雞皮鶴髮的老臉,第一次照鏡子時不知會不會被嚇暈過去。她前世青春貌美,一復生竟成了三界之中最老的老不死,真是欲哭無淚。
隨着時間推移,她能感覺得到先前失控的心頭血像帶着火焰的岩漿一般遍佈血脈,讓她渾身冒出真真正正的綠色火苗,遭受近一個時辰的煉獄之火焚身般痛楚,那綠火才一點點熄下去。
不過隨着身體一點點恢復,她感覺得到那心頭血正在慢慢迴流到心臟中去。雖還是時不時地毒血逆流,狀況總是越來越好轉的。
開始幾天,任何人都不敢碰觸她的一片羽梢,包括她的“男寵們”。因為她渾身遍佈毒素,觸者立刻會渾身發黑,瞬間化作一團焦屍。
——她初醒時,不小心碰到她的那個小男寵,就那麼冤枉地死掉了。唉,可憐。一醒來就落下一條人命,她心中很是歉然不安。
以前的九霄上神並不是這般碰不得,體內毒素會收斂在內,且收發自如。只要不惹她生氣,與她接觸就是安全的——否則怎麼與男寵們親近呢?
當然了,目前還活着的男寵,都是不曾惹上神生氣過的。
這次毒發卻使得毒素失去控制,遍佈百骸。只有等她好些方能控制毒性。
九霄上神的真身也是血色鴆鳥。司命星君說的沒錯,九霄的羽色與前世無煙的羽色很像,唯一不同的是無煙的翅端有幾枚黑點,九霄卻是通體赤紅。
普通鴆的羽色都是紫綠色,乍看上去就是黑油油的色澤,據說紅羽的鴆鳥自開天闢地僅九霄一隻。然而它實在活的太久,混沌之初有幸或不幸見過她真身的神魔基本都死絕了,所以,罕有人知道這世上還有紅羽的鴆鳥。之前孔雀差人來打聽紅羽鴆鳥的事,自然是被否認了。
這一天,經過族中醫師臻邑反覆以藥草“試毒”,終於證實九霄體表羽毛的毒性都收斂了回去。
這個結論一出,其他男寵還在猶豫之時,餘音已第一個伸手抱起了鴆鳥,緊緊貼在心口,滴下淚來,淚珠兒滲到她頸間的細羽間,幾分清涼,幾分暖。這個餘音,就是她初醒那天,伏在床邊哭泣的美貌少年。
餘音用他修長溫暖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捧着換了無煙靈魂的九霄,帶她到園中曬太陽。
現在她所居住的這個地方叫做碧落宮,佔地數百畝,宮中有二十七殿、三十六樓、四十二亭,以及半個月都逛不完的優美園林。
而且這個碧落宮只是給九霄上神居住用的,真正的神殿鴆宮不在這裏,在瑤碧山的最高峰。
餘音及另外幾十名少年,其實都是凡人。據說是九霄從人間挑中,以贈予仙丹讓他們成仙為誘惑,引誘他們來到天界瑤碧山。這些少年都是清秀美貌,看來原來的九霄頗喜有陰柔之美的男人。
據說,餘音是九霄最喜歡的一名男寵。
一切“據說”,都是從餘音那裏打聽來的。她藉著中毒事件,假稱自己失憶,以過渡這個新的身份。
餘音坐到一張石凳上,把她放在自己膝上,輕輕理了理她的翅翼,幫她調整出個舒適的卧姿。陽光融融,少年的膝頭溫暖。
“上神,這樣卧着舒服嗎?”餘音低着長長的睫,目光如水。
“不錯不錯。”九霄答道。
“餘音給你捋捋背吧。”少年的兩根手指溫柔地從鳥兒的雙翅中央撫到尾部。
九霄只覺渾身彆扭,急忙道:“不必了,不必了。”
餘音流露出失意的神氣,道:“上神不是很喜歡餘音撫摸你嗎?”一邊說,一邊面露失落,眸上甚至覆了一層薄淚。“上神是不是不喜歡餘音了?”
“撫摸”二字,聽得九霄寒意陣陣。又最看不得他這副梨花帶雨的樣子,忙道:“捋吧,捋吧捋吧捋吧。”
餘音頓時笑逐顏開,眼淚瞬間濾去不見。其變臉之神速,令人咋舌。九霄不由暗暗發愁。這位小男寵很難搞的樣子,將來也不知能不能降得住。
更何況,難搞的可不止餘音一個。她不過是曬了這一會兒太陽,已有五六名少年輪番上來伺候了,這個喂點水,那個喂點葯,這個噓寒,那個問暖,個個神態甜膩得讓人難以忍受。九霄還是依次咬牙忍了下來,直到有一名小少年口含食物,執意要與她玩“以前最愛的遊戲”——以嘴餵食,九霄終於忍無可忍,一頭把腦袋扎進翅根兒裝起死來。
餘音見她不喜,揮了揮手讓那少年走開。那少年還不甘心地拋下一句:“上神要快快好起來,恢復人身,讓小的好好伺候您。”
最末一句說得曖昧喑啞,聽得九霄心頭一跳:伺候?什麼樣的伺候?莫不是……
心下大慌,頭插在翅下更抬不起來,心中已是將那變態的原九霄罵了萬萬遍。
死變態,給她留下這許多難纏的小妖精,可如何應付。
頭頂傳來餘音的一聲輕笑:“上神不要理他。只餘音自己,便能把上神伺候得舒舒服服。”
一瞬間,九霄恨不能返回陰間,揪住那司命星君給她換個肉身……
小徑上傳來腳步聲,一名二十歲模樣的青衣女子扭着妖嬈的小腰走近。這青衣女子蜂腰豐胸,身材火辣,衣着特異,髮式更是標新立異,面上妝容濃墨重彩,眼影直繪得飛進鬢角里去,唇上的色澤也是塗著濃郁的黑色。
怎麼看怎麼透着一股妖氣。
但她卻不是妖,標準的鴆族精靈,是九霄旗下的鴆族四大長老之一,名叫問帛。
問帛走到九霄與餘音面前,施施然施了一禮,問候道:“上神身上好些了嗎?”
九霄答道:“唔,好些了。”
問帛道:“既好些了,族內一些事務還請上神勞神示下。”
九霄一聽就頭大起來。
自她清醒以後,問帛就常來請示,這邊用度不夠,那邊規劃需改,封地邊界爭端,各族禮尚往來……
九霄哪裏懂啊。她只會一句:“您看着辦吧……”
問帛疑惑地反問:“上神,您怎麼跟我說話這般客氣,屬下承受不起。”
九霄打着呵呵含糊其辭:“大家是朋友嘛,客氣一點有什麼……呃……是不是啊?呵呵呵呵。”
問帛的神氣更不解了。
九霄心中暗暗一凜。看樣子,她的行事風格與原九霄大相逕庭啊。如此破綻百出,終有一天會被看破。他們若知道她佔了九霄上神的肉身,不知會怎麼處置她。只能裝出頭腦迷糊的樣子應付着。幸好還有個餘音,一見她面露愁苦,就替她道:“上神元氣受損,記憶尚未完全恢復,問帛長老且先不要拿這些瑣事來煩上神。”
這一次,也不例外。九霄感激地瞅了一眼替她應付的餘音。
問帛的一對暗紅眼眸毒毒地剜了一眼餘音:“我在請上神示下,有你說話的份嗎?上神受這般苦楚,還不是你們這群狐媚子害的!”
咦?這話聽着新鮮!之前餘音他們都說九霄是修鍊時出了岔子,心頭血逆行而中毒,問帛一干手下也沒有刻意談及這個話題,她便信以為真。這時聽問帛說出這句話來,倒似另有緣故。
九霄很想問清原委,不料毒性突然發作,全身顫抖不已,羽梢都冒出綠色的焰苗。餘音再也顧不上與問帛頂嘴,急忙將她塞進衣襟中護着,讓她的身軀緊貼自已胸口,全然不顧她羽梢的綠焰將細膩的肌膚燒得滋滋作響,整個人佝僂着跪倒在地上,咬牙忍疼,額上冒出大滴汗珠。
問帛看到這一幕,垂首站在一邊默默守着,不再冷嘲熱諷。看向餘音的目光卻也沒有絲毫欽佩之意,仍是冰冷嘲諷的。
待發作過去之後,九霄慢慢地緩了過來,餘音的胸口卻已灼得焦黑,幾乎暈去了。九霄氣若遊絲道:“餘音,你不必這樣,你的皮肉又不能緩解我的痛苦,何苦呢?”
餘音亦是氣弱遊絲地吐出一句:“既不能替上神承擔,便與上神一起共苦,也是好的……”話畢,人暈。
他倒是願意與她共苦,可是天知道,對她來說,毒焰焚身的同時被硬貼在一個陌生男子的皮肉上,那真是苦上加苦。
問帛撇了撇嘴,喚人來帶餘音下去醫治,她自己則捧起九霄來,慢慢走着送回寢殿去。
一邊走,一邊徐徐吐出一句:“上神又被這小子的矯情樣迷住了是不是?哼,一點苦肉計而已。”
自復生以來,九霄就被夾在這二人的矛盾之間,整天聽他們兩個說彼此的壞話,着實聽得耳根子生疼。
不管餘音是有幾分真情幾分假意,這樣的舉動多少是讓她有些感動的。
疲憊不堪地安撫問帛道:“你既知道他矯情,就不要與他計較了。”
“不計較?!”問帛的聲音陡然怒了起來,“上神這是失憶了,忘記自己是如何險些折在誰的手裏了!真是忍不得了!屬下今日就是拚着一死,也要把話說出來!上神,您知道您為何遭遇此劫嗎?可不是我們對外解釋的什麼修鍊,而是雙修!哦不,是四修……四修……抱歉,屬下沒臉說,屬下替上神感到羞恥!”
接下來,問帛在聲明自己“不好意思說”之後,滔滔不絕地說了個清晰無比……
原來那夜原九霄召了三名男寵侍寢,通霄淫靡放縱,服了些邪門的丹藥,玩了些過火的遊戲,第二天早晨便氣血岔行,毒發了。問帛咬牙切齒地用了足足三千字描述着那夜寢殿裏傳出的聲音、映出的光影、持續的時間(三千字馬賽克請讀者自行腦補謝謝),直聽得九霄羞憤欲死。
您不是沒臉說嗎?您現在說那麼歡是怎麼回事?!想一想那上神老人家都十五萬歲了,還糟蹋無數年輕男子,活得如此放縱不羈,讓這個她這個假九霄都無地自容。
問帛總算是用一句“這事若是傳出去,我鴆族顏面何在”給繪聲繪色的描述收了尾。又憤憤補刀:“您好歹是位上神,是天界輩份最高的幾位神尊之一,要點臉好嗎?別說是臉了,您再這樣放縱下去,命都沒了。”
如此說了個淋漓痛快之後,問帛突然回過神來。腳步一軟,就抱着九霄跪倒在地。顫聲道:“屬下冒犯了,上神殺了屬下吧。”
九霄弱聲道:“我殺你幹嘛?你說的沒錯,待我好了,便不再養這些男寵了。”
問帛沒想到她答應得這般痛快,大喜:“上神能這樣想實乃鴆族之幸!屬下這就安排人把這幫禍水統統毒死。”
“別,別……”九霄急忙阻止,“畢竟是我引誘他們來的,好歹也服侍了我這麼久,等我好一些,想出個好辦法遣散他們。”
問帛撇一撇嘴:“上神一向手腕狠辣,唯有對這幫禍水手軟。”
雖是不情願,但九霄能做出如此讓步,問帛已是喜出望外了,也不急於一時。將九霄送至寢殿的華美大床上,喜滋滋地退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