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彼岸

第3章 彼岸

第3章彼岸

次日醒來時,無煙發現自己窩在石階下的角落裏。晃了晃沉重的腦袋,再低眼看了看自己破敗的衣衫,記起來了。昨夜凰羽施暴完畢,擁着她昏沉醉倒在桌下。有仙侍前來,將凰羽攙回房中,把她順手丟在了階下。

她掩了掩衣襟。昨夜混亂時,他的幾句破碎的話語浮現耳邊。

——“告訴我,你不是有意的,你其實是愛我的,你不想殺我……”

心中,忽然閃起一點星光。

他還是有一點在意她的。既然在意她,若是告訴他花了三百年時間將他的魂魄拼起來的雁舞,其實就是無煙呢?

凰羽重生一年來,一直在散佈人手尋找恩人雁舞的下落,不曾有半點線索。怎麼可能有線索呢?雁舞不在別處,她其實每日都匍匐在他的腳下,苦苦擦地呢。

如果他真的還有些許在意她,若是坦誠相告,會不會雲開日出?這個想法浮現在胸口,若美崙美奐的幻影。她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一不小心將希望打碎了。

她急急地四處找她,最終在園林的一條曲徑上攔住了他。拚足了全部的勇氣,衝到了他的面前。

他看着她,目光又是嫌惡,又是詫異。

“凰羽……”她的聲音哆嗦着,眼眸因為緊張,如同燃起的焰。

“你應該稱我為尊上。”他冷冷道。

她沒有爭辯稱呼的問題,迫不及待地說出了話題的重點。

“我就是雁舞。”

對了,就是這句話。脫口而出的同時,淚水奪眶而出。她早該說出來,真不知自己為什麼拖這麼久。以致於離他的懷抱這麼近,卻遲遲不能撲進去。說出來,只要說出來,前嫌就可以盡釋,他們就可以回到最初。

她終於說出來了。

她急促地呼吸着,睜大眼睛看着他,卻因為淚水模糊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靜靜站着,沉默良久。

然後,她聽到一聲冷笑。

沒有想像中敞開的懷抱,只有一聲冷笑。

他緩緩開口,字字如刀:“這便是你想出的新招,冒充雁舞?真是好辦法啊。你是如何想出來的?該不會昨夜我酒後糊塗睡了你一次,你便心存幻想,想出這等好辦法的吧?冒充雁舞,你真做的出來。你若是雁舞,為何不早說?偏要等雁舞的事迹人人皆知了才自曝身份?更別說三百年來你的肉身一直囚在梧宮!”

無煙聽得臉色慘白,張了張口,似要爭辯,他卻沒有給她爭辯的機會。

他的眸子若萬年寒潭,冰冷徹骨:“你莫不是想說雁舞是你的離體遊魂?可我與雁舞相處時,她從未說過她是你啊。再者說,一個離體遊魂,薄弱得一口氣就能吹散,哪能上天入地,歷經數次惡戰,將我的魂魄拼齊?無煙,你這一招,蠢得可笑。”他厭惡地瞥她一眼,“離我遠些。”

便繞過她走開,碰都不屑碰她一下。獨留下衣衫破敗的狼狽女子,無力地跌坐到地上。

她無從爭辯。為什麼變成了一個遊魂以後,反而比以前具備了更強大的靈力,彷彿有至少萬年的修為?

連自己都無法解釋的事,如何對他解釋。

凰羽回到殿中,帶了一身蓬然怒火,掀了案子,各種玉器珍寶砸碎一地,心中怒焰仍不能消減下去。

他的無煙,終是變成了如此不堪的樣子。

從那一次起,無煙就像一株被當頭澆了一勺開水的花草,蔫蔫地再也打不起精神,再次灰心地放棄了解釋的企望。

直到有一天,她驚異地發現了身體的變化。

她清晰地感覺到,體內有一個小生命正在悄然萌生。

是那一夜凰羽醉后……

她撫着小腹,苦苦地笑起來。以前,她與凰羽共渡了百年相濡以沫的時光,都沒有懷上。在她如此落魄的時候,就那麼一次,它就悄然而至,全然不顧它的母親多麼難堪,也全然不管母子倆會面臨怎樣的命運。

一隻毒鴆的孩子,凰羽他,會容它存活嗎?

想到他眼中的嫌惡、疏遠、仇恨,她幾乎可以認定,凰羽不會容下這個不祥的子嗣。

她每日穿着寬大的婢女衣裙,遮掩着漸漸隆起的小腹,不敢讓任何人看出來。腹部鼓起的越明顯,心中越慌亂。

或許,她該在凰羽知道這個孩子存在之前,從梧宮逃離,逃到誰也不認得她的地方,生下他,與他相依為命,渡過平靜的餘生。

忽然間,一片灰暗的生活的前方,有了點小小光亮,讓她頗為神往。

沉浸在幻想中的時候,有仙侍路過,兇巴巴地喝斥:“你怎麼還在這裏!前廳來客了,尊上剛剛還問你在哪裏偷懶呢,還不快去伺候着!”

“哦……”她忙忙應着,奔去前廳。

凰羽正在與客人對坐飲茶,閑閑交談。

客人是一壯實漢子,氣魄非常,只是臉上斜蒙了一隻眼罩,竟是個獨眼。客人高聲道:“喜聞尊上浴火重生,獓因特前來恭賀。”

“多謝。”凰羽客氣地道,“獓因兄弟多禮了,你鎮守三危山,離居走動豈是易事。”看了一眼獓因,疑惑道:“獓因兄弟的眼睛怎麼了?”

獓因抬手摸了摸眼罩,懊惱道:“唉,別提了,被人剜去了。”

凰羽有些吃驚。獓因真身是一頭四角巨獸,已有九千歲年紀。前五千年食人成性,后被天界收伏,躋身於神獸之列,鎮守天界關口三危山已有四千年,脾氣凶暴,力大無窮。不知誰這麼大的膽子去惹他?

不遠處的牆角,忽然啪嚓一聲響,一名婢女打碎了杯子。兩人都頓了一頓,目光向著牆角掃去。

無煙低着頭撿拾碎片,手微微發抖。

獓因收回目光,嘴角浮起陰沉一笑,指着自己的眼罩道:“是被一名女子,剜去了左目。”

凰羽微微蹙眉:“是何女子如此兇悍,竟能剜獓因之目?”

獓因冷笑道:“此女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話音未落,突然長身暴起,指端冒出鋒利銳甲,直襲向牆角的無煙!無煙此時修為淺、身有殘,哪裏還有昔日威風,只嚇得獃獃睜一雙眸子,竟無力躲避。只是在獓因襲來的一刻,下意識地抱住了腹部。

然而獓因攻擊的目標卻是她的雙眼。

瞬息之間,雙目劇痛,緊接着世界一片黑暗。

她倒在地上,痛得幾乎痙攣,熱血漫了一臉。

那邊,響起了凰羽的驚怒質問:“獓因!你這是做什麼!”

救我……無煙的手指虛虛蜷曲了一下,似是企圖握住唯一希望的衣角。她什麼也沒抓住,手心空空。他依然在離她很遠的地方,並沒有因為她的可憐向她走近一步。

只聽獓因憤怒地嘶聲道:“尊上!我曾做過五千年的食人之獸,對人的氣息嗅之不忘。我能斷定,這女子,便是挖出我的左目之人。”

屋內一時寂靜無聲。

凰羽陷入了沉默。她不知他是不是在看着她血肉模糊的臉,不知此刻他臉上是怎樣的表情。

她不想知道。反正她再也看不見了。

半晌,只聽凰羽的聲音傳來:“果然,是她能做出的歹毒行徑。”

獓因道:“在下急怒攻心,未經尊上許可便傷了宮中婢子,請尊上降罪!”

“罷了。是她罪有應得。”

隨着他冷漠的語調,無煙停止了最後一絲掙扎。她不是昏死,只是木然了。心口傳來碎裂的聲音。有什麼東西化為了泡影,從指間溜走,不留星點。

所有恩怨,所有過往,在他冷漠旁觀她被刺瞎的這一刻,全數崩坍,無可挽回。

有仙侍上前,將她抬到後面去。獓因為自己的莽撞舉動頗是不安,匆匆告辭。

獓因走後,凰羽按捺不住心中焦慮,想去看一眼無煙——問問她,究竟為何剜獓因之目,為何兇殘至斯,她究竟還有多少層惡毒的面目,是他尚未看清的?

可是找遍了梧宮,只找到牆根處的零星血點。

無煙逃走了。

一隻折了雙翼、失了雙目的鳥兒,能去往哪裏呢?

凰羽站在宮門外,望着仙界內的茫茫雲霧,心下一片茫然。

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不願承認的事。他如此匆忙地來找她,並非為了逼問獓因之事,最根本的目的,是想為她止一止血,止一止疼。

他派出去許多人手尋找,卻一無所獲。無煙像她最初由虛空中出現一般,無痕無跡地消失在了虛空之中。

無煙不知道自己該去往哪裏。她不知自己已遊盪了多久。眼窩裏的血還在源源湧出,由於失血過多,頭腦有些昏昏沉沉。

腳下忽然有些羈絆,象是趟入了及膝的草叢中。垂下的手指觸到一些柔軟的細絲。無煙停住了,染血的手指輕輕地拂過那些細絲。

是彼岸花細長如絲的花蕊。

她是走進了彼岸花的花叢中。忽然記起來今日是秋分,正是彼岸花盛開的時節。她知道如果自己還能看見,眼前必定會是一片如火如焰、腥紅妖嬈的花海。

在這花海深處,有一處翻騰着藍色滾浪的池子,叫做銷影池。

與凰羽相識第九十個年頭的時候,她曾在這裏出過一次意外。這個銷影池距離梧宮不遠,是令神仙們談之變色的一個去處。通常用於處死犯了重罪的神族。當然了,很少用到。反倒是偶然有遇事想不開的仙子,會在那裏投池自盡。

或許是因為銷影池積累了陰氣,每年秋分時節,池畔會盛開大片彼岸花。彼岸花通常是盛開在黃泉路上的接引花,妖嬈艷麗,又透着特有的陰鬱氣息。

那一年秋分,活潑好動的無煙聽說彼岸花盛開,想要去看,凰羽卻不許她去那種邪氣的地方。

於是她就偷偷跑來了。

於是,就出事了。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墜入銷影池的了。那一次受傷太重,使得記憶都損失了。只記得落入池中的剎那,骨肉剝離般的劇痛。

凰羽就在那時奇迹般地出現了,毫不猶豫地縱身跟着躍了下去,拚了全身的靈力逼開有着可怕腐蝕力的碧藍池水,抱着她躍回了池畔之上。

無煙靈力很弱,被撈上岸后已是幾乎不成人形,眼看着沒救了。凰羽也受了極重的傷,皮肉片片脫落。那時他顧不上自己的傷,首先撲到她的身邊,將五千年修來的靈力生生地渡於她一半,暫時吊住她一口氣,又差人連夜從天界太陽升起的地方——湯谷,弄來湯谷聖水,裝在神木“若木”製成的大木桶中,配入起死回生的靈藥,將她整個人浸了進去。

她在湯谷水中睡了整整一年才醒來,一睜開眼,便看到疲憊伏在桶邊小睡的凰羽。

她對之前墜入銷影池的事幾乎全沒了記憶,恍然以為自己只是沐浴時睡著了。調皮地去撩他的鼻尖。他睜開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活過來的她,猛地一把抱住她泣不成聲。

她不知發生了什麼,迷惑地也抱住了他,手底卻有異樣的觸感。他背部的衣服底下似是凹凸不平。狐疑地掀開他的衣衫,看到一片可怕疤痕。

後來她才慢慢知道,他將她從銷影池中救上來后,因她生死未卜,他就拒絕治療,整個人像瘋了一樣,不準醫師碰他一下。直到得到了湯谷水、若木桶,無煙有了一線生機,他才冷靜了些許,接受了治療。但因為錯過了最佳的時機,留下了任何仙藥也無法抹去的傷痕。

那時的她,自責不該貪玩偷跑去看彼岸花,累他受傷。環住他赤裸的脊背嗚咽成一團,把淚水蹭在他的傷疤上,企圖用眼淚來治癒他,卻無濟於事。

他笑着將她扳到身前抱住,道:“留下一點傷疤,能換來無煙的疼惜,合算的很。”

那時凰羽輕聲道:“待我涅槃重生之後,無煙便嫁給我可好?”

“不。”她搖搖頭,“我現在嫁,現在就嫁。”

她急切的模樣惹笑了他,颳了一下她的鼻子:“這般嫁不迭,羞不羞?”

“我不管,現在你就得娶我!”她半分矜持也不要了。

他雖是千般寵愛她,這件事卻固執地不肯依她。因為,涅槃將近。

她知道涅槃的事,猜到了他的想法,心中隱隱有不好的預感。揪着他的衣袖,一字一句道:“我若是先嫁給你,涅槃的時候,你心裏記掛着我,就能安好地回來。”

他笑道:“我卻覺得,你許諾我重生后嫁我,我有你這個美味誘餌,就更有重生的動力。”

於是她糾結了。當嫁不當嫁?……

在沒有意外的情況下,鳳凰會例行千年一次浴火涅槃,拋棄上一個肉身而重生,獲得更進一層的修為。每一次涅槃重生,凰羽都會具備更強大的靈力。但同時也是危險的賭注,若不能順利渡過,便會是灰飛煙滅的代價。

凰羽與無煙已相愛近百年之久,他卻沒有正式地娶她,正是因為涅槃將近,他不願給她一個未知的未來。他要等到重生之後,與她共享漫長的歲月。

所以他固執地把他們的大婚安排在了涅槃重生的那一天。

那時沒有人告訴無煙,為了救她,凰羽渡與了她一半修為。也沒有人知道,無煙天生的毒素在不知不覺中已將致命危機在凰羽的血脈中深種。她樂觀地以為,已經歷經四次涅槃的凰羽這一次一定能順利重生。所以她也沒有堅持先嫁給他。

十年之後,凰羽的梧宮騰起衝天大火,七日不熄。火滅之後,身穿華美嫁衣等在梧宮前的無煙,沒有等來重生的凰羽,卻等來了羽族長老們的鎖鏈、囚禁、和酷刑。

他們說是她害死了他。

……

如今,無煙故地重遊,已是失去了一切,失去了眼睛。前方傳來特殊的汩汩水聲,她識得那聲音。那是銷影池的滾浪聲音。當年她墜入銷影池時,是凰羽不顧生死拉她上來,因此負了重傷,又渡了小半修為給她,這也成了後來他涅槃遭劫的隱患之一。

她真是累他不輕啊,果然是他的命里災星。

如今無意中竟又走到了這裏,是命運在暗示她一了百了嗎?若是躍下去,不會再有誰來撈她了。

她已了無生念,或許是可以死了。可是即便是死了,冥界也不肯收她,她依然會是個四處遊盪的孤魂野鬼,與現在的她,無甚不同。

茫然站在銷影池畔,忽然感覺背後有異樣氣息。或許是因為失去眼睛,感覺變得分外敏銳。耳中沒聽到半分聲響,只是憑直覺就感覺到了有人接近。她猛地回頭,以滿是鮮血的臉龐面對着未知的來者。

對面變得寂寂的,可是她卻知道有人在那裏。腦海里突然間像有風刮過一般,蒙塵的記憶露出模糊的影子。

“是你。”無煙開口,嗓音干啞。

對方沒有回答。

她又道:“就是你,三百年前把我推入了銷影池。你是誰?”一字一句的質問着面前的黑暗,話音裏帶着血絲。

一隻手突然從黑暗中伸過來,猛地推到她的肩上,她仰面向後跌去,跌落前手一探,握住了對方的一根手指,卻又瞬間滑脫。

背後的深淵下是翻湧着藍色滾浪的銷影池,化身蝕骨。

她沒有發出半聲驚叫,只用血色的眼眶“盯”着池邊的兇手,身體似一片薄葉無聲地跌落。

半空裏,她的手下意識地撫上微隆的腹部,一聲抱歉沒有念出,便沒入池中,沒有掙扎翻滾一下,一瞬間就血肉消熔。

……

奈何橋前,鬼群熙熙攘攘,正排隊過橋,依序從孟婆手中接過孟婆湯。

隊伍忽然起了一陣小小的騷亂。孟婆高聲怒斥着面前的一名女子魂魄:“又是你!怎麼又混進來了!我告訴過你,矇混過關是不可能的,你這都已試過六十多次了,不要再來搗亂了好嗎!”

那女子魂魄雙目已殘,面相頗是凄慘,正是無煙的魂兒。此時她兩手死死扳着孟婆手中湯碗的碗沿兒,企圖搶奪過來,一面急道:“孟婆,你不要這般小氣!”

“這一碗湯對應一個往生的魂魄,你不在三界名冊,自然是沒你的份兒!快快給我回去!”手一揮,揚起一股旋風,無煙的一片薄魂就被卷回到幽冥河畔,落地時滾了好久才停下來。伏在地上,懊惱地報出一個數字:“第六十三次。”

此時離她被未知的兇手推入銷影池,已過去一年之久。一年前,她的肉身化在池中,魂魄竟沒有魂飛魄散,不知何時在池邊凝聚了起來。卻依然是失明的狀態,想要回望一眼前塵也不得。不望也罷,前生太過悲慘,既沒能魂飛魄散,就去設法討碗孟婆湯忘卻一切吧。

沒想到,孟婆這個刁鑽老太婆總是那麼摳門。

爬起來,摸索着路,不折不撓地第六十四次爬到了橋上去。

她又一次在孟婆面前糾纏不休的時候,後面排隊的亡靈們等得焦心,終於觸犯了眾怒,合起伙來把她抬起來丟進了橋下的幽冥河中。

幽冥河的河水是黯淡的五彩色,由亡靈過橋時拋卻的記憶形成,混雜着無數人世間悲歡離合,喜怒哀樂。無煙被鋪天蓋地的情緒沒頂。

原來世人的記憶里有那麼多悲傷。可是這些悲傷被拋卻進河中時,已多是看透的釋然,沒有多少哀痛,只有無盡蒼涼。

再度從河水中浮出來時,為了不被沖走,她死死扳住了一道橋墩邊沿。

正苦惱着如何爬上岸,忽然聽到橋上傳來了熟悉的嗓音。

“孟婆,你把最近一年的往生名冊拿出來我看一下。”

她如同被雷擊中一般,一剎那動彈不得。那是凰羽的聲音。

神族對於橋上的亡靈們來說,如同陽光照射到陰影,幾乎要魂飛魄散,一堆堆地擠在橋邊嚇得縮成一團不敢出聲。橋上一時很安靜。橋底的無煙可以清晰地聽到凰羽一頁頁翻動紙張的聲音。

過了一陣,大概是翻完了。凰羽問:“你有沒有見到一個名叫無煙的鳥兒精靈的魂兒來過橋?應是個女子的模樣。雙目……失明。”

孟婆心頭一凜。這個名字她熟悉的很。一年來,那個叫無煙的失去雙目的小鳥兒,不知有多少次哭着喊着想要一碗湯。但是,就是剛剛不久前……

她望了一眼幽幽河水,已不見了那小鳥的影子。不知被衝到哪裏去了,或許永遠也不會回來了。看這位神尊的表情,好像很急着要找到她的樣子,眼中壓不住的焦灼似火焰一般,被他盯一眼,彷彿就要燒成灰。如果被他知道他要找的人,由她縱容着亡靈們丟進了河裏,這位爺不滅了她才怪。

臉上迅速堆起一個笑:“不曾見過。”

凰羽眼中閃過失望,轉頭看看橋上擠着亡靈,問道:“你們呢?有沒有遇到?”

這群傢伙正是剛剛把無煙丟下河的元兇,這時哪裏敢認,一個個晃得腦袋都要掉下來。甚至有一個脖子不牢靠的,卡嚓一聲晃斷了脖子,腦袋咕嚕嚕滾到了凰羽腳邊。

凰羽沉默了許久,說了一句:“那也要去陰冥找找。”把名冊丟還給孟婆。

無煙聽着他的腳步聲,是過橋去了。她的手一松,渾身無力地任河水卷着,順流而下,片刻間就被衝出了很遠。

他居然找到冥界來了。她都死了,還不肯放過嗎。

不知順水漂了多久,她的這片薄魂被衝到岸邊,掛在了草叢裏。她慢慢地爬上岸,許久才恢復了一點力氣。心裏想着,凰羽這次既然去冥界找過了,以後應該就不會再去了。

還是要回奈何橋,設法過橋到冥界去,想辦法進入輪迴,擺脫這孤魂野鬼的命運。

可是孟婆已知道凰羽在找她,萬一為立功討好而通知凰羽呢?……沮喪地趴在地上的時候,突然一陣碌碌車輪聲馳近,尚未來得及起身躲避,已然被輾過,魂兒頓時破裂成碎片。

車輪聲停下了,有問話聲傳來:“怎麼了?”

似是車夫的人答道:“回司命星君的話,方才碾到一隻遊魂。”

那聲音不耐地道:“魂魄不去奈何橋上排隊,在這裏亂轉什麼?”

無煙破碎的魂兒片刻間又凝聚成形,耳中捕捉到了“司命星君”四個字,精神一振,挾着一股小陰風就循着聲音飄了過去,摸到車架的邊緣,一把扳住了車軲轆。

司命星君見這失目的小魂魄這等惡形惡狀,只當要訛上他,道:“小魂兒,方才碾到你是因為你趴在路中間擋道,你負主要責任,休要糾纏。”轉而對車夫道:“快快給她幾張紙錢,打發她去奈何橋。”

無煙仰着臉,急急喚道:“司命星君!您是司命星君嗎?不是我不想過奈何橋,是孟婆她不讓我過啊!”

司命星君頓了一下,打量了她一眼,問道:“孟婆可說過理由?”

“孟婆說,我不在三界名冊之中,不能往生。”

司命星君訝異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沒有名字。我只是個天地虛空孕育的精靈,沒有人給我起名。”

凰羽在尋找她的下落,她卻不願與他重逢。不管他是否了解了真相。司命星君也是仙君,保不齊會巧合了透露她的消息。

司命星君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你可知道星君我平日裏有多忙?萬萬蒼生生老病死輪迴轉世都要星君我去操心,一個不留神安排錯了,就要被天帝揪小辮子,實屬心力交瘁。偏偏有些許你這般不知從哪裏來,又不知該往哪裏去的傢伙虛空裏冒出來,給星君我添這許多麻煩!”

無煙也感覺抱歉的很,求道:“還求星君放我過橋去。”

星君惱道:“我若能放你過橋,還要孟婆做什麼?不要扒着我的車輪子,放手啊。”

無煙已彷徨一年,今日終於逮住一個能管事的,打定主意不肯放過:“我究竟該去往哪裏,還請星君指條明路。”

“你無前生,無來世,我怎麼知道你該去往哪裏?”

無煙聽他這是想甩手不管,心一橫,道:“若您不管,我便跪在奈何橋頭日日喊冤,就說司命星君空食俸祿,疏忽職守!”

星君近日諸事不順,正滿心煩惱,又被無煙糾纏,氣得直捋鬍鬚。忽然眼珠一轉,道:“小魂兒,你既不在三界名冊,轉世投胎的事着實為難。不如,你便回去吧。”

“回去?”無煙一怔,“回哪裏?”

“回去便是復生。你既然死不得,便一直活着好了。長生不老啊,旁人求都求不來,你走運了,呵呵呵呵。”

“我不願復生。”無煙篤定地說,“若不能與前世一刀兩斷,便求星君賜我個魂飛魄散!”

星君道:“讓人魂飛魄散那是妖魔的行事風格好嗎?我可是神仙吶,神仙!擅自讓人魂飛魄散是要受處罰的!”

無煙面露痛楚之色,喃喃道:“就算是復生,我希望能失去記憶。我與那前世之人已恩怨兩清,互不相欠,沒有必要再記得他。”

星君為難地吸了一口冷氣。讓人失憶的仙丹不是沒有,卻是貴重的很,看這小鳥兒凄慘的模樣,定然是買不起的,他可不願荷包白白受損。呵呵兩聲道:“小鳥兒,你復活之後,便是重生。那些記憶再苦,也是前世的煙塵了。那前世沒有舊恨要雪,沒有前緣要續,你又何必掛懷,就當是一場隔世的夢罷了。”

星君說這番話,原只是為了擺脫這個麻煩,在無煙聽來,卻如醍醐灌頂,有徹悟之感。猶豫道:“我的肉身已在銷影池內化為烏有,怎麼能復生呢?”

星君見她動心,心道要趁熱打鐵,道:“我來看看三界間有什麼與你有緣的事物讓你藉以復生。”

念動口訣,手指在虛空中輕輕一捻,半空間如水鏡般晃了一晃,出現一隻僵卧的鳥兒。通體羽色赤紅。再偏頭看看無煙,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無煙禽形真身的模樣。喜得眉開眼笑:“真是天定機緣啊!這裏有隻剛剛氣絕的鳥兒,與你的真身簡直一模一樣呢,只是你的翅端多了幾枚黑點。差不多,差不多。”

他生怕無煙反悔,不及細想,便將無煙朝着那虛影一推,一團紅色瑩光閃過,無煙憑空消失不見了。

星君鬆了一口氣,拍拍手道:“總算是扔回去了。只要她不在陰間,就不關我司命星君的事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上路上路。”

伸手拍打了下袍子上不存在的灰塵,彷彿這樣就可以徹底甩掉麻煩。匆忙上車,絕塵而去。

他卻不知,他為了省心趕回陽世的這隻小鳥兒,竟陰差陽錯上了一尊上古邪神的身。

無煙在被司命星君的一推之後,便似跌入了一團漆黑膠泥之中,肢體百骸瞬間變得無比沉重。一年來她做為一隻魂魄,可以飄來飄去,任意散開又凝聚,自由慣了,突然間被束縛住,難受得很。

旁邊不遠處,傳來一片嗚咽聲。有個年輕男子的聲音泣道:“上神這樣去了,我等可如何是好?”

有另一男子也帶着哭腔道:“上神雖然脾氣怪了一些,但總能護我們平安。外面那幫毒物,早就看我們不順眼了,現如今沒有了上神的庇護,他們不把我們分吃了才怪!”

他這麼一說,更招起了一片哭聲,聽起來都是男子的聲音。

一幫大男人,在這裏哭哭啼啼,忒沒出息了。無煙聽得煩躁的很,有心想睜眼看看這幫沒用的傢伙是些什麼人,眼皮卻沉重得睜不開。

突然記起了一件事,心中猛地一沉:不會是復生之後,還是瞎的吧!糟糕,忘記跟司命星君提一下復明的要求了!

一急之下,眼睛竟睜了開來。面前的光線雖然柔和,但她太久沒有見過光明,被這突然其來的微光刺得淚眼濕潤。

許久,才能夠看清事物。她似乎是身處一座極度奢華的寢宮之內,處處鑲金嵌寶,其奢華張揚,連凰羽的寢宮也不能與此處相比。

得,剛剛司命星君還教導她說前世的事只作夢境,這剛一醒來怎麼又記起凰羽了?不可再思,不可再憶。此世重生,前緣盡斷。

還是看看是誰們在身邊哀怨哭泣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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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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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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