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白切雞
晚膳過後,素來無事,家家閉門熄燈。
卧房之中,周氏躺在溫守正身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他爹,你有沒有發覺,柔兒近日變了好多,不似往日那般淘氣了。”
“是啊!柔兒終於長大了,懂事了。”溫守正翻了個身。
“明日東主有喜,我有一日閑暇,琢磨着咱們一家許久沒外出郊遊了,不如……”過了一會,溫守正厚重的聲音響起,略帶暖意。
“也好,庭兒也說近來先生有恙,須休學三日,他也得空閑。”周氏聲音中有些欣喜。
“這個臭小子,念書又不成,偏偏不肯跟我學廚。想我溫守正,一身絕技,名滿咸陽……”
“好了,自吹自擂幾十年了,他爹,快睡吧!”
溫柔在隔壁,靜靜躺着,回想着重生后的這幾日,胸口一陣撕扯的疼,似乎當日那深插於心的利箭猶在,似乎親人的生離死別就在眼前。一想到這些,兩行清淚毫無徵兆的涌了出來,滑過她白皙秀氣的臉蛋,無聲無息的滴落進被褥中……
前世,溫柔親眼目睹溫家一十九口被滿門抄斬。
哥哥溫庭身首異處的凄慘;母親周氏不堪隨女眷充入勾欄,上吊自盡的悲涼;父親溫守正受炮烙之邢的慘絕人寰;甚至兩個情深意重的絕世公子為救自己,葬送前程、拋棄性命、染血赴死……
一切的一切,彷彿就在昨天!
溫柔不敢閉眼,至親至愛之人就在身邊,她生怕一覺醒來,又回到了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
萬箭穿心的時刻,死而復生,重回年少歲月,親人猶在身畔,這定是上天的眷顧!
讓柔若春水的她重新活過,不再留有任何遺憾;讓單純善良的她避開前世的禍端,守護住所有的親人;讓她擦亮眼睛,看清所有人的面目,不再讓黑白顛倒……
那麼,她必不負上蒼垂憐,一定好好重新活過!
前世,她只是父親身後的一個乖巧的女兒,懵懂單純。大禍臨頭時,她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在生離死別的時刻,感恨自己的無能,感嘆生命賤薄的無奈!
今生,她定要做一棵大樹,為家人遮風擋雨,為自己舒展天地!
溫柔把頭臉埋在寢被中,任由淚水浸透棉絮。
她暗暗立誓,必不讓前世的慘劇重現,也必將報盡前世的血海深仇!
黑暗中溫柔清澈的眸子,彷彿夜空中明亮的星星。
無邊黑暗之中,她彷彿看到那兩個人,在向自己微微笑着。
…………
大周皇朝,成德二十八年,其時四海昇平,不現刀兵。百姓居有定所,衣食無憂。
正是入冬時分。
這一日,陽光正煦,給初冬帶來一絲暖意。
咸陽城郊處,赫然傳來少女清麗的歌聲。
“柔兒,何事如此開心?”周氏笑問。
溫柔吐了吐舌頭,心中暗想:莫名其妙重生回了十二歲的光景,還真有些喜不自勝。
“庭兒、柔兒,過來搭把手!”溫守正一邊大聲吆喝,一邊緩緩取開一個藍布包袱,攤在地上。
“爹,來啦!”溫柔脆生生的應着,捧着一把亂七八糟的柴火,連蹦帶跳的跑到溫守正的身邊。
周氏從旁幫着燃柴、架鍋。
望着爹娘熟悉的身影,溫柔的鼻腔忽一陣酸澀。親人就在身邊,真好!她使勁兒忍了一下,才沒讓眼窩的淚水滴落。
“娘,來幫你!”溫柔伸出小手,往鍋下扔了幾根樹枝。
“仔細燙手!”周氏生怕柴火熏到溫柔的小手。
“庭兒呢?”溫守正停住了手,起身張望。
卻見一個灰藍布棉服的少年,約莫十三四歲,手捧一本線狀書冊,安安靜靜的坐在不遠處的一塊青石上。
暖陽鋪滿全身,少年白凈的臉上,五官端正,愈發顯得明媚,和溫柔倒有七八分相似。
哥哥依舊是當年弱不禁風的模樣,依舊嗜書如命。溫柔心中暗笑,一時湧起無限美好。
“臭小子!滾過來!”溫守正連喊幾聲,見溫庭仍然恍若未聞,還是自顧自在一旁翻書,氣就不打一處來。
隨即從包袱里抓過一把帶泥的花生,噼里啪啦的砸向溫庭。
“哪個王八蛋丟我!”溫庭猝不及防,被砸的生疼,猛然跳了起來,怒吼道。
“是我這個王八蛋!”溫守正黑着臉,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爹,是你啊,丟的好、丟的好……”溫庭一怔,訕訕笑着,隨手拍打幾下身上的泥土,又從脖頸里摸出一塊髒兮兮的土坷垃,這才不情不願的合上書,仔細收好,慢騰騰的朝這邊走來。
“讀讀讀,整日就知讀書!三次童生未中,不如早早跟我學廚!”溫守正埋着頭,不理會身邊的溫庭,牢騷不斷。
溫庭面色難看,卻不敢出聲。
“爹,這麼多好吃的呀!”溫柔一見形勢不對,連忙轉移話題。
“哦,這都是醉仙樓的邊角料,我尋思着扔了可惜,就捎帶回家了。”溫守正應着溫柔的話,繼續往外一件件的拾掇着。
前面還好,是一些紅薯、白菜、蘿蔔……
後面接着的就是豬肉、火腿、鴨蛋、蘑菇……
看的溫柔目瞪口呆。
當真是廚子不偷,五穀不收!
溫守正最後又從包裹里掏出一整隻光雞來,就見這雞完好無損,周身的雞毛全被褪得乾乾淨淨,倒是越發顯得雞型油肥。
“爹,這也是醉仙樓的邊腳料嗎?”溫柔終於忍不住了,伸手拿過光潔的整雞,故意拎起烏黑髮亮的雞腳,仔細的瞅了瞅,促狹的笑着問道。
“恩。”溫守正應了一聲。
“這麼肥的一隻雞都當下腳料扔了,難道你們醉仙樓都用雞毛做菜?”溫柔笑嘻嘻,故意又問。
“滾一邊去!”
溫守正一愣,隨即聽出了溫柔的取笑,劈手奪過這隻雞,微胖白凈的臉上,立時升起一抹黑紅,有些惱羞成怒。
“爹,我餓了。”溫柔趕緊扮了個鬼臉,輕輕搖晃着溫守正的胳膊,撒起了嬌。
“等着!”溫守正哼了一聲,從懷裏摸出個食盒,描金的牡丹、釉彩的圖畫,很是精緻。
“京城的金絲酥,嘗嘗。”說話間,溫守正已是麻利的打開了食盒,裏面整齊碼着一朵朵小巧細緻的酥點,狀若金絲芍藥,甚是逼真。
“好吃!”溫柔品嘗着,入口酥,轉瞬化。
“那是自然,百年秘方,皇上吃了也是讚不絕口!”溫守正得意道。
“百年秘方!”溫柔驚嘆不已,卻忽然一怔,口中的金絲酥,融化之際,竟然在腦海中浮現出了糕點師傅悉心烹制的場面……
或許是錯覺吧,溫柔沒多想,又捏了一塊填進嘴裏:“爹,你真好!這麼精緻的酥點,定是很貴吧?”
“你傻啊,爹啥時候這大方過,這酥定是從酒樓順的!”溫庭捏了兩塊,一邊往嘴裏塞,一邊含混不清道。
“滾一邊幹活去!平時讀書也沒見你這麼機靈!”溫守正有些下不來台,當即飛起一腳。
溫庭挨了一腳,哼哼唧唧的溜到邊上吃去了。
這兩個混賬東西,是要活活氣死老子啊!老子不也是為了你們!
溫守正不理睬兩個小混蛋,低頭擺弄起那隻光雞。
溫柔記得前世在一本食譜中看到過“白切雞”,說它“自是太羹元酒之味”,可見白切雞在食客心目中的地位。
此刻,溫守正烹制的正是白切雞……
只見那隻光雞被扎在竹架上,已被浸熟,雞肉白中泛黃,絲絲散發著熱氣。
溫守正打開身邊的一個陶罐,用小勺小心的從陶罐里舀了些油黑髮亮的涼滷水,開始細緻的淋到雞身上。
別看溫守正平日裏咋咋呼呼的,可在淋雞的時候,神情卻頗為肅穆,動作緩慢仔細,一小勺一小勺的,滷水從雞頭一直淋到雞腳,周而復始好幾回,這才收好陶罐。
溫柔好奇的問:“爹,這滷水應該有年頭了吧。”
溫守正得意的道:“好眼力,這罐里可是羊城第一雞‘長樂雞’的滷水。百年來從未斷過火,哪怕是戰亂動蕩也是如此,是拼了性命也要保住的滷水。前兒李掌柜託人好容易重金買來一小桶,我正好取了些,研究新菜用。”
周氏、溫庭、溫柔不禁咂舌!
溫守正手上不停,運刀如飛,用鋒利的小刀解雞,繼續說:“這一道乃是我親手改制的長樂雞。這雞不用水煮,而是用滷水浸熟,再用老滷水過冷橋,使滷味自然滲入雞肉中。你們嘗嘗看,味醇鮮香,皮脆肉滑。”
溫柔瞥了一眼鍋,果見方才煮雞之水,絳紅清亮,原來是加了滷水!
說話間,整隻雞已經片好,擺在盤中,最後淋上蘸料。
一隻雞斬得精緻無比,擺盤也無比考究,雞頭正前,左右兩翼分開,似要展翅高飛一般。
溫柔迫不及待夾了一片放入口中,只感覺皮爽肉滑,清淡鮮美,絲絲入味,最妙是連骨頭都鮮美異常,讓人留連其中,難以自拔。
“真的太好吃了!”溫庭嘗過之後,連聲驚呼,全無讀書人的風度。
雞肉做了白斬,雞什也充分利用。
溫守正將未見天的雞蛋、雞什,與紅棗、枸杞、米酒一起煮了。湯味甘甜,酒香回蕩,口感適度,溫潤暖人。
周氏喝了一小口,舒服的眼睛都眯成了月牙。
溫守正接着又麻利的弄了幾道素菜,手藝果非浪得虛名,一家人吃的自然眉開眼笑,胃脹肚圓!
“這是……”溫柔貪婪的吮吸了下指尖殘留的老滷水,猛然間又怔住了,腦中再次浮現出一個場面:某個廚房之中,有位從沒見過的老人在小心製作着一桶滷水,三十多種配料,一十九道工序,全都清晰無比。
難道……
溫柔腦中浮起一個想法,忽然聽到溫庭的聲音響起。
“話說回來,爹,這老滷水這麼珍貴,你取那麼多,不會被李掌柜發現吧?”
溫柔回過神,偷眼瞥了瞥溫守正,見他額頭青筋浮現,心道哥哥不妙了。
果不其然,只聽“啪”的一聲,一記清脆利索的耳光,接着溫守正一聲咆哮:“混賬東西,專揭老子的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