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用計
慶元三十年,大宥京城,富庶祥和,冬寒初歇,暖陽攜來一股怡人春風。
林立的雕欄店鋪在此起彼伏的爆竹聲中開張,錦緞華服的行人和一頂頂嵌珠銹帷的轎子自成一景。
這個新年都在雪天中過去,央姬醒來之時依稀感覺身臨關外的暴雪之中,而眼下這場雪是實實在在的停了。
朝陽和落霞輪着在鏤花金楠木窗上投射一片斑斕,她的靈魂似是長了翅膀翩翩欲飛。
她展顏一笑,殊璃脆玉的嬌容暈染煙霞,靈秀生輝。
上天對她究竟有多好……
她回到了三年前……
彷彿做了三年厄長的夢……
這不是夢,不是夢!
她不再是背負血海深仇的陸家小姐……
她不再是裴羽將來的妻……
她只是姬門以色侍人的央姬……
她就要被送給小千歲……
婢女初紫身穿萌蔥色錦繡雙蝶鈿花衫,配着同色散花百褶裙,腰部高束着四指寬的杏子黃的錦帶,粉嫩的稚女之容略有嬰兒肥,櫻唇巧鼻,水靈靈的杏眸尾稍勾起,抬手之間水袖起軟腰動,倒有那麼絲韻味。
初紫打來熱水,細白的雙手浸入盆中拎了一把帕子,遞到她面前,“央姐,快洗洗,媽媽今日可是火大的很,四姬都不去練舞,可把媽媽惱很了……”
她眉色不動,卻一改常態,冷淡道:“今日起,你來給我凈面……”
初紫眸中閃過不悅,雖轉瞬即逝,卻不容忽視。
臨死前海棠那句:“初紫,哈哈,初紫!一個整日做着將軍妾夢的奴婢,一個監視你的內奸,只有你這個愚蠢的主子會把她當妹妹待!”
初紫伺候她多年,她從不把初紫當奴婢待,吃穿用度都是給最好的。倒是把這副金貴的性子給養出來了!或許非她縱慣出來的,初紫直屬裴羽,而她不過是裴羽手中的利器……
初紫是什麼時候沒的?她進了千歲府上,千歲差了海棠還有兩個嬤嬤來伺候,海棠與初紫身量相仿,后海棠失蹤,被發現的時候已在池中泡了兩天兩夜,容顏盡毀死狀不忍目睹。
當時死的就不是海棠,而是初紫……
初紫心不甘情不願的屈身過來,半蹲着給倚在榻上的央姬凈面。
心念輾轉間,既然她重活一世,絕不能讓小千歲知曉她的身份。這個關鍵就在:初紫。
纖纖素指一把抓住初紫執着帕子的手,冷的讓初紫心顫。
初紫望向她,忽然神色一慌,像是喉嚨被掐住的壓迫感,彷彿被眼前的人洞悉了所有的秘密般。依然是這張殊璃脆玉之容,依然是這雙月水清眸,怎麼忽然讓人害怕起來了?
她不動聲色的從初紫手中抽出帕子,面上是春風和煦的笑容:“我還是自己來吧,你我姐妹之情,如今我已不是陸家小姐,一個人人唾之的姬門女罷了……”
她悵然仰項,彷彿真的是感懷身世。
初紫面上一松,低聲道:“不管是陸家小姐,還是姬門女,主子依然是主子,初紫不敢忘。”
“明日……明日我便要被送給小千歲了……初紫切記,我早不是陸家人了,謹言慎行,千歲府不比陸府……我真心待你如姐妹,但是面上這身份你還是莫忘了……”
初紫頷首:“初紫省得。央姐莫太傷懷,待報了滿門之仇,裴將定給主子一個名分……”
“是嗎?”眸光穿過頭頂的茜紅連珠縑絲帳,紅色的鏤空絲絲麻麻的鋪在眸子裏,宛如掙脫不得的情網。
初紫以為她又在想裴將了,從腹中湧出酸澀和嫉妒。
不過轉念一瞬,初紫轉過身拎帕子,杏眸上浮上譏誚和憐憫,故作姿態的問道:“央姐,你真要用這一計嗎?央姐千金之軀,這個間苦楚怕是承受不了……”
她輕笑:“只要能報得滅門之仇,這點苦楚算什麼……羽哥哥說這一計必成,我自是信羽哥哥的……”
一聲“羽哥哥”依然如同往日般親昵,眸中也順勢浮上憧憬和眷念。
在姬門三年,這些矯揉造作隨手拈得,要笑便笑,要痴便痴,要怒便怒,要嗔便嗔。
媽媽可是說了:既入了姬門,這皮相便是男人的,男人想看到什麼就讓他們看到什麼,不想看到什麼也讓他們看到。就當自己是一個偶人,如此才能牽得了男人……
被小千歲盛寵三年,她笑過痴過怒過嗔過,真情和假意各自幾分?
——
閭閣隸屬教坊司。與宮婢和青樓妓子的不同在於,姬女是專供官員取樂的。閭閣又稱“姬門”。
然姬女又有貴賤之分。貴姬便如央姬和四姬,自幼習才藝,待十五初夜之期於宮廷獻藝,然後便被官員挑走,然這官員便有了姬女的所屬權,可隨意送人。
然為杜絕姬女以色惑朝,慶元帝明文規定,姬女終生不得為妾,若得子,子歸當家主母,一生不得認生母;若得女,女為姬門。
若是賤姬,便在閭閣以色侍人。閭閣由教坊司撥款,所養姬女凡是京城四品以上官員可任意褻玩,且賤姬不得孕子不得離開閭閣半步。
所以便有了“一入姬門世代為賤”的說法。
有大戶人家抄家后女眷入姬門,然年紀不得超過六歲。央姬當初能保一命進了姬門頂替了他人身份,都是裴羽在背後做了手腳。
如今國泰民安,世人尤好媚足取樂。媽媽先是審視姬女的姿容,擇出貴姬,然後令其纏足,纏出三寸金蓮。央姬是天生小腳,加上擅長足尖舞,白帛一纏便是新月狀。也正是這個緣由,四姬對她多是嫉恨。
——
翌日。
晚梅謝盡,春桃萌新枝。
央姬和四姬各據一院,朱欄曲楹,花木蔥蘢,亭榭園池,一應俱全。
四姬分別是:昭姬、瑤姬、柳姬和麗姬。明日便是上元節,四姬與央姬同去宮廷跳“金蓮舞”,這才是她們姬女命運的開端。
而裴羽的計策便是要保央姬萬無一失的被送給小千歲宮容。
然後:殺千歲。
薄春暖光中帶着寒意。昭姬躺在榻上沐浴在蔥鬱的花木香氣中,着牡丹紫流彩飛花羅衣,淺鳩羽色煙水游鱗拖地長裙,如水蛇般的腰肢呈微扭之勢,雍容嬌媚如牡丹半開,再到精緻如玉的脖頸,尖翹的下巴,熏潤的紅唇半合,螓首花貌,鬢雲亂灑,端的是蠱心酥骨。
足有一寸長的純銀護甲套在無名指上,輕輕的在塌邊敲着,丹鳳一開,紅唇輕啟:“央姬也喜歡我這園子?今日是吹錯風了嗎?”
央姬在心裏嘆息,難怪媽媽給昭姬取“昭”字了,果真是昭昭其華艷過春秋,端的是明艷風流。可惜,可惜是個姬命……
央姬莞爾一笑,爽利的走了過來,在昭姬的面前輕快的轉了一圈,“昭姐姐的眼光最好,瞧我這身騎服如何?”
洗硃色對襟半壁衫,內着薄透淺絳雲絲寬袖衫,酥胸波濤籠於霞彩美不勝收。腰間束的極緊不堪一握。下身只着了洗硃色合襠長褲和黑色皿貂皮長靴。旋轉之間腳尖踮起,清麗無雙。
昭姬斥道:“外不着裳,怎能做如此傷風敗俗打扮?”丹鳳一直停駐在她的腳尖上,火光簇簇。
央姬反而痴痴一笑,作天真態:“昭姐姐這話說的,只要男子歡喜,有什麼穿不得的?”
昭姬天生骨骼纖長,從這手指便能看出。當年媽媽便說了,昭姬這骨骼只能做賤姬,她足足跪了一天一夜才讓媽媽回心轉意。而昭姬最大的恨事便是這九載纏足,腳骨不受控制的長,最後被敲斷了腳背骨生不如死九載才纏出三寸金蓮。又日日練舞,其間苦楚不堪回首。
如今的昭姬也算是浴火鳳凰。
昭姬素來最不喜央姬,眼下央姬當面炫耀媚足,早已怒不可遏,卻笑的更加嫵媚。
央姬跳了幾個花樣后,氣喘吁吁的停下了,昭姬幾乎要咬牙切齒了,卻仍做大方之態的吩咐道:“迎春,央姬想必也渴了,奉茶。”
央姬端過青花杯盞,碧螺春香氣裊裊。
央姬一邊走着一邊品茶,忽然手一松,一杯熱茶全部潑灑在了昭姬的三寸金蓮上!
昭姬的三寸金蓮上只纏着白色布帛。誰不知道,這纏起來多費力。
央姬那個動作,看似不經意,卻處處刻意!
先是炫耀自己的天足,繼而茶污她的金蓮,明擺着就是跟她昭姬過不去!那可就別怪她心狠手辣!昭姬恨意沖腦,吩咐道:“迎春、蕎秋,給本姬制住央姬!”
迎春與蕎秋一人一邊的按住央姬,一人一腳踢上她的小腿,她被迫跪在了昭姬面前。
央姬掙扎,月水清眸滿是不屈:“昭姬,你我同為姬女,你想做什麼,不怕媽媽找你麻煩!明日的金蓮舞可是缺我不可!”
“哈哈!哈哈!缺你不可是吧……”
迎春和蕎秋指間夾着根根密密麻麻的細針,狠狠的向她的肩胛骨戳了上去!
痛!痛!
痛的好!痛的好!
千歲,如果這是走到你身邊的代價,央兒覺得這痛都是甜的……
她冷汗直冒,硬生生的咬唇忍着痛意。
昭姬見她愈是不屈,愈是添恨!
“給本姬扎她的腳!本姬倒要瞧瞧,她明日拿什麼跳!”
——
閭閣前堂。
小千歲宮容應裴羽之邀前來閭閣。
過目之處都是醉意闌珊的官員醜態百出的調戲姬女,官員門甚至競較着玩花樣。入鼻都是胭脂香,入耳都是*聲。
京城誰不識小千歲宮容?
宮容以“春風客”自居,卻實則不近女色之人。
春風過姬戶,客來掃蓬門。
有人道:話說這面上幾根髯,下面幾根毛。下面要是沒毛,拿甚來掃蓬門?”
閹人之子,蜚言流長不息。
貌比婦人,端的是瓊姿玉骨,面如胚滑釉清的上好瓷器,精緻絕倫的弧度,那一雙眸子顧盼懸珠,酥人腸噬人骨。一襲雲錦白衣,七尺頎長,衣袂生風。
有官員醉醺醺的要來招呼他,他幾乎是慌亂的往後一退,對裴羽道:“這地兒我實在來不慣,我先走一步……”
“我倒未料到千歲不喜,實在是過意不去。這樣吧,後院有曲徑通幽處,我們去品茗,再來上兩局勝負,如何?”
“既來之,便聽裴將的……”
丰姿卓然的兩人向後院走去。就在這時,一個冒冒失失的婢女撞上了裴羽。
裴羽呵斥,聲如洪鐘:“你還有沒有規矩了?也不看看撞着誰了……你叫何名,回頭本將讓教坊司好好教教你!”
這個婢女正是:初紫。
初紫撲通一聲跪下:“奴婢無狀!請兩位大人饒命!實乃是奴婢有急事找媽媽,性命攸關大事,實在是刻不容緩啊!”
“哦?你要是不說出個所以然來,本將定治你這衝撞之罪!”
“兩位大人,央姬命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