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番外:兩生花(上)
歲月徒流轉,風往人未還。
連天七海會幹涸枯竭,萬里雲荒會分崩離析,世間種種來去如潮汐,今日所存之所有都終將會有幻滅的一天。
許多年前瑤姬離開大興時曾對楊倫說過這樣的話,也是這麼一個月光瑩亮的夜晚,風起忽散,垂落一地梨花雪白如瓣。宮苑裏繁花初綻,煢瓦飛翹,佇立重疊的瑤台宮闕雍容鋪展,那彎明月懸挂於高空之上,像極了依附皇家鼎盛奢華而生的清華裝飾。時至今日,他才知道自己錯得離譜,那彎冷月光芒煥淡,靜悄悄嵌於空中卻能蜿蜒持衡至今,皇權如日中天不可仰視卻如大廈傾塌終成浮光掠影。世間種種,是否早已是註定了結局,時光空自蹉跎,人面空自全非,該有的軌跡從未偏離。
正想着,卧榻旁九龍吞珠上的夜明珠突然不自覺地亮了,幽暗的光芒詭譎而深邃,讓他驀然驚醒起來。瑤姬曾對他說過,若是夜明珠亮了,便意識着有人觸動夜闌山莊裏的機關,有人闖了進來。
迅速起身,聽窗外箭矢劃破空氣的尖嘯聲響,常年的吃齋念佛終讓他起了些惻隱之心,隔着半懸的窗帷大叫道:“來者何人,還請速速離去,不要自尋死路。”
箭矢相碰撞的聲音傳來,過了一會兒,男子的聲音中帶着些喘息,那些機關讓他應付地有些吃累:“在下大唐淮南王李道玄,請見聽雨夫人。”
楊倫驚愕,連忙反身將機關關了,開門出去,見一眉目清俊的少年正撫着受傷的肩膀快步走來。少年來不及做其他,便開口道:“憶瑤嫂嫂可在?”
見楊倫面露難色,李道玄已經明了,心中一陣沮喪,還是晚了一步,連忙問道:“果然不出二哥所料,她何時走得?”
風聲颯颯在耳邊,極易讓人產生不安。楊倫看了看眼前這個看上去敦厚單純的少年,問:“可是出了什麼事?”
李道玄在心裏打了個腹稿,長話短說道:“今晚的邙山之約是個圈套,陛下不會赴約,石窟中的人是個替身。山上的各個角落都已佈滿了暗哨,若有人行刺,便立時會有萬箭刺出,絕無逃脫可能。”
還未等楊倫作出反應,便聽身後傳來若有若無的一陣吸氣聲。迴廊深幽偏轉,瑤姬長發翩翩覆在暗青色的衣袂之上,月光清幽灑在上面,給人一種虛幻的感覺。李道玄退了退,道:“在下受人之託,不能久留,多謝老王爺救命之恩。”
“慢着。”方邁出去一步,便叫住了。那聲音清靈孤冷,卻給人一種不可違抗的感覺。李道玄回頭詫異地看向瑤姬,聽她問:“誰讓你來得?”
李道玄略有躊躇,未曾回答。卻聽瑤姬道:“是不是李世民?”
少年看向楊倫,見滄桑穩重的他沉沉地點了點,方應是。瑤姬愣了愣,卻盯着梨花滿枝頭的樹梢笑了笑,那個看上去風流浪蕩的小秦王倒真對憶瑤有幾分痴心,這麼個風聲鶴唳的時候也能冒險派人來通風報信。看來憶瑤並非痴心錯付,只是這翻夾縫裏生長的風月之花就此枯萎,倒真讓人可惜。
驀然間卻讓她想起在小村莊裏憶瑤問她的那個問題。
“若有一日姑姑找到了七月妹妹,我和她同時陷入險境,姑姑只能救一人,會救誰?”
我會救七月,但我一定會用自己的命來換瑤瑤。”
十幾年前,宮闈傾軋中她選擇了七月,將她帶出皇宮讓她遠離塵囂陰謀,卻將本該安然長大的憶瑤遺留在了漩渦的中心。而今命運往複,是否是上天給她的再一次機會,讓她彌補曾經所虧欠下的債。
微微一嘆,更覺是天意如斯,從憶瑤輾轉落入洛陽的那一日起,就註定了結局。
慢慢走上前去,沖李道玄道:“李淵耳目眾多,你且留在這裏避避風頭,待事情過了再走也不遲。”李道玄猶豫地立在原地,見楊倫似乎面有倉皇地轉身去看瑤姬,後者安撫似的笑了笑:“我自是知道瑤瑤去了哪裏,待我去將她找回來便是。”
那笑容清且淡雅,讓人無法從之聯想到任何決絕慘烈的場景與後果。他遲疑着點了點頭,院落里場景映入眼瞼,成了一生都難以驅散的夢魘。
她有什麼辦法,能阻止這一切,唯有把她自己變成那個行刺君王的人,先瑤瑤一步出手,將暗衛的注意力吸引到她的身上,給瑤瑤示警。
所幸,如她所願,去得並不算晚,時間吻合得就像原本就該是她出現在那裏一樣。但她未曾料到,李淵亦在那裏,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發覺萬箭穿心的人竟是她,沉穩的君王竟也像那個年少的小秦王般失了方寸。或許這父子兩是在賭,賭最終出現在這裏的人究竟是誰。
這便是萬箭穿心的感覺嗎,她並不覺得疼,只是眼前煙雲散卻,不似深夜,竟像是春暖花開的正午,二哥笑意盈盈地朝她伸出手,身後萬丈山闕峰巒疊嶂,祥雲繚繞不散,慢慢通向他們的天堂。這樣的結局比她想像的任何一個結果都美好,循着高疊的石階向下看了一眼,已看不清瑤瑤的身影,合上眼前的最後一個意識,模糊卻又堅定,瑤瑤是不會死得,她的故事還沒有一個結局,怎能就這般倉促了解。
………………
等到消息的時候天光已經大亮,李道玄飛速地奔出了夜闌山莊,留下楊倫呆坐在石階上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當李道玄回到離宮時,遠遠便聽見隱修的聲音:“四日前我給她吃了一顆護心丹,可生成一股真氣護住血脈,眼下昏迷只是撞到了頭,待我給她施針定能脫險。”
好像場景出現般,卻又隱約有着不一樣的地方。走了進去,方聽見隱修又道:“快去讓人給你包紮包紮,這裏有我。”他一驚,見李世民銀白的衣襟上輾轉落了許多血漬,從胸膛一直滴到裙裾上。他想起護衛所說,彷彿可以看見暗夜裏被流矢射中,卻護住憶瑤從台階上一直滾落下去的李世民,這期間究竟有多少次是壓到了傷口,他定然是吭都沒有吭一聲得。
甩開殿門奔了進去,說幹了唾沫才說服他找了太醫在這裏包紮。李道玄總是偷偷地擔憂地看着躺在床榻上好像氣息全無的憶瑤,一股嘆息直沉入心間。
天子的召見將李世民拉離了憶瑤的床榻前,李道玄緊隨其後,回眸間看見隱修施針的手亦在顫抖,胳膊上汗珠點點,嘴唇蠕動,“丫頭,你要振作些,可不能就這麼睡過去了。”
擔憂若山塢陰影驟然沉落,心虛似的看了看面無表情的李世民,不再言語。
本以為等着的會是一場雷霆震怒,誰知李淵見了他們,問的第一句便是:“憶瑤如何了?”
李世民面無餘色,沉穩應答:“尚未蘇醒。”
李淵便不再說話,看了看案子上立着的牌位,目光沉鶩,“瑤姬生前對朕說的最後一句話便是叫着瑤瑤,朕知道她要說什麼,想讓朕放過楊憶瑤,可惜她受傷太重已經說不出來了。”
李道玄心裏湧上一抹希冀,既是替楊憶瑤高興,也是為李世民鬆了口氣。可是李淵卻說:“朕已不想再追究她,只要你答應今生不再與她見面,朕便可放她離去。”
殿宇外山光湖色飄渺,水光映到李世民的面上,無影無痕。他垂眸淺笑,朗聲道:“兒臣為何要作這般承諾,瑤瑤尚在人世,我們便有廝守終生的可能,免卻了天人永隔的離苦,難不成還有自設屏障自苦一生不成?”
清淺的一句話卻是觸動了李淵的傷處,他隱忍的面上已露怒色,只是似寒非寒地盯着李世民,“這麼說你還是要執迷不悟下去?”
李世民望了眼案桌上的牌位,若有所思道:“兒臣亦不知自己是哪根弦搭錯了,天下美色雲集何苦單單戀上這麼是非纏身的前朝公主,卻原來是深得父皇所傳,子承父好罷了。”
“你!”蟠龍紋繡的袖子前展,君王震怒,服侍近前的宮女內侍密密麻麻跪了一地,李道玄不動聲色地扯了扯李世民的袖子,卻聽一個宮女慌慌張張地跑來,在殿外喊道:“殿下,夫人醒了。”
他只覺得自己的眼睛上的脈搏跳了跳,反應過來時,已不見了李世民蹤影。
沉香化作霧氣婉轉飄散,殿宇內清香繚繞不絕,李世民輕輕按了按胸膛前的傷處,銳利的刺痛傳來,卻會雀躍得,提醒着噩夢散盡,他終究從上天那裏將愛人奪了過來。
進入殿內卻覺氣氛古怪得很,宮女內侍全部退到了殿門口,眾人面面相覷,臉上神色詫異而尷尬。
遠遠見着,隱修和盈珠端着湯藥圍在床榻前,好像在殷殷不倦地勸着什麼。床上的憶瑤,長發披散幾乎遮住了半張臉,用被子將自己的整個身子裹起來,目光瑩亮迷茫而戒備地盯着眼前的一切。
慢慢走上前去,方喊了聲:“憶瑤。”她便像是受傷的小狐狸,在被子裏向後挪動了挪動身子,警惕地看他。
不好的預感從心裏滋生,他試探地看了看隱修,見那人正一臉憂戚地望地。
隨即下令:“上去按住夫人,讓隱修把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