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番外:兩生花(中)
猶豫而躊躇不前的宮女們聽得主上命令再不遲疑,烏壓壓地圍了上來,雖然主上授意要按制住憶瑤的掙扎卻很是費了些力氣。白皙纖瘦的手腕像冷玉雕琢而成,滑膩而易碎,那低小的嗚咽聲中含着孤獨而無助的凄愴,在壓制中愈發勾起人的憐憫之心。再不能動彈時,見憶瑤微微抬了抬下頜,烏黑濃密的頭髮下一雙眼睛清靈凈澈,正包含怨憤地盯着李世民。
隱修手指顫了顫,搭上憶瑤的脈搏,半天沒有移開。他伸手撫了撫憶瑤垂落至臉頰處的髮絲,盯着她的瞳眸細細鑽研起來,雙手被縛的憶瑤突然劇烈地掙紮起來,躲避着他的碰觸,宮女們愈發手足無措起來倉皇間將她的胳膊掰至身後,被衾滑落,玉色寢衣后肌膚上留下道道紅痕。
聽得一聲斥退,眾人如釋重負地鬆開,脫離困囿后尚未完全伸展開胳膊已被人重新壓制住。玄底錦衣上,鮮紅的夔紋如流雲般舒展,她被人按住後腦勺緊貼在玄衣上,半面臉朝內眼前玄紅一片。在空白而清澈的腦中突然生出一絲惱意,但又好像被對方猜中了心思,欲要反抗的胳膊被緊緊箍住,以一種霸道佔有卻又寵溺的姿態。
這等微妙的感覺令她怔愣,也只安靜了片刻便不安分起來,然而頭頂傳來溫柔的聲音:“乖一點,別動。”帶着輕哄誘勸的溫潤,亦有濃郁的拳拳深情在其中。
那顆自醒來便一直懸浮的心好像突然沉了下去,從惴惴不安變得安寧下來,便不再動,只安靜地倚靠在李世民的懷中,柔順地眨眼。
隱修將手收了回去,面色沉冷含憂,道:“看上去像是頭撞到石頭上,生了腫塊壓住了腦中經脈……”他側面看了看憶瑤,試探着問她:“你認識我嗎?”
扣在頭上的力道輕了些,她將臉移開那人的胸懷,茫然地看他,眸光靜如止水。明顯感覺到抱着她的人身體緊繃了起來,彷彿跟着她緊張,隱修突然抓住她的胳膊,逼問道:“我問你認不認識我,說話呀。”
憶瑤瑟縮着將胳膊往回抽,垂眸眉目突然蹙了起來,彷彿在強壓着痛苦。李世民驟然拂掉隱修的胳膊,將她重納於懷中,用手支着她的重量,問:“怎麼了?哪裏不舒服……”話音幾乎未落地,兩人已經緘默了聲音,兩道粘稠的血從憶瑤的耳朵中流出來,她用手捂住額頭,目光掙扎而迷離,漸漸失了焦准癱軟地暈倒在李世民的懷中。
蒼白的面色幾乎水一般的透明,眉宇疏淡像畫在上面隨時可擦去似的,粉淡的唇色泛白,輕輕抿着。李世民不安地觸了觸她的鼻息,隨即鬆了口氣,眼見着耳邊流出的血已經凝固,用衣袖輕輕地拭去,卻聽隱修在他身後道:“看來那個腫塊並沒有完全壓住經脈,若用銀針誘導興許可以疏散開來……”
“你有幾成把握?”李世民講憶瑤放在床榻上,頭都沒有回便問。
“至多五成。”
殿中瞬間沉默,只聞鼻息聲緩緩,李世民將被衾蓋好,仔細地握好被腳,彷彿在做着這世上最重要的事情。完成好這一切,他坐在床榻邊,伸手撫上憶瑤的臉頰,聲若幽嘆:“我只想讓她好好活着。”
“如果不治呢,不冒險去疏散那腫塊,她活下去的希望會不會大一些。”
隱修怔了怔,隨即提醒道:“趁着血塊未穩,是最佳的治療時期,若是拖延下去,恐怕根深蒂固之後……”
“之後會怎麼樣?”李世民乾脆地問。
“她的意識便很難恢復,記憶不存,心智不全,別說從前的七竅玲瓏,就是連尋常孩童的思敏都達不到。”
門外傳來一陣氣喘吁吁,李道玄背靠着門,半彎着腰,道:“二哥,出事了,滕王他……”
李世民抬頭:“滕王怎麼了?”
“他……歿了。”
…………………
佛苑中焚香繚繞,躑躅花綻放,落日的餘暉,輕風中,紅霞滿天。李道玄在佛殿上低聲詢問住持一些事情。李世民隨手從香筒中抽了幾根香在蠟燭上撩了撩,星火如夜中俏皮眨動的眼睛,驀然讓人沉重起來。
眾人散去,李道玄悄然回到李世民身後,卻還是壓低了聲音道:“是南陽公主最先發現的,她醒轉過來之後靜養了幾天,聽說瑤姬公主已死,便想向滕王探聽一下嫂嫂的消息,誰知發現了他的屍體。”
李世民將香插入香爐中,用手扇了扇嗆人的煙,不動聲色道:“在滕王身邊可有發現什麼書信之類的東西?”
李道玄搖頭,見二哥的神色古怪起來,聽他嘆道:“看來我們還得再去一趟靜月庵,拜訪南陽公主。”
李道玄不解,卻見對方的神情凝肅起來,似是凝着香燭,卻幽深起來。殿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打破了佛殿的寧靜。紫諾匆匆忙忙地跑進來,道:“殿下,不好了,楊妃娘娘不見了。”
寬大的衣袖驟然擺動,身體急速轉過來,掃落案桌上殘留的灰漬,李世民面色凜冽地冷聲道:“什麼時候的事?”
紫諾道:“就是殿下剛剛離開離宮。”
李道玄猜測道:“會不會是陛下……”李世民看了他一眼,面龐冷沉着問道:“隱修呢?也一同失蹤了么?”
見紫諾點頭,寒霧繚繞的臉色緩和了些,沖李道玄道:“我們現在就去靜月庵。”
天色已漸漸有些暗了,馬蹄聲踐踏疾馳,揚起無數煙塵。這一次卻有些避着人了,李道玄思索着陛下怕滕王一事牽扯出些不必要的流言,畢竟是隋朝宗室,便派自己的兒子親查,只是到靜月庵李世民卻尋了條最隱蔽的路,只他們兩個人。李道玄有些不解,但見二哥一路上眉目緊凝,想必是擔心憶瑤安危,好幾次即將脫口的詢問給生生壓了回去。
靜月庵之行,卻碰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一身縞素的夕顏見到來人怔了怔,李道玄正琢磨着說些安慰的話打個招呼,李世民已風一般地往廂房跑。果不其然,素紗青帳后,一襲纖弱的身影橫卧在床榻上,只草草裹了披風,長發翩垂,包裹着沉睡的身軀。緊緊跳動的心驟然平靜下來,關門的聲音響在身後,夕顏和李道玄走進來,清幽的女聲辨不清悲喜:“殿下來得好快。”
佛龕前德卿站起身來,李道玄注意到她走起路來有些顛簸,回想往日山隘中死裏逃生,料必是傷到了筋骨,再看看床上躺着神志不清的憶瑤,同素服素麵的夕顏,心中有種說不出的難受。這些天之驕女,本應衣食無憂安樂一生,而今卻只落得個凄涼,當真造化弄人。
李世民冷冷地瞥了眼跟在德卿身後的隱修,後者有些無辜地望房頂。
“世民今日來,有兩件事,望姐姐行個方便。”他謙肅以待,視線卻總是不自覺地瞟向紗帳后昏迷的身影。
德卿自然察覺到了,疏冷地笑了笑,道:“殿下但說無妨。”
李世民將視線收回來的途中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夕顏,道:“滕王坐化時身邊遺留的書信,煩請姐姐交出來。”
德卿未曾預料到地驚愕,卻又含謔地挑了挑眉,李世民道:“滕王一生淡泊,所慮別人總多過自己,他若在此時散手人寰,必然是會放心不下自己的兩個侄女。所以我猜測,他興許會留下書信乞求父皇手下留情。”見德卿冷凝的面龐,他的唇不自然地挑了挑:“如此淺顯的道理,世民能料到,父皇必然也會料到。那書信姐姐看過便罷,留着也沒什麼用,不若交予世民拿去交差。”
她垂眸思忖,夕顏已從袖中拿了出來,卻並不交予李世民,掂在手中看了眼沉睡的憶瑤,輕笑道:“若是憶瑤清醒,她會怎麼說呢?楊家的子女自有自己的命數,不需乞求賊子饒恕?”李世民劈手奪過,聲音中沒有溫度:“可她現在不清醒,不知道寧為玉碎的高風亮節。”
夕顏翹了翹眉角,言語中咬牙切齒:“憑什麼,李淵害死了瑤姬姑姑,害死了蕭笙表哥,害得德卿不良於行,害得憶瑤神志不清,最後……”聲音中已有了泣意:“逼死了我父親,殺人兇手可以安坐明堂,受害的人卻要躲躲藏藏終日惶恐不能自安,世間公理正義何在?”
李世民冷峭地笑,卻有種凄涼的意味,語氣寒涼:“何在?你自己想吧,若實在想不通就去問父皇。”
“你!”夕顏的滿腔悲忿被他嗆了回去,緊哽在嗓子眼,難以疏散。此時卻見素紗撩動,紗帳后的人似乎醒了,正慢慢地從床上爬起來。
夕顏奔過去,掀開帳子扯着那懵懂醒轉過來的憶瑤,凄厲着聲音喊道:“你憑什麼能變成這個樣子,憑什麼就這麼心安理得地忘了這一切,都是因為你……”被李世民拽了出去,隨手一推便猝不及防地跌坐在地上。憶瑤歪頭看向梨花帶雨的夕顏,卻沒有了初醒時的恐懼,眼球滴溜溜地轉了轉,摸摸自己的臉,好奇地盯着夕顏。
李道玄將夕顏扶起來,勸道:“二哥也是為了你好,現如今陛下待你還算親厚,但若讓她知道你看了滕王的遺信知曉了這一切,難保不會疑心你有怨恨,屆時你的日子還會這麼好過嗎?”
夕顏默然將淚拭凈,艷麗的面龐煥然一新,清冷笑道:“好,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也沒有來過靜月庵,我這便回去,回去等着看看這風光無限的大唐會有什麼好下場。”說罷決絕地推門出去,留下李道玄半天沒有反應過來。
窗外已經黑透,一片銀白的光華溫柔地撒在堂上,月亮早已升起,靜靜地掛在天上,玉盤般美好。
憶瑤安靜地坐在床上,沉默地看着眼前這一切,光影繚亂未曾在她眼中留下絲毫痕迹。德卿轉眸望了她一眼,沉沉道:“那麼便說第二件事吧。”
李世民凝望着憶瑤,目光轉瞬凝深起來,道:“我要帶憶瑤回長安,希望姐姐不要橫加阻攔,自然,攔也是攔不住得,只怕傷了和氣就不好了。”
德卿陡然大笑,語帶譏諷:“帶她回長安?不說她現在這個樣子,就是從前心思縝密冰雪聰明應付起長安的勾心鬥角尚且心力交瘁,現如今單純如痴兒的憶瑤,如何能抵擋得住帝都的波濤洶湧。你現在肯護着她,不過是念曾經的舊情,日子久了呢,有哪個男人會喜歡一個痴傻的女人一輩子。”
憶瑤不安分地撥弄了下床幃上懸挂着纓穗,李世民滿目愛憐地撫了撫她的眉角,問:“姐姐想如何?”
“我想讓隱修施診,為憶瑤消除腦中血塊。”
伸出的手僵了僵緊壓在憶瑤的面上,她似乎感覺到了對方的不安,憂戚地抬起眼睫,緊張擔憂地看他。碰觸到這種清澈而柔弱的眼神,激蕩的心一下子平靜下來,李世民握住她的手,堅決道:“隱修並沒有十成把握,若憶瑤出了什麼意外,姐姐便能安心了嗎?”
德卿的面上晃過一絲倉皇,隨即被掩蓋了下來,仿若無情道:“那也是她的命,好過痴痴傻傻得到頭來被人玩弄拋棄得好。”
李世民突然明白了,如暗夜中驅散迷霧逐漸清明起來,直截了當地問:“要世民如何做?”
德卿深深欽佩眼前之人的睿智與反應機敏,便也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泠聲道:“要說名分,你再喜歡憶瑤她也不過是三妻四妾中的妾。天子親王身邊的姬妾可增可減,向來都是沒有數的,也是最容易被取代得。唯有一妻……”一直糊塗的李道玄好像也漸漸明白了,原來南陽公主是以退為進。他卻是緊張地看了李世民一眼,聽她繼續道:“我知道現在李淵看你看得緊,妹妹又是他的忌諱,所以不會逼你立即做決定。只是若將來有一日,你能執掌天下權柄,再無人可以掣肘,難不成還要讓憶瑤一輩子都為人嬖妾,她吃了這麼多苦,受了這麼多罪,身邊親人所剩寥寥,這一切都是拜你們李家所賜。還債也好,一個皇后之位不過分吧?”
李道玄有些反感她的言無遮攔,冷然提醒道:“公主請慎言。”對方卻不以為意,淡然道:“先下都沒有外人,兩位殿下也不必遮遮掩掩,只是說答應還是不答應。”語罷有些咄咄逼人地緊視着李世民,見他不語,嘲諷地笑道:“怎麼?是捨不得家中嬌妻受委屈,好,我不勉強,瑤瑤還我,此後她是生是死都與你無關。你既做你的風流秦王,如花美眷左擁右……”
“我答應。”
有着塵埃落定的靜默,亦有着誓言般的決絕。屋內燭光盈亮,他隨手扯下幔帳青紗,自桌前攜起毫筆急速書寫起來,李道玄上前制止:“二哥,若此物流傳出去,罪同謀反,請三思。”
李世民穩然道:“這裏的人皆是利益相關之人,若傳了出去,必然會被殃及,你有什麼可擔心得?”
李道玄便不再阻止,退回來看向床榻,沒了青紗的遮掩,可見憶瑤正在漫然地玩着頭髮,將髮絲撩到唇前輕吹,像個無憂無慮的孩子。全然不知,有一個人為了她許是將自己一生的前途生死都充作了賭注。
作者有話要說:勉強可以算是兩章合一起哈,某狸今晚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