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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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淺華幽暗,灌木冠蓋如涌。清澈的河水蜿蜒伸展,曲折迂迴於丘壑林立的假山間。

假山掩映下,窸窸窣窣的聲音隱約傳出,驀然腳步聲接近,璃影身形靈活地將我拽到壑石後面。

"你說,我到底哪裏配不上你?"男子粗重的吼聲,輕意可分辨出其中的怒氣。

對方似乎也生氣了,不耐煩地說:"是我配不上你,行了吧。這種事情是要兩廂情願,強求不來的。"女子纖細柔和的聲音,卻我陡然一驚。

"哼!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喜歡……"話音戛然而止,男子霍然回頭朝我們的方向望過來,陰鷙地喝道,"誰在那裏?"

我清楚地聽見璃影緊握拳頭的聲音,搖搖頭示意她不要輕舉妄動。這是太極宮內苑,王孫貴胄雲集,稍有差池便極有可能釀成大禍。

腳步聲不斷靠近,我們步步後退,宮苑裏的假山原本就與水渠相連,曲折支道眾多,前後相通。

可我們所處的位置極特殊,後面恰好是武德殿前翼,李淵為唐王丞相輔佐政務時曾居住於此。因是百官聚此商討政務,原先的殿宇則略顯狹窄,所以命人填平了原先的水渠,拓建了偏殿。而這條與水渠相連的通道的後方也被堵上,成了死路。

我正想着如何脫身,面前一陣疾風卷過,璃影敏捷地抓住襲來的拳頭,那人有些身手,在這曲折的窄道里與她上下過招遊刃有餘。

原本靜謐緊張的氣氛瞬間變得劍拔弩張,我朝璃影喊了句,"速戰速決。"她的身形倏然快起來,那男子漸漸不支。無論如何不能再打下去,否則招來侍衛恐怕又要再生事端。

男子雖是神力,但地方狹小施展不開。倒是璃影動作靈敏招數變化多端,不出半刻便把對方摔倒在地。那男子怒目瞋視,便要叫人,剛喊了了句,"來……"人尚未出口便被璃影掐住了脖子,她冷冷地說:"再喊一個字,我就送你去見閻王!"

"你們好大的膽子,敢威脅我,知不知道我是誰?"男子被扼住脖頸,掙扎着吐出幾個含糊不清的字。璃影的手又加緊了幾分,他頭一歪便出不了聲,只是一雙眼睛噴火似的盯着我們。

我看向一直未出聲的女子,膚若凝脂,幽沁似蘭,即使月色昏暗下依舊可辨其攝人心魄的美貌。

看着那張臉彷彿在照鏡子,自小到大,大興城裏宮人經常竊竊私語,我與她極像,只是不如她靈動乖巧,得母后喜愛。夕顏,她與我有着同樣的姓氏,是父皇堂弟騰王楊綸的獨女,楊綸因遭到父皇猜忌躲到寒岩石山隱居,他的獨女夕顏便一直養在母後身邊。

母后可以對我不聞不問一年半載,卻不能三日見不到她。

看到她時璃影明亮警惕的雙眸中微有失神,恍惚間被那男子掙脫了,劈掌擊倒在地。我急忙去扶她,抬頭朝那男子冷然道:"你想怎麼樣?"

他看到我也是微有愣怔,目光不自覺地在我和夕顏之間遊盪,隨即冷笑道:"你們膽敢劫持本王,你說會怎麼樣?"

"齊王殿下",我站起來無畏地回視道:"你若是要叫人我不攔着,只是動靜這麼大必然會驚動陛下,聖駕面前我也只好將事情始末,前後緣由說清楚。"看到他猶豫的神色,我知道自己猜對了。他就是李淵四子,李建成和李世民的同母胞弟齊王李元吉,今夜看來外界傳言不虛,他果然是一個張揚跋扈,肆意妄為的紈絝子弟。

太極宮宮禁森嚴,即使貴為皇子也不能在,宮門落鎖,甬道宵禁后隨意走動,更何況還是孤男寡女,傳了出去只怕也落不到好。

他略微遲疑,隨即揚眉陰冷道:"太極宮姓李,本王想弄死兩個人就像捏死只螞蟻那麼簡單,根本不必驚動父皇。"

"算了,放她們走。"一直緘默的夕顏突然說,李元吉回頭說,"夕顏,你不必擔心,我……"

"放她們走!"嬌柔的聲音此刻略顯尖銳,如一刃細絲劃破寧靜的夜色。

李元吉極不甘心地冷視着我們,粗重吼道:"給我滾,要是再讓本王看到你們可就沒這麼便宜了。"

璃影的袖子因打鬥裂了一道口子,裏面白色褻衣上沾染了淺淡的血紅,我仔細檢查了一下,只是胳膊受了傷,興許是剛才跌倒地上摔破得。

"你先回去吧,讓如墨給你找點葯。"

她掃了一眼受傷的部位,神情極為冷淡,彷彿那不是自己的身體,"不礙事,奴婢隨公主辦完事後一起回東宮。"我知她素來倔強,決定了的事情別人勸不住,況且夜深霧冷,又是宮禁內苑,若是碰上什麼意外有她在身邊也好應付寫,便要她跟着吧。

剛才怎麼沒想到用&#o39;宮禁&#o39;一說來拒絕阿史那翎,果然凡事一碰到什缽苾,我就會方寸大亂。

太極宮宮規,戌時甬道宵禁,後宮宮門落鎖。此刻月至天心,夜色深重,顯然已是子時,貿然在後宮內苑行走,若是被侍衛抓到,輕則杖刑,重則溺斃。

從前還是大業年間的時候,我就時常聽說有後宮的宮人侍衛於夜間私通,被抓到的都是當場斃命。歷代帝王,不管何朝何代對於宮禁都極為重視,一旦違反斷沒有法外容情之理。從前我想不明白,如今經歷諸般事端倒是明白了幾分。

身為帝王,高高在上,尊貴至極卻也是危險至極,那位子權力鼎盛不知被多少人覬覦。朝里朝外,永遠都是奴顏婢膝,揣摩聖意。可那個被人揣摩的人,也在時刻提防猜測着這些表面恭敬人的心思,防患於未然。猜不透時,便會不自然地設置諸多障礙,將自己與外界隔離,心底便存了一份安慰,即使心懷叵測也難靠近聖顏半分。

或許,這重重嚴格繁雜的宮禁,只是為了讓太極殿龍榻上的那個人能安心地睡個好覺。

武德殿偏殿眾多,周圍巡邏守夜的侍衛佈置也異常緊密。璃影從絳紅雲錦覆煙羅單紗宮裝中掏出一方織錦帕子蒙住口鼻,縱身一躍便如夜鶯般輕盈靈敏地飛上殿頂。

絳紅色裙帶於夜空中翩躚飛舞,圓月高懸,我仰頭望去,她於高聳的殿頂疾步而安靜地快速行走,漫天璀璨星辰彷彿觸手可及。

"什麼人?"清朗冷冽的聲音劃破靜謐,無限回蕩在空曠的宮苑裏,隨即無數侍衛從四面八方聚集在武德殿下方。

夜色瀰漫中依稀可見一個錦衣長袍的男子一躍飛上殿頂,與璃影廝打起來。璃影並不戀戰,邊與他交手邊後退,那些侍衛準備了弓箭,銀亮熠熠的箭頂直指殿頂,但領頭的人似乎有所顧忌,制止了放箭的侍衛,揚聲道:"不準放箭!"

我躲在距離武德殿三尺遠的芙蓉樹后,見璃影猶如翩飛的鴻雁身形一轉,沿着紅瓦朱牆疾速的飛躍而出,越過高懸的明月,直奔向宮牆外。

與她交手的男子也不示弱,緊追不捨,兩人一前一後猶如兩顆流星劃過濃墨的夜空。底下仰望觀戰的侍衛這才反應過來,高呼一聲,"快追。"原本黑呀呀聚集的銀亮鎧甲倏然散開,朝他們二人離去的方向追趕。

待人散盡,我從芙蓉樹下走出來,偌大的宮殿又恢復了寧靜,彷彿從未被打破過一樣。

阿史那翎交給我的那方絹帛被我緊緊地握在手中,手心冰涼一邊,汗漬淋漓浸入柔軟的絹帛中,變得濕漉漉得。

我趁黑摸進武德殿,漸漸覺得不對勁。偌大的殿宇里竟沒有一個值夜的宮人或是太監,只燃了一根蠟燭,幾乎快要燃盡了,燭台里積滿了渾濁濃厚的燭淚。

案桌上橫七豎八地擺滿了竹簡,紙箋和典籍,一冊書籍被翻開,昏暗光線下隱約可見論語二字。我將絹帛拿出來疊起來,原來輕薄絲滑的帛緞即使反覆摺疊也如紙般纖薄,小心翼翼地將它放進論語裏,也許明天它的主人在翻閱時可以看到它。

正要離去時,桌上一冊暗黃底紋的奏章落入眼底,我再也挪不動腳步了。

"臣河池太守蕭禹攜平涼留守張隆,扶風漢陽郡前來歸降。彼適歧途,權效聵帝,漫漫山河滿目瘡痍,孝祖順旨,非聖德明主無以整飭,今臣效古漢王之德,攜臣僚稷民歸效聖君。幸逢信,臣必當結草銜環以報之。"

我一字一句的念出來,心緒隨着這晦澀難解的文字而跳躍起來。舅舅歸降李唐了,那蕭笙呢?他現在在哪裏?此生,我們還有再見面的機會嗎?

若是有一天知道我們之間會隔了烽火連天,那時在江都無論如何也不會和他賭氣。只怕現在,他一定以為我早就是東突厥什缽苾可汗的可敦,即使身在長安也不會有意識和我相見。

我陷入沉思,竟忘了自己的處境。直到清冷的聲音傳來才恍然回神。

"看夠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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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弦歌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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