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4
殿內染了宮燈,透過紗帳縈出幽暗妖冶的紅。
新到的雨前龍井香氣繚繞,一套嶄新的瓷器與古道茶香相得益彰。薄如蟬翼的瓷釉泛着淡淡的藍色光澤,上面鎏了一層展子虔的游春圖,玲瓏剔透的瓷口被精心雕琢成花瓣形狀。
阿史那翎將胳膊支在案桌上,百無聊賴地盯着瓷器嘆道:“怎麼宮裏物件就像宮裏的人一樣複雜,好像非要‘九曲迴腸’才對得起自己?”
我將她隨手扔在一旁的雜花亂草收起來放到桌上,說:“因為宮裏的人都覺得自己高高在上,非得用不尋常的東西才能彰顯身份。其實君者故為君,王者故為王,有沒有這些東西都是一樣。”我看她瞪大了雙眼緊盯着我,復又加了句,“是不是挺沒趣得?”
“不是,你很有趣。”她極為認真地說,“你和宮裏的人都不一樣。她們雖然表面對我恭恭敬敬,可我知道她們都在心裏嘲笑我是番邦夷族,不如中原女子知書達禮。”昏暗的燭光中氤氳着清冽茶香,盈盈熱霧飄轉籠罩她幽亮如星辰的雙眸。
我說:“其實她們是羨慕你,可以隨性而為,不必以別人好惡為評判自身美醜標準。”手指微微拂過光火跳動的蠟燭,指肚燃起溫熱。
她目光迷濛似是靈動湖水淡籠了一層白霧,幽幽嘆道:“我也不喜歡,可我又希望自己是那樣,就可與他相配。”
任何禮教操守強加於她都是一種褻瀆,此時我只覺可以擁有這一份單純凈澈的愛戀即便是單相思也是一種幸福。起碼不必斟酌利益得失,權衡算計人心,哪怕撞得頭破血流也是隨着心走。
她回過頭看看璃影,對我說:“可以讓她先下去嗎?”
我說:“有什麼話儘管說,她是我的心腹,不會說出去得。”她粉嫩的嘴唇微微嘟起,有些撒嬌地拽着我的衣袖說:“可是有些話只想和你說。”
璃影道:“兩位公主聊着,奴婢去準備些宵夜。”見我點頭,她微微俯身施禮開殿門走出去。
偌大的殿宇里只剩我們兩人,阿史那翎斟滿了茶盞,興緻極高地跟我聊起天。
從浩瀚漠北到煙雨江南,從突厥草原到江都水鄉,我為她馳騁疆場,追星逐月的豪邁所動容,她為我口中水道天鏡,龍舟水渠所驚訝。自從長安淪陷,改朝換代我就再也沒有說過這麼多話,一番交談,口乾舌燥,心思卻飛揚起來,罕有的舒暢。
從她口中我得知,李唐雖佔據長安,日子卻並不好過。
近有薛舉、李軌威脅邊疆安寧,遠有河北竇建德,洛陽王世充,瓦崗軍。義寧年間薛舉就曾派薛仁杲進攻扶風,兼并那裏武裝唐弼部,號稱三十萬進攻長安。雖然李世民出戰迎擊,大敗薛仁杲。但自李淵稱帝以來,薛舉有捲土重來之勢,先後打敗李淵派出大散關,安撫隴右地區的司功參軍姜謨和咨議參軍竇軌,使他們無功而返。此外隴州刺史常達受薛舉詐降之計,兵敗被俘。這是李淵起兵以來最狼狽的幾場仗,看來與薛舉一戰勢在必行。
而佔據河西地區的李軌雖在李淵遠交近攻策略下,派其弟李懋入朝進貢謝恩,被封為大將軍,遣還涼州以示信任。李軌聽從左僕射曹珍意見,效法古代向上國稱臣而不取消帝號的做法,在上書李淵的書中稱自己為“皇從弟大涼皇帝臣軌”,表示不接受大唐封號。所謂天無二日,國無二主,雙方若執意而為,這場仗也避免不了。
這只是近方的威脅,李唐若要統一天下,少不了很多硬仗要打。
阿史那翎告訴我,她第一次見李世民是在霍邑,那是進攻長安的最後一場硬仗,打得十分艱難。
箭矢如雨,長矛直直刺向她的那一刻,一個身着銀白鎧甲的年輕將領騰空躍起,長矛瞬間斷成兩截。她第一次體會風馳電掣般飛翔的感覺,下一刻他們站在城樓上,腳下風煙萬里,雷鳴般的呼聲響徹九霄。
他的衣領上沾染了斑駁血跡,幾縷黑髮跳出發冠凌亂地飛舞在空氣中,燦然的陽光照射到他的臉上,如同天神般俊逸尊貴,那一刻天地為之失色。
那時她就告訴自己,此生非他不嫁。
一世姻緣許是幾世修行糾葛后的宿命,可一眼衷情只是一瞬的事情。少女懷春的甜蜜往往會將所有現實阻隔忽略,便如她這般。
我想要告訴她,這苦戀未必會有結果,但又不知從何說起。或許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從前的影子,執迷,單純地幻想,卻不知是幻想。
“怎麼不說話了?”我將指肚輕輕放於唇間,指了指外面示意她仔細聽。
清涼的歌聲伴隨着層層漣漪悠蕩傳來,突破深宮夜色久久回蕩,歌喉微微沙啞聲情婉轉,哀怨愁腸,令人聞音生悲,有肝腸寸斷之感。
周圍原本極靜,歌聲婉轉飄來卻顯得更加寧靜,我從散落在案桌的花草中摘下一片綠葉放於唇間吹總吹奏,和着歌聲的音韻,時強時弱。
一曲畢,門吱呦一聲被人推開,一個三十歲左右突厥裝扮的男子走進來。阿史那翎跳起來,叫了聲,“阿木瓊。”
藉著幽暗的燈光見那男子微消瘦的臉上長着黑色短髭,目光炯炯越過阿史那翎看過來。
阿史那翎拉着他過來,笑道:“她叫憶瑤,是我剛交的好朋友。”阿木瓊將胳膊放於胸前微微鞠躬,想來應該是突厥禮儀。
“真是難得,在突厥除了柒宿還沒見他正眼看過誰。”阿史那翎笑嘻嘻地說,卻聽阿木瓊說:“剛才想必是姑娘在吹樂和音吧。”
我點點頭,他又說:“‘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懷’,歌聲已是世間少有,那和音更是宛自天籟,斷不該落凡塵。”
對於誇讚本該高興,可我想起的卻是‘請為遊子吟,泠泠一何悲。長歌正激烈,中心愴以摧’。阿史那翎歪頭問道:“那是什麼曲子。”
“是《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她又問道:“講得是什麼?”
“據說當年楚國鄂君子泛舟,打漿的越女愛慕他,用越語唱出了這首歌,鄂君子請人用楚語譯出。”
聞言她目光一亮,驚訝道:“中原的女子也會這樣?如我們在草原上為心上人唱情歌。”
我點點頭笑道:“當然,所謂禮教從德,不過是後人借先賢之口強加在女子身上,真正的古人超脫物外,清雅無塵,怎會拘泥於繁文縟節?”
“那麼楚國王子愛上那個打漿女了嗎?”
“不知道。”
我們正說著,什缽苾走進來,幽藍冰冷的目光投射過來,朦朧的氣氛瞬間清明。
“哥哥,你怎麼也來了?”
什缽苾冷冽的臉上竟出現了稍有寵溺溫暖的笑容,在阿史那翎鼻翼處輕輕一刮,笑道:“怎麼?哥哥來看看你不高興?”
她恍然出神地點點頭,眼見着什缽苾恐嚇似的眼神,又猛搖頭。什缽苾在她頭頂重重地彈了一個爆栗,“早就知道你是個沒良心的小狼崽。”
說完目光似有若無地從我臉上掃過,也許燭光幽暗看不清表情。
自他出現我就不自覺地緊張,總覺有他出現的地方必不會簡單。這寧馨殿是李淵專撥給突厥貴賓居住的殿宇,想必他和阿木瓊都是被歌聲吸引至此,只是那唱歌的女子有是誰?難道她也是突厥人?
阿史那翎拉起我的手,雙眸炯炯地說道:“憶瑤,可以幫我做一件事嗎?”
“什麼?”
“我想寫一封信,能幫我送給他嗎?”
我雙手一震,感覺什缽苾火熱炙燙的視線一直聚集在我身上。看着阿史那翎清水般潔凈一望到底的眼睛,心突然疼起來。
她見我不語,焦急地抓起我的手,“你是我在宮裏唯一的朋友,我只相信你,幫幫我吧。”
我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才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有顫抖,“現在晚了,秦王肯定都回府了。”
她狡黠地看着我,悄然道:“我知道,逢七逢五他都會在武德殿留宿,今天是初七,他一定在的。”
“那你為什麼不自己去?”
“不是說女子要矜持嗎?如果太主動會被男子看輕的。”她含笑略帶得意地看了一眼什缽苾,如同深山野窟的小狐狸,就差搖搖尾巴了。
我清了清喉嚨,看向什缽苾,他低首溫柔地看着阿史那翎,低聲問道:“那麼信呢?”
“我的漢文寫得不好,憶瑤你能幫我寫嗎?”
我點點頭,勉強笑道:“當然可以。”
鋪開白色絹帛,壓上鎮尺,提起毫筆抬頭問道:“要寫什麼?”
她微微一笑,“就是剛才那首詩吧,全文是什麼?不管是什麼啦,你就幫我寫上就好了。”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我用盡全部的意志才是自己握筆的手不顫抖,她充滿期望,目光瑩瑩地看着我,“快去吧,我在這裏等你。”
我逃一般地走出寧馨殿,抬頭看看,天邊浮着深紫的雲,團團凝聚於宮殿穹頂,彷彿天壓下來,透出壓抑詭異的氣息。
璃影從迴廊里走過來,隨手將準備好的宵夜遞給寧馨殿值夜的宮女,隨我一起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