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午夜(三)
簡葇把鑽戒仔細收好,找遍卧室的所有角落也沒找到睡衣,乾脆扯了白床單在身上圍了一圈,像穿着抹肩的長裙一樣扯着拽地的“裙擺”直奔衣帽間。
她在衣櫃裏滿滿的衣服里來來回回挑選了半天,沒找到一件適合吃早餐的裙子,不是太刻意,就是太隨意。
下次她一定要記得請教一下造型師,吃早餐應該穿什麼樣的衣服最合適。
在衣帽間門口看了她很久的鄭偉看看手錶,走了進來,乾脆地從衣櫃裏拿了件黑白色拼接的長裙遞到她手裏。
“穿這件吧。”
她細看這裙子。裙子是無袖的長裙,及腳踝的長度,復古的側開,長裙擺由白色疊在黑色上,色彩對比強烈又和諧。這款裙子穿在身上,安靜時輕靈文雅,走路時會隱隱露出一條腿,有種隱晦的性感。
她的確很喜歡這裙子,還穿着它給一本時尚雜誌拍過封面。
可是,穿着它吃早餐,會不會有點太正式了點。
見她還在猶豫,鄭偉說:“這裙子很適合你,不會過度端莊,也不會過份性感。上鏡也很襯你的膚色。”
“是么?”她還沒穿他就知道,只有一種可能,“你見過我穿嗎?”
“嗯,你出席人間四月天的宣傳活動穿過,我在東方時裝雜誌上也看見過,很漂亮。”
他平淡的陳述着,包括她早已忘記的細節。
是怎麼樣的眷戀,才可以讓他在分手以後還關注着她?又是怎麼樣的在意,才可以如此清晰地記住她出席的所有場合和服飾……
她的手無力的顫抖着,抖得幾乎拿不住輕飄的裙子。
終於,她再也壓抑不住衝動,從背後抱住他的腰。
他沒有動,任由她抱着。她緊貼着他挺拔的脊背,拚命地咬着牙,將眼淚囚禁在緊閉的雙眼中。
“你,恨我嗎?”這是她多年來一直想問的問題。
“恨過。”他背直直挺着,還是一動不動:“恨不得把你剝皮抽筋,看看你長沒長心。”
“那,為什麼又不恨了?”
“我那次受傷,在醫院昏迷不醒的時候,我聽見你哭了,我感覺你死死抓着我的手,哭着求我,讓我放過你……我也聽見你說,你太疼了,疼得快要活不下去了……”
她摟在他腰上的手死死摟緊,只有這樣她才有力氣站穩。
他繼續說:“你一定沒想到,我當時雖然不能動,但是我還有感覺。”
她的確沒想到,這麼多年都沒想到,如果她想到了,她一定不會去醫院看他,一定不會說出那麼多不該說的話!
“我醒了之後,想找你好好談談,可是你寧可把自己弄得鮮血淋漓,都不願意見我一面……我想,我是真的讓你太痛苦了,痛得活不下去。”
眼淚再也囚禁不住,一串一串無聲地落下,浸透了他的襯衫。
她終於明白她當年把事情做得那麼絕,把鄭偉傷的那麼徹底,葉正宸為什麼還會在生日那天指定要她作陪,後來又不再為難她。
她也明白了,她在七點檔新聞上看見他那晚,鄭偉為什麼站在她家門外等她開門。他分明他有無數種方法破門而入,可他選擇在門口等待……
他不想強求她!
“快點換衣服吧,早飯涼了就不好吃了。”說完,他頭也不回走出去。
看着他離開,她第一次發現,他一向孤傲的背影沒有了驕傲,只剩下孤單。
換上了他選的裙子,又化了個神清氣爽的妝容,簡葇才走進餐廳吃早飯。
飯桌上擺滿了各種餡的小籠包,徐徐冒着熱氣,誘人的濃香。她在他對面坐下來,低着頭一口一口吃着,每一種口味都嘗了一遍,卻什麼滋味都吃不出來。
沉默着吃過了早飯,他們又一路沉默着到了機場。不是她不想說話,而是她怕他稍一分神,他們這輩子都到不了機場。
還不到一點鐘,他們就到了機場。下車時,簡葇深深覺得,他那車速真對得起60的排氣量。
剛走進航站樓,岳啟飛焦躁難耐的電話就打了過來,他的聲音聽起來不太愉悅。
“已經開始登機了,你還來不來?”
她匆匆說:“我到機場了,馬上就去換登機牌,應該趕得及登機。”
“哦,那不用急了,我跟工作人員解釋一下,盡量等你。”
“好!”
鄭偉從綠色通道一路將她送到了登機口,飛機即將起飛。
她拿着登機牌走向登機口時,他突然拉住她的手,清淡地問了一句:“什麼時候回來?”
“我不確定,這次行程全由公司安排。”遲疑了一下,她補充了一句。“……是為了新片宣傳。”
“我知道。”
她訝然抬頭,看着他,“你怎麼知道?”
他笑了笑,“我今天早上在電話里說的那麼清楚明白,他還若無其事在機場等你,除非他不是男人,否則他一定是沒有立場干涉你的私生活。”
她好半天才合上驚得微張的嘴,原來他想了解真相,一個電話就足夠了。現在她終於相信他的仕途一路平步青雲絕對不是靠他有個好爹了,至少,不全是。
“緋聞鬧得適可而止就好,鬧得太大了,反而適得其反。”
聽着他語調中不易察覺的一絲酸意,她也不自覺笑了出來,“嗯,我下周五之前,一定會回來的。”
他點點頭,慢慢鬆開手指,糾纏的十指緩緩分開,她轉過身,快步進了機艙。
沉重的機艙門合上,她才回過身,久久望着阻隔視線的門。
她是何其幸運,可以被這樣的男人愛着。
然,被這樣的男人愛着,何嘗不是一種最悲哀的不幸!
戴上墨鏡和口罩,簡葇走進頭等艙,眼睛還在從飛機的一個個窗口朝登機口的方向張望,可惜角度不對,什麼都看不見。
終於,西裝筆挺,一身富豪范兒的岳啟飛喊住還想繼續走的她。“這裏。”
“哦!”她隨口應着,眼睛還不死心地尋覓着割捨不下的人影。
岳啟飛看看簡葇優雅的裙裝,又看看她遮了半邊臉的墨鏡和白色的大口罩,臉上明顯表露出對她品味的鄙視。
“你弄成這樣幹什麼?我已經離婚了……”
她眨眨潮濕的眼,收回視線,在他旁邊的空位上坐穩。“欲蓋彌彰的道理你不懂嗎?不戴口罩,怎麼顯得咱們關係非比尋常呢?”
“哦,”岳啟飛恍然大悟般點頭:“你還有口罩嗎?給我一個。”
“……”
飛機騰空而起,在顛簸的氣流中漸漸平穩了下來,簡葇才摘了墨鏡和口罩,和岳啟飛簡單寒暄了幾句之後,拿出包里的劇本,聚精會神讀着。
劇本上的酒痕還在,淡紅滲透了許多頁。她一直翻到沒有被染紅的一頁,才停下來。
上位第六十一場
時間:二月十四日,情人節,清晨。
地點:藍雨的公寓
人物:藍雨(女一號),楊琛(男一號)
不是周末的情人節,藍雨只能一個人度過。她其實也不太在意這個節日,畢竟對她來說,每一個周末都是她的情人節。
清晨,她拖着沉重的腿從片場回來,剛到家門口,就看見花店的送貨小妹在按她家的門鈴,手裏抱着一盆長滿尖刺的仙人掌。
送貨小妹(看見她拿出鑰匙,認出了她):【藍雨小姐,這是楊先生送您,請您簽收一下。】
聽說是楊琛送的,藍雨滿臉驚喜加驚異地簽收了她的情人節鮮花。她接過沉重的仙人掌準備進門,忽然想起件事,叫住花店的送貨小妹:【對不起,能不能請問一下,仙人掌的話語是什麼?】
送貨小妹:【堅強;嗯,還有……藏愛在心底!】
藍雨(微笑):【謝謝!】
關門時,藍雨的手不小心被仙人掌刺了一下,幾根細刺埋入她的手指,她咬牙甩甩手,將花盆擺在陽台,又換到客廳的茶几上,想了想,最後決定擺在卧室的窗台上,以便她每天睜開眼睛就能看見。
藍雨正在撥着手指上的細刺,楊琛打來電話:【收到我送你的花了嗎?】
藍雨:【花?你確定你送我的是花?我為什麼只看到刺?】
楊琛(朗聲笑):【仙人掌是開花的。據說當她在心裏藏了愛的時候,她就會開花。】
藍雨:【真的?】
楊琛:【真的!你知道么,所有的植物里,我最喜歡仙人掌。她有着異常的倔犟和頑強的生命力,即使在那貧瘠乾旱的沙漠也能綠色蔥鬱,開出嬌嫩的鮮花,尖刺只不過是她掩藏內心柔軟的方式……就像你一樣!】
藍雨(小心觸摸着仙人掌上的翠綠):【楊琛……】
楊琛:【嗯?】
藍雨:【我有沒有說過我愛你!】
楊琛:【你今天還沒說過……】
藍雨:【楊琛,我愛你,不管將來你愛不愛我,我永遠都愛你!】
簡葇深深沉浸在劇本的文字裏,一縷碎發從額間滑下,遮住她寂靜的臉,只露出白玉雕琢一樣的鼻樑和櫻桃色的唇,岳啟飛看着她的側臉,只覺周圍的空氣也變得寂靜,時間也靜止不動了。
岳啟飛承認,他擁有過的女人中比簡葇漂亮的大有人在,可只有她能牢牢鎖定他的視線,讓他不由自主想試着多讀懂她一些,偏偏又總是讀不懂。
半小時后,他終於耐不住寂寞,開口。“這劇本寫得很難懂嗎?”
簡葇搖搖頭,“不難懂!”
“那你為什麼這一頁看了四十分鐘?”
簡葇微微側臉,朝着他淺淺一笑。“你沒看見前面那個男人在拍照嗎?我在擺造型,讓他全方位地拍。”
岳啟飛探頭看了看,他安排的娛記的確在敬業地工作着。“所以,你就打算一直這麼看到下飛機。”
“嗯。我今天早上特意在鏡子裏觀察過,我這樣低垂着臉,特別上鏡。”
“的確很上鏡。可是你別忘了我們是在‘約會’,我怎麼一點感受不到你對我的深情呢?”
簡葇撩起臉側墜落的長發,很認真回答:“岳總,我覺得你對女人的看法有點誤區。女人真心喜歡一個男人,不一定非要像膏藥一樣黏在他身上。真正的愛,是兩個人安安靜靜做着自己的事情,彼此都不會介意。”
岳大少似乎覺得她說的有點道理,深入思量一番,又問。“昨天晚上,你和鄭偉一整晚都在安安靜靜各做各的事情么?”
“”簡葇頓覺自己想吞了個雞蛋,噎得快要喘不過氣。
從她的表情里,岳啟飛得到了答案:“看來不是!”
不理會岳啟飛嘲弄的表情,簡葇低頭繼續看書。
“一提起他,你就是這副逃避的樣子。我就不明白了,他除了長得帥點,還有哪兒好,你就這麼迷戀他,五年了還是放不下?”
她抬眼,朝他軟軟地一笑。“岳總,您要是實在吃飽了沒事兒干,不如看一會兒電影,看看哪個女明星您還沒試過,找她好好陪陪您”
“我看過了,”他意興盎然看着她,“就剩你了!”
在她印象中,岳啟飛什麼都不如鄭偉,唯獨“坦白”這一點,他和鄭偉有一拼。“……我能求您件事兒嗎?”
“說吧。”
“您能不能離我遠點?”
“抱歉,飛機就這麼大點地方,我不能滿足你的要求。”
“”簡葇無語,合上劇本,站起身。
“你去哪?”
她隨口說:“我去洗手間抽根煙。”
“哦!可是,你有火嗎?”
“……”這個,她還真沒有!
她終於認命地坐回座位,像應對記者招待會一樣的嚴正以待。“好吧,你想八卦什麼就八什麼,我有問必答。”
岳啟飛立馬來了精神,讓空姐給他們拿兩杯咖啡,看架勢是打算要跟她促膝長談。
“我剛才看見他送你從綠色通道過來的,你們該不會真的舊情復燃了吧?”
她答:“要復燃早就復燃了,我們還用等到今天?”
岳啟飛鄙視地瞥她一眼,“你能別這麼矯情不?明明對他余情未了,你還裝什麼裝,乾脆從了他算了!”
“矯情!”簡葇恨恨地瞪他,“成!我今天不矯情,我跟你說點掏心窩子的話:你以為我不想從?!我十三歲就想從他,想天天像個膏藥一樣黏在他身上,一天說一百遍‘我愛你’,說到他耳朵生出繭子!我十九歲就從了他,被你封殺的連龍套都演不了,我都不後悔,一心一意等着他有一天飛黃騰達了,養我一輩子!”
岳啟飛打斷她:“我什麼時候封殺得你連龍套都演不了?阿威不是給你接了個日本的戲嘛?那部戲你還在東京電影節上提名了最佳女主角了吧?”
提起跟那幫日本孫子拍的戲,她恨得牙根痒痒,不過那不是重點,重點是:“我愛他愛得毫無保留,義無反顧,可他居然從來沒告訴過我,他爹是鄭耀康,更沒告訴過我,他媽是……呂雅非。”
“那又怎麼樣!他不就個將門之後嘛?不就是他們家老爺子說死不讓你進門嘛?你為了他,死都不在乎,還在乎這個嗎?”
“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
“能有多複雜?簡葇,鄭太太這個稱呼就對你那麼重要?!那張價值九塊錢的結婚證對你那麼重要,你以為它能保障什麼?他愛你,沒有那張紙也會愛,他不愛你,那張紙說作廢就作廢。”
她靠在椅背上,緩了口氣,“不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那和包養有什麼區別?哪天他結了婚,我又和‘小三’有什麼區別?如果我有了孩子,他一輩子都不敢告訴別人,他爸爸是誰……如果是這樣,我寧願和他斷得乾乾淨淨,再也不見!”
“你斷得了嗎?”岳啟飛凝視着她蒼白的臉色,還有眼底還未褪去的淡紅,問她。
是啊,她斷得了嗎?十九歲那年,她以為她可以,以為一句“我從來沒愛過你”就能斬斷所有的情分。現在二十四歲了,她不再天真,被現實磨平了倔強,她還有當年那份近乎痴傻的勇氣,斬斷一切嗎?
“如果我是你,我寧願被包養,寧願被小三,至少不用壓抑得這麼痛苦!”
聽見他如此直言不諱的建議,簡葇不禁對風流成性的岳大少另眼相看,“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
他輕輕摸了摸她的頭,像是摯友一樣的撫慰。“因為我得不到你,也不想看見你把自己搞的這麼凄慘……”
“……”這樣的岳啟飛,讓她幾乎認不出來了。
“哦,對了,為了你老了以後有個保障,記得多跟他要點保養費。如果他出的價錢你不滿意,你也可以來再找我,你要多少,我給多少,我絕對不還價……”
唉!這回她能認出來了,岳大少永遠是岳大少!如假包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