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二十三章 逆轉
戴振昌與戴振甫多年未見,此刻各自心中都感慨萬千。
戴振甫原是戴振昌隔房的堂兄弟,此人在戴家的鋪子與作坊的管理之上,也是一等一的好手,當年在戴家也頗有些自己的勢力。
更關鍵的是,戴振甫在妝品香型調配上頗有些天賦,隨手搭配,便往往能配出新的香型,這在戴家,除了戴存樞勉強可以算是能做到這一點以外,連戴振昌都得甘拜下風的。
而戴振昌的獨子,戴存樞,雖然是個溫和敦厚的性子,卻不是個有手腕的人,在商道之上,卻不及乃父多矣。當年戴振甫也是看準了這一點,將戴存樞的弱點渲染得人盡皆知,以求有一日能夠從侄子手裏,將戴家產業的管事大權給奪過去。
戴振昌一開始並不知道這一切,對自己的親子,也是恨鐵不成鋼,直到一日,戴振甫做得有些過了,戴振昌才醒悟過來,原來最大的威脅,竟然是來自戴家自身。
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保自己的兒子。戴存樞再弱,但是勝在為人至誠。戴老爺子那時候堅信,做生意,有這點,做個掌舵的人,便夠了。那會兒戴振昌自己精力充沛,自信再做二十年不成問題。更何況,那時候戴存樞年紀還輕,剛剛娶親未久——兒子嘛,兒子總是會再生孫子的,將來不愁沒有繼承人。
他掩飾得極好,裝作極其信任戴振甫的樣子,卻暗地裏發難,借當年傅老實的事情,將戴振甫推上了風口浪尖,自己卻站出來打圓場,說什麼絕不相信堂弟做得出這樣的事情云云。
傅老實的事情只是兩個人頭一回交鋒,而戴振甫當時只道戴振昌對自己無甚敵意。過了好久,才看出端倪,那時他早已落了下風。不得已。戴振甫孤注一擲,卻被戴振昌拿住了把柄。鬧到戴氏宗族裏,挨了二十棍不說,最後在戴振昌的主導下,他竟被戴氏除名。
戴振甫大敗虧輸之下,憤而離開廣陵,做了一名道士,從此閑雲野鶴二十年。
如今。站在堂上,此處曾經是不見硝煙的戰場,而眼前則是血脈相連的親人,但是同時也是當年。使出那些不入流的手段,暗害了自己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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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樞已經不在好多年了——”
戴振甫面前,曾經的勝利者戴振昌如是說。
戴振甫重新回到戴家,念及舊事,便是他近二十年來歷遍磨礪。心中也難免不起一絲漣漪。
可是,他聽說堂兄當年費盡心力力保的侄子戴存樞,此刻竟然已經不在人世了,一團怨氣立時消去了七八分,而眼前的戴振昌則一點點地現出垂老之態來。
“振甫。我去與族老說說,你回來吧!”
戴振昌突然冒了這樣一句話出來。旁邊戴茜露出一副吃驚的神色,而戴興志則一屁股坐在地下。“振甫,戴家後繼無人,你也看得出來……我這把老骨頭,也不知道能夠活多少年了。你……還是回來吧!”
戴老爺子早已意識到後繼無人,然而今天的事情,更令他絕望得很。
戴振甫沒有馬上答話,他見到桌上放着長長一匣子妝品,忍不住拿了一款起來,放在手心裏摩挲着,看了半日,終於放了下來,才道:“大哥啊!我已經全沒那個意思了,年輕的時候喜歡,可是眼下我看到這些妝品,我已經沒了那種愛不釋手的心了,如此的我,便是再會戴家,也對戴家的產業一無益處。”
“大哥,二十年過去,你還以為我還會依然是那個我么?”戴振甫隨手將那匣子“啪”的一聲扣上,卻見到匣子上的兩個字,不由得念出聲,“‘馥春’,好名字,咦,大哥,這是城中新起的香粉作坊么?”
戴老爺子尷尬非常,最後還是說:“是,是這位傅三爺一手建起的妝品作坊。存樞的次女,正準備與傅家的長子結親。振甫剛才進來應該能看得到。”
戴振甫轉過頭,看見傅老實。這麼些年,傅老實從一個少年變成了個攜家帶口的中年人,然而相貌氣質,卻沒有太多的變化。戴振甫看了半天,認了出來,指着傅老實道:“大哥,這人豈不是……”
戴老爺子黑了臉,還是點了點頭。
傅老實見到戴振甫,也認了出來,行了一禮,道:“戴三老爺,”戴振甫在族中行三,“好多年未見了。”他說著拉過傅陽,“這是犬兒。”
戴振甫上下打量一番傅陽,“好小子!”他伸出手,在傅陽肩頭拍了一把,他手中黑黢黢的,不知道沾着什麼,在傅陽身上寶藍色的新衣上,也留了一道黑黑的手印。然而傅陽卻目不斜視,泰然自若,照樣向戴振甫行了禮,口中道:“戴三老爺。”
戴振甫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往外走:“大哥啊,你我爭了那些年,你也贏了這些年,最後這份家業,還不是該交給這些小子們?”
“大哥啊,我去了,你好自為知啊!”他說著飄然出門,口中吟誦着什麼。
只聽他口中道:“……又同人世當少年,壯心儀貌皆儼然。一旦行羸發又白,舊遊空使淚漣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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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振甫像是一陣風,倏忽間便飄然而去,只餘下戴振昌立在堂上心中發澀。
一時間堂上便只剩下戴傅兩家,以及原先在戴傅兩家作坊工作的人們。這時候,姚十力已經悄然帶着年輕的一輩兒們都退了出去,堂上只餘下老夏、老洪等等幾個。
洪濤依然在傅老實面前,此刻突然拜倒下去,衝著傅老實“砰砰砰”地磕了三個響頭,跟着說:“傅大哥,原是我,豬油蒙了心,將你給害了。小弟這二十年來,午夜夢回,總是能想起這一件虧心事。總算你眼下終於發達了,子女又都出息,不似我,這麼多年來,日子過得叫一個慘啊……”
老洪也幫着自己親戚說話,道:“老實,你看這……洪濤他也是真心知道錯了,你看在我面上,不要記恨他……他這幾年,確實也過得挺慘的。”
傅老實與洪濤二十年未見,本來就平平的情誼,早就淡得如水一般。方才得知洪濤就是那個當日曾經栽贓害他的人,胸中固然既怒且痛,然而這種激怒之情,卻為洗脫嫌疑、甩掉包袱所帶來的喜悅之情而漸漸沖淡。終於,終於他可以不帶任何污點地見人了,終於他不用覺得愧對自己的妻兒了,這份舒坦,是傅老實久已經很久沒有經歷過的。
他聽老洪這般說,便道:“洪叔言重了,若是我當年……沒有離開戴家,也不會有今天。”
聽他說了這句話,楊氏、傅陽和傅春兒三人相互看看,紛紛露出喜色。傅老實這話說得硬氣坦蕩,並沒有直接原諒當年誣賴他的人,但是也絲毫不顯得小家子氣。傅春兒更是想,希望老實爹以後能夠這般坦坦蕩蕩地做人,再不存着什麼自卑的心事。
老洪顯得有些訕訕地,洪濤更是瑟縮下去,雙眼茫然無神。倒是老夏在旁邊,撫着鬍子微笑,心道,所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傅老實是當年他看着在作坊里成長起來的,也是看着被冤被趕出去的。人家還不是靠自己的一雙手,掙下了這麼一份家業。想到這裏,老夏望望洪濤,所謂害人害己,當年害人的人,眼下不就成了這副樣子?
這時候,傅老爺子從座位上起來,走到傅老實身前,雙手握住傅老實的左手,道:“老實啊!當日是戴家對不住你,我代戴家向你致歉……”
傅老實像是手被燙了一下似的,左手往裏一縮,道:“戴老爺,不敢當——”
戴振昌話音一窒,老臉便有點發燒。當年那件事情的內幕是什麼,雖然洪濤沒有說,戴老爺子比誰都清楚。他這時候裝作不經意的樣子,看了一眼大孫女,還有站在傅老實身邊的這個姑娘,見兩人都在盯着自己,看自己與傅老實兩人的反應。
這兩個丫頭,一定是知道實情的。戴振昌這麼想着,一顆心就往下沉下去——當年的內情,傅家即便眼下不知道,也遲早知道的,這二孫女的親事,還做不做得了?
傅陽是戴振昌親自看中的孫女婿,眼下傅家家聲既壯,而戴家後繼無人,自己身後,只怕還是要傅家提攜戴家的。他可不想這件親事給黃了。此刻,他知道關鍵在傅老實身上,當下絲毫不敢放開傅老實的手,就這麼拉着他的手,將身子躬了下去。
“喲,老爺子,這是做什麼?”傅老實趕緊伸手去攔,旁邊傅陽與楊氏,都是唬了一跳。傅陽手快,已經先將老爺子的胳臂給架住了。戴振昌便這麼被架在半空中,難受得緊,過了半日,氣才順過來。
“老朽不才,竟也不知怎樣補償你才好,只盼我家悅兒嫁給你家陽兒之後,時時孝順翁姑,能略替我補償一二。”眼下兩家情勢逆轉,竟是戴家趕着傅家求親了。
“既是如此,”楊氏語氣輕快的說,“那老爺子請移步上堂吧,眾賓還等着您收了婚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