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二十二章 “那個人”

二百二十二章 “那個人”

當日傅老實與楊氏因為傅陽的親事爭執起來,一時心裏煩悶透頂,自己跑去作坊生悶氣。待傅春兒尋去的時候,傅老實破天荒頭一回抽起煙袋來,那暗紅的一點點煙絲在靜夜之中一閃,便即黯淡下去。

之後,傅老實便將這樁舊事都告訴了傅春兒,這事情在傅老實心頭壓了近二十年,他不敢告訴愛妻,更不敢說與長子聽,然而不知為何,見傅春兒問,竟然便告訴了這個聰明可人的女兒。

傅春兒越聽越是覺得出奇,心知當年的事情絕不僅僅是傅老實被誣盜方這麼簡單,戴家作坊應是發生了更為離奇複雜的事情。

真相是什麼,她並不了解,可是她十足十地寧願相信自己的老實爹。她也明白傅老實一直都背負着這個沉重的心理創傷——他一生正直,不願作偽,但是遇事總是硬氣不起來,處處容讓之餘,總讓人覺得他有些氣短。或許是傅老實就一直是因為這麼個污點,所以才會覺得自卑,處處矮人幾分,久而久之,這分看似“老實”,實則“窩囊”的性情才定了形,而且成了一世隨着他的標籤。

雖然傅老實囑咐傅春兒暫且不要將此事告訴楊氏與傅陽,但是後來傅春兒還是將此事與傅陽商量。兩人意見一致,應該以此為契機,想辦法將舊事給弄明白,而不應該硬將此事繼續“捂”下去。

於是,傅家兄妹在短短的幾日之間,暗地裏拜訪了不少當時與此事相關的“老人兒”,而關於戴家二十年前曾出過盜方之事的“流言”,也與此同時在廣陵城中悄然傳播開來。

*——*——*——*

這時候,戴老爺子終於認出了傅老實。

戴老爺子還有些印象,記得他是個實誠肯干、沉默寡言的後生,在作坊里一天到晚老老實實地幹活兒,不愛與人交際,因此相熟相厚的朋友並不多。唯有幾個長輩工頭,對傅老實還算賞識照顧。

他記得很清楚,那日,傅老實還在工上,自己得到消息,帶了人去搜作坊夥計的住處,在此人的榻下翻出了一個大包,裏面裝了戴家決計不能外銷的貢粉,另外還有一封信,交代這名夥計盡量想辦法能將戴家貢粉的方子給盜出來。署名是他最為忌憚的“那個人”。

戴振昌當時不動聲色。將那包袱又放了回去。並且囑咐所有人不得走漏風聲。待第二日,傅老實在作坊里配料的時候,將他直堵在作坊里,在他的衣帶里搜出來一份手抄的貢粉配方。這事情才鬧將起來。

戴家一開始打算將傅老實送官,可是傅老實死活不認,與傅老實相熟的一些長輩工頭,也紛紛為他說情,指傅老實不是這樣的人,最後只是將傅老實趕了出作坊而已。只是,戴家在將傅老實趕出作坊的同時,知會了所有與戴家有往來的人家,因此傅老實出來之後。再也沒有作坊肯收。因此傅老實只得借了錢,自己置辦了一個小小的貨郎擔子,開始走街串巷地買些刨花水頭油、針頭線腦的為生。

後來戴家幾經風雨,作坊的人士也來來回回地變了好多回,傅老實絕不是唯一被戴家作坊“請”出去的。只是背了這麼“盜方”這麼重的罪名,傅老實是絕無僅有的例子,因此,戴老爺子對此人還是有些印象的,看着傅老實的目光,便多了幾份探究。

他這才省過來,原來傅家與戴家竟有這麼一番淵源。既是如此,他日前所做的決定,將孫女兒嫁到傅家去,是不是太草率了?

然而傅老實這頭,也終於鼓足了勇氣。

“戴老爺,此人所說的……不是真的。當年我……的的確確,不曾起意要盜戴家的貢粉方子。我是被冤枉的。”隔了這麼多年,傅老實終於奮力將這句話說了出來。

——一晃已經二十年過去,而人的一生之中,能有多少個二十年?傅老實終於再一回起了為自己剖白的心思,他心情激蕩之際,話音都在顫抖。

“我絕對不曾覬覦過戴家的貢粉方子,更沒有藏過戴家的貢粉。作坊之中,五六人共住一間屋子,若有人想往我衣帶內,或是榻下藏什麼東西,再容易不過。”

“哼,當日你是人贓並獲的,到如今不過是看着這事隔得久遠,巧言狡辯罷了。”戴興志先跳了出來。

“這位戴家的公子,二十年前,您應該也還未出生吧!”傅陽淡淡地道,“二十年雖久,也並不至於,便沒有人知道實情了。”他看着戴興志,話語之間便帶了幾分嘲諷,“只是,這人,一定不是戴公子你。”

傅春兒這時候看看戴茜的神色。戴茜微微頷首,傅春兒便走到內堂門口,道:“幾位爺爺伯伯叔叔,請進來吧!”

幾個人魚貫而入,前面幾個,年紀已然不輕,後面也有些與傅老實年紀相仿的。“老夏、老洪、大李……”戴老爺子乍見故人,有些激動。他年輕時候,便是與這些人一道,一手維持住了戴家皇商的地位,讓“貢粉”歷久出新。

姚十力的姑父老夏當先朝戴老爺子拱手,道:“老爺子休怪,我們今日實是為了老實那樁舊事而來的。”

當先幾人,都是當年待傅老實不錯的工頭們。後面跟着幾個,與傅老實平輩的,是傅老實當年的工友。其中一個畏畏縮縮的,被老夏與老洪一喚,當時便出來,在堂上撲通一跪,膝行到了傅老實身前,道:“傅大哥,我對不住你啊!”

那是一個穿着一身普通粗布直綴的中年人,面上風霜刻畫,看上去比傅老實老了將近十歲,與傅老實的衣着打扮一比,人們便曉得此人的日子實在過得不如何。

“洪濤?”傅老實實是見不慣這等事,忍不住便往後退。

老洪嘆了一口氣,也道:“老實啊,原是洪濤對不住你,他已經承認,當日是在他在你的塌下和衣帶里藏的那些東西。”洪濤是老洪五服以內的堂侄,當年是在老洪的照應下,才進到戴家作坊的。看這情形,老洪應該是早已經知道了堂侄當年所做的事情,所以後來才會對傅老實多加照顧,甚至起意想幫助傅陽進入戴家作坊做事。他內心或是對傅老實抱歉着,在此之前卻又拉不下這個臉,承認實情。

傅老實“啊——”了一句,傻了眼。他大約做夢也沒有想到過,有生之年,會有人出面承認曾經栽贓,而洗刷冤屈的這一日,竟然來得這樣突然。

傅春兒在旁邊暗暗嘆了口氣,要不是她與哥哥四處打聽,問到了一些破綻,然後尋到門上去,這才問清了真相。當日他們兄妹二人,又許下不少好處與保障,若非如此,洪濤此人大約終身都不會站出來,幫傅老實澄清吧!很多人做了錯事情容易,將事情窩在心裏一輩子也容易,然而要當面認了,卻是難上加難。

戴興志快要瘋掉了。這樁二十年前的舊事,是眼下唯一可以攪黃戴傅兩家聯姻的籌碼,怎麼眼睛一霎,就有人出來搗亂。“不是傅家,不是傅家——”他抱着腦袋喃喃地道,突然他大聲地道:“不是傅家盜方,那便又是誰?”

“是呀,是誰,洪濤,那個人究竟是誰?”最關心背後真相的,是傅老實,想曉得究竟是誰害他背了這樣久的污名?

洪濤立時便啞了,戴興志衝上去將他搖了半日,大喊一聲,“那人究竟是誰啊!真正想要盜我戴家方子的那個人。”

洪濤雙眼直直地望着戴振昌老爺子,一時說不出話來,只任憑戴興志搖着他的身體。

這時候,門口突然又戴家的家丁出面,說:“你是何人?這裏已經是內堂了,若是賀客,還請在外間廳上稍待,不要到內堂這裏來。”但是進來的人沉聲道:“這裏曾是我的家啊!你進去問問戴振昌,問我進來進不進得來?”

戴老爺子聽見這人的聲音,臉上神色變幻,緩緩地扶着椅站了起來,說:“你來了——”

來人面上似笑非笑,對這戴老爺子一拱手,道:“大哥,是我,我來了——”

進來的是個年紀很大的道長,穿着一身半舊的道袍,腳上的草鞋已經快要穿破了,露出裏面的白線襪來。他一進內院,便走進堂上,大踏了幾步,來到戴振昌面前。

眾人這才注意到,兩位老人原來長得有些相象,年歲也相仿,戴振昌這些年過得日子可以算是養尊處優,然而殫精竭慮的時候多了,面上皺紋遍佈,顯得十分蒼老。而進來的那老道,雖然日日風餐露宿,面容也蒼老的厲害,但是一雙眸子,卻瑩光潤澤,竟與年輕人的無異。

兩人站在一處互視良久,戴振昌終於嘆了一口氣,道:“振甫,你回來了啊!”

那老道點點頭,道:“是我,我回來了。”他環視廳中,道:“這幾年,大哥,你過得可好?”

戴振昌不語,良久方道:“振甫,存樞已經不在好些年了,你知道么?”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旁邊的戴茜聽到亡父戴存樞的名諱,連忙站了起來,眼中淚珠瑩然,她聽了爺爺的稱呼,知道眼前這位道人,應該是自己叔祖,自己出世之前就棄世離家的那位,戴振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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馥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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