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6章
習練鮮少聽她主動提及那個男人,幾乎可以說從來沒有過,從袁小樹的長相中他也能看出,他爸爸的樣貌必然極其出眾,如果按照生物學的遺傳理論來判斷,兒子身上有爸爸給予的全部的Y染色體,也就是說,即使兒子受後天影響比較大,也無法剔除兒子身上所體現出來的爸爸的特徵。
袁小樹聰穎靈活,善於察言觀色,這基本就是種與生俱來的本能。由此可見,那個男人的基因還真是不可多得的優秀。
他覺得匪夷所思,那時候的袁佳木,不可能有機會遇到這樣的一個男人。他回祥雲村后,就打聽過她的消息,當時村裡四處在播散着一個說法——袁佳木在高級紅燈區“賣肉”,懷了個野種回來,據說孩子的父親給了袁佳木四萬塊的分手費,袁父覺得臉面丟盡,在盛怒之下將她趕出家門,斷絕了父女關係。
他初聽之下覺得驚異,不過轉念想想,人和世道一樣,總是變幻無常,十年河東十年河西誰說得明白?就算袁佳木小時候單純善良,長大后也未必一成不變。
直到在雲海市與她重逢,他才敢肯定,那些說法不過是謠傳罷了。那麼,只要袁佳木還是那個純粹的袁佳木,那麼她的過去就顯得無關緊要了。
“你腦海中應該也有很多‘江晉’。”習練說。
袁佳木搖了搖頭,“其實,對於他,我沒有那麼多的想像。”她想把所有的期待都積攢起來,這樣一來,待到重獲光明的那天,見到他時的興奮和喜悅就會更多一些。“我腦海中也有很多‘習醫生’,而且,‘習醫生’應該是最多的。”
習練愣了愣,心莫名地緩了一個節拍,“為什麼?”
“因為我很想知道,瘦下來的你到底是什麼樣子的。”袁佳木笑,“你小時候太胖了,我都看不出你的五官,從胖子晉陞到男神,還是很令人好奇的。”
他目光不自覺地柔和了許多,“我很高興。”
袁佳木怔然。
“聽到你這樣說,我很高興。”
“……習醫生,你一定會遇到很好的女人的。”
以前她跟他在一起時,很少經歷這樣尷尬的對話,所以她轉移話題的本事還不算爐火純青,甚至青澀得反而讓彼此更加尷尬。
習練剛想開口,馬路中央便突然衝出來一個人,他迅速剎車,但還是躲避不及地撞上了。袁佳木因為慣性猛地往前傾了傾,下一秒,她便聽見旁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接着車門被打開,夜風從外頭灌進來,涼得她立馬恢復了神智。
袁佳木感覺得出剛剛撞到了什麼,但是貌似不重,因為碰撞和停頓的動靜並不大。
“習醫生……”
“你在車裏等等,我去看看。”他很冷靜。
她哦了一聲,然後乖乖地坐着,隱約能聽到他在外面打電話,報告事故和呼叫急救。
交警來了后,先是進行事故的初步判定。習練身上還有點殘留的酒氣,被敏感的交警察覺出來后驗了酒精濃度,判定為酒駕,但這次事故的主要責任人是那個突然衝出來的女人,所以僅僅是扣了分罰了款。
習練打電話叫了代理司機把車開走,然後便打算跟着急救車一起把女人送去醫院,他本想讓警察把袁佳木送回去,但袁佳木放心不下,非要跟着他一起上急救車,他無奈,只好讓她跟着。
夜裏急診科沒什麼人,急診醫生來看了女人一眼,查了瞳孔反射,做了抽血化驗后,得出結論,這個女人應該是驚嚇過度昏迷而已,比較可疑的是,她手腕上有捆綁的淤痕,衣服上也有不少撕扯的裂口,看起來十分狼狽。
習練坐在病床邊,酒勁過後太陽穴突突直跳,他皺眉揉眼,一言不發。
袁佳木摁了下隨身帶的報時器,才發現居然已經快十一點了。她想着,如果江晉回來后發現她不在,應該會擔心吧……她摸了摸口袋,才發現出門出得急,沒帶手機。她聽着習練沉穩而緩慢的呼吸聲,感覺他應該很疲憊了,便沒有打攪他。
她剛起身,便被習練喊住。
“去哪裏?”
她只好老實交代,“我出去打個電話。”
過了片刻,他道:“好,注意安全。”
醫院一層公共區有免費座機電話,袁佳木拿着話筒回憶了許久,也摁不出沈良銘的手機號。因為他們平時朝夕相處,分開的時候不多,打電話的機會自然就少,她對他的號碼根本沒什麼印象。
袁佳木想了想,撥了齊歡歡的號碼,嘟嘟兩聲后被掐斷了,她愣了一下,再撥過去的時候顯示已關機。
==
算了。
木馬已經累壞了,聳拉着耳朵,趴在地上不願動彈。她摸着它的腦袋哄了半天,它才懶洋洋地重新站起來。
袁佳木和木馬剛走回病房,便發現女人已經醒過來了,習練正在跟她說話。她的聲音很飄忽,而且隱約有些顫抖,明顯還處於受驚的狀態,奇怪的是,袁佳木居然覺得很熟悉,好像聽過。
結果,袁佳木剛靠近,就聽到女人低呼了一聲:“……袁佳木?”
袁佳木一怔,猶豫着問:“我們認識嗎?”
女人稍稍有些激動,“我是方小萱啊,以前我們是同班同學的!”
袁佳木徹底傻了。
她沒想到,在雲海市除了習練,居然還會遇到祥雲村的熟人。祥雲村非常小,村裏的孩子們從小學到高中都在一個班級是非常廣泛的情況,並不是什麼有緣分的現象。方小萱性子低調,長得高還不太符合東方人的審美標準,小眼睛,塌鼻樑,方臉,所以常常被班裏的男生們欺負。高三的時候據說她被星探發現,輟學當明星去了,隨後便一直沒有消息了。
方小萱看袁佳木雙目無神,手裏還牽着一條導盲犬,終於察覺了不對勁,她緩緩坐起來,猶疑道:“你的眼睛……”
袁佳木:“瞎了。”
方小萱頓了一會兒,“我聽說過你的事了,你現在過得怎麼樣?”
袁佳木尷尬地笑了笑,“還好,你呢?”她突然想起今晚的事,忙問,“你今晚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怎麼會突然衝到馬路中間?多危險。”
“說來話長……總之,今晚是你們救了我,我很感激,給你們添了那麼多麻煩,實在很抱歉。”方小萱轉向沉默的習練,臉微微紅了紅,“這位先生,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她聲線里的跳躍和情緒非常顯而易察,袁佳木微微挑了眉,難不成一見鍾情了?
“你認不出來了嗎?”袁佳木問。
“啊?”
“他是習練,以前就在我們隔壁班。”
方小萱大驚失色。
041
方小萱因為太累,沒說多少話便在病床上睡著了。習練接到患者的傳喚電話,回了趟眼科科室,他本想讓袁佳木回家,但思前想後不放心,便找來了個護士帶袁佳木去護士的值班室休息。
袁佳木認床,翻來覆去一個小時都睡不着,木馬趴在地上,聽着床上她弄出來的動靜,同樣全無睡意。最後她乾脆不睡了,回到方小萱身邊守着。
期間方小萱似乎在做噩夢,說了許多夢話,嘟嘟囔囔地,任她聽力再好,也愣是一個字都沒聽懂。她上前摸了摸方小萱的額頭,落了一手的濕黏,她嚇了一跳,剛想安撫方小萱的情緒,就被一把甩開了。她重心不穩地往後跌時,被習練接了個正好。
方小萱也醒了,獃獃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後知後覺地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習練皺着眉將袁佳木扶好,“既然醒了,就去警局報案吧。”
方小萱捏着被角沉默。
袁佳木不解,卻很識相地沒有說話。
習練見她無動於衷,問:“打算息事寧人?”
“不行,太丟臉了,太丟臉了……”
袁佳木敏感地察覺到事情不對,她想了想,突然瞪大了眼睛,摸索着走到方小萱的跟前,觸向她的手臂,凌亂不整的衣服以及破口處露出的皮膚……
她……遇到流氓了?
方小萱哭着搖頭,“這件事要是公開了,我和我父母都會一輩子抬不起頭的,他們狠心一點的話,也會把我趕出家門啊……”她一向神經大條,說話也不過腦,發現袁佳木的臉色愀然一變后,才意識到說錯了話。“我沒有別的意思,你千萬別往心裏去!我只是想說村裏的人思想觀念很老舊,他們……”
“你不要緊張,”袁佳木拉住她的手,“我明白你在說什麼,也理解你的顧慮,沒事,你平靜一點。”
她的玻璃心早就燒成了金剛鑽,無論是兩面三刀口蜜腹劍,抑或赤.裸裸的口槍舌戰,她都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要在乎的東西那麼多,她的心力有限。
“只要不是你的錯,你就沒有必要抬不起頭。”袁佳木安慰着。
“沒有那麼簡單的……”方小萱別著頭,嘆了口氣,“幾年前我不懂事,被人騙進了一家模特公司,這家公司太黑了,他們的合同里有很多隱晦的陷阱,我對這裏頭的門門道道一竅不通,現在回過頭來才知道那就是一個賣身契,我想解約,但公司里的人不同意,我要打官司,公司里的人就一直對我威逼警告,今天的事……大概就是他們安排的。”
袁佳木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她沒經歷過這些亂七八糟的社會黑幕,雖然偶爾聽齊歡歡談起天涯八卦的時候會震驚於許多人在算計他人時的智商和情商,但大多數情況下她還是以聽故事的心情去看待的,沒想到會理她的生活那麼近。
習練默了一會兒,道:“到底有多不簡單?不就是去一趟警局,備一個案?我帶你去。”
————————
習練帶着方小萱去了警局,根據朝中有人好辦事的原理,很快此事便被劃為重點案件來辦理了。方小萱覺得家裏不安全,一時無處可去,習練也給她安排好了住處,那是他曾經用來安置袁佳木的小套間,袁佳木自然是覺得無比懷念。
小套間裏很乾凈,幾乎一塵不染,這讓袁佳木很詫異,她好奇地問他:“在我走後,這裏有人住過嗎?”
習練答得很快:“沒有。”
“沒有嗎?”袁佳木怔了一下。“不像呢……”
“因為每個月都固定有人來打掃。”
袁佳木哦了一聲,沒想太多,只以為這只是個潔癖患者的習慣,便轉身去陪方小萱說話了。
習練走到陽台上,看着曾經佈滿了盆景現在卻空落落的地板,目光漸漸沉了下去。
當年,他和袁佳木領了證后,見不得她跟齊歡歡兩個人擠在十平米的小房間裏,便弄了這麼個地方給她暫住。隔三差五他就會來看一看她,給她帶點吃的用的,那個她店裏掛着的風鈴,便是那時候他送給她的。
後來齊歡歡租到了個不錯的房子,就把袁佳木接回去了。所以算起來,她並沒有在小套間裏住多久。那段時間他工作也忙,照顧她多少有點有心無力,想請個保姆但又擔心表現得太過明顯,會嚇到她,索性任她搬出去。後來,他籌備出國的事宜,各方面手續都辦好了,如果不是為了等她的孩子出世,也不至於拖延了那麼久。
原本這個陽台上,到處都是他給她買的小植物,她很喜歡這些安靜而充滿生氣的東西,更是沉溺於打理和呵護他們的過程,所以對於她後來會開花店,他一點都不詫異。
如今……
什麼都不剩下了。
等一切都弄妥當后,已是第二天早上六點,習練和袁佳木等方小萱睡着后便離開了。在沒了車,也叫不到出租車的情況下,習練只好勉強陪袁佳木坐一趟早班公交車。她知道他不喜歡公交車上亂糟糟的環境以及亂糟糟的氣味,所以一直在勸他不要送了,有這時間不如早點回家休息,畢竟一夜未睡,多累。偏偏習練是個打定主意就勸不動的倔人,導致的後果就是,他一下車就吐了。
袁佳木本以為第一班車,人那麼少,也沒什麼味兒,他應該能忍受吧,但她忽略了嚴重潔癖患者強大的心理暗示作用。
整個坐車的艱苦過程中,習練腦海里只有兩個字:好臟好臟好臟好臟……無限循環。
她站在虛脫的習練旁邊,幫他拍了拍背,擔憂地問:“你還好么?”
“……還好。”他氣若遊絲。
袁佳木不厚道地笑了,“聽說有種病,叫高富帥症候群,一接觸公車,燒烤,街邊小吃這些*絲專屬用品就過敏,我一直以為是網上的人無聊瞎編排的,今天算是開了眼了,哈哈。”
習練默。
“你吐成這樣,待會兒怎麼辦?”她很愁。
“什麼怎麼辦?”
“你還得坐公交回去呀。”
“==……”要死人了。
在兩人皆愁眉不展時,他們身後緩緩傳來一句:“不介意的話,我可以送他回去。”
木馬本來都發蔫了,一看到來人便開始搖頭擺尾,好不興奮。袁佳木聽到聲音后驚了一驚,背上忽然一陣一陣地發涼。他的話里明明毫無起伏,平淡得就像朋友之間最正常的寒暄,可是莫名就是讓她覺得不好受。
習練直起腰,側頭看了看來意不善的沈良銘,目光同樣鋒銳的兩人視線相交后便開始擦槍走火,火星四濺,所幸的是這些隱晦進行中的戰爭袁佳木都看不見,否則她一定會被這兩個男人危險而充滿煞氣的神情刷新以前對他們的認知。
沈良銘忍着堆了一晚上的慍怒,盡量保持風度,但一想到袁佳木為他拍背,露出憂心的表情時,他心裏的某個不安分的聲音便開始在他耳邊攛掇他發脾氣。
一夜未歸意味着什麼?他不願意按照他慣有的思維去猜忌她,可但凡是個正常人都無法忍受這樣的行徑。